你們要我說一說我生活里的那些“不妥協”,但是沒有講清楚我對什么“不妥協”,好像把一只活鴨子放到了火上烤,還非常寬容地說:你想叫就叫吧,沒有關系的!那慈悲的樣子搞得我不認為赴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都不好意思。我就是不喊不叫,不答應你的“慈悲”,我就是如此倔強!你說我這樣的倔強是不是一種“不妥協”?但是我不妥協的對象是誰呢?是你們,是死亡,還是熊熊燃燒在我身體下面的火?
那如果場景相反呢:你們要我叫喚的時候,我就拼命大叫,比你們想象中的聲音還要大,像個被囚禁了800年的冤魂,把祖宗的墳都震開了,把自己身體里的荷爾蒙也震得七零八落,讓你們在吃的時候也嘗不到好味了。這也是一種“不妥協”嗎?所以呢,在本來就唯心的世界里,如何再定義另外的唯心?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在參差婆娑的世界和人性里 ,對自己和別人的理解都有著互相對照的虛影。你看別人活得灑脫,別人卻在每一個黑夜的淤泥里拼命掙扎,那“灑脫”又豈不是對“掙扎”的妥協?只是這樣的妥協更加隱晦吧。其實你們就是想探索我這么多年不停的掙扎,我掙扎了這么多年的力氣到底從何而來?把這個問題白紙黑字地打出來,就感覺它是一個偽命題,怎么回答都有個鴻溝在里面:人的一生怎么可能時時刻刻把自己都放在一種“掙扎”的糾結里呢?
從“不妥協”延伸出去,很快就觸及到一個人生命的底色和她命運的染色體。單就我而言,我不過只是依靠了性格的本能在活著,僅僅因為要“活著”,我就要做比別人多一點的功課,畢竟我腦袋瓜子不靈光,寫作業也慢,為了把自己強插在這個破破爛爛的人間,我就要掀開那些沉重的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我們農村喜歡說的一句話:你欺負我!你看看,命運就是在欺負它姑奶奶,一出生,就把殘疾壓到了我的背上。
在我少年和求學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依靠本能在行事,懵懂無知的歲月里,看別的孩子有的我也想要,看別的同學被老師表揚我也想要,看別人得了個獎狀我也想要(當然大多數時候是要不到的)。潛意識里沒有覺得自己身體不好就應該像可憐蟲一樣蜷縮起來,而是我一直在縮短和正常人之間的距離。所以一切的不能都與下意識無關。也許性格本來就含著先天的基因,先天的基因塑造出一個人的面目。
暗想那時候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性:我因為身體的懦弱,因為別人的嘲諷而不去上學,平躺在家里,此刻,余秀華這個名字會被哪一具肉體占有?但是那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還是性格決定了命運!后來,匆匆忙忙地結婚了,結得過于草率,那時候都不知道結婚就是為了滾床單,要是知道,民政局都懶得去了。
后來的某一天,終于明白了愛為何物。明白了之后,我的人生就徹底暗淡了:我們之間何曾有愛,連最基本的同情和憐憫都沒有。我對他和我自己都感覺到陌生,這樣的陌生感讓我對人生充滿了恐懼,我一次次問自己:我為什么要這樣活著,僅僅因為我的殘疾嗎?人生的第一次抗拒也就應運而生:既然不相愛,就不要滾床單!這樣的抗拒一直持續到我們離婚,其間的苦痛和折磨真是非人能想。他甚至把村干部請來調解,把親戚喊來調解,夫妻之間的隱私就那樣赤裸裸地被暴露在世人面前,真是一種非人的折磨。
我還是無法妥協。我不禁產生了許多疑問:兩個素不相識的男女在一起了,一定要對對方構成重大的影響甚至是傷害嗎?那張結婚證所承載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是承諾還是枷鎖?難道我有殘疾就只能夠祭奠這樣的枷鎖嗎?生命難道該是這個樣子嗎?我對生命的本身產生了嚴重的疑問。“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我的經歷讓我對“本我”產生了懷疑,這懷疑一旦產生,一個人就再沒有辦法稀里糊涂地往下活了。
所以,當人們問我“如何堅持不妥協”,其實是在問我如何成為了我自己,如何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為什么始終覺得自己的人生觀就是對的。道理很簡單:任何兩性關系如果是痛苦的,那它必然就是錯誤的。作為一個匍匐在泥土上的草民,這樣的痛苦你都沒有資格承擔,你應該做的就是從這樣的痛苦里抽身,讓更配承擔它的人去承擔。
我們常常自問:人應該怎樣活著?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最起碼,你得讓自己的面孔稍微清晰一點,讓人們看到你的時候,知道你是你。其實每個人都有他自己不妥協的東西,但是得看你所不妥協的事物把你帶向何處,當然這也不是個人所能夠決定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可憐的:我們固有的認知把我們圈定在了一個層面上,別人看著我們像傻瓜,我們看著別人都像是裝x犯。
記得一個人說:我就是不喜歡余秀華。有人說,余秀華還是不錯的。他說:我不管她怎么樣,我就是不喜歡。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他還覺得他的“不妥協”既堅持了個性還維護了正義呢。所以,有時候我們的“不妥協”也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固執己見。我們的愚莽有時候倒把自己弄得別具一格,怕是自己對自己的了解也模糊得很呢。說到底,每個人“不妥協”,看他堅持的東西是什么。他不喜歡的東西肯定是會妥協的:愛咋地就咋地吧。他想堅持的東西就是:你想咋地就咋地,沒門兒!
而我,這么多年,在人們眼里的“不妥協”,仿佛就是因為我保持了自己的個性: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仿佛我沒有對這個世俗捐獻自己的個性。但是,“個性”是想捐也捐不出去的東西啊。我不過是依照我自己的本性在做自己,哪里存在“妥協”或者“不妥協”呢?其實在我生命的許多時候, 不存在妥協或者不妥協,更多的就是一種本能的存在,僅此而已。
當人們以“妥協”或者“不妥協”的眼光來看待我的時候,就已經帶上了非常強烈的主觀意識:他們眼里的我是這個樣子的,僅僅只是“我”在他們眼里是這個樣子而已,而其實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自己也未必知道。我無法把這個世界和我自己清晰化,而且也沒有辦法清晰化,我們的不妥協也不過是遵從了自己的內心和個性,哪有那樣的高大上,哪有那樣的勵志呢?
當然現在,我在互聯網上發聲太多,面對誹謗我的、侮辱我的,我基本上沒有低過頭:反擊,反罵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承認在這里我沒有妥協過,我不屑于和他們做一樣的蛆蟲,我不會向這個世俗低頭,我不會向大眾的憐憫低頭。我生怕有一天我鄙視我自己:我哪怕被這個世俗生吞活剝,我也不會低頭乞求任何人的一句憐憫。這和清高沒有一點關系,而是我真正理解到的第二個“不妥協”,因為在這個時候,我特別想做一個人。
也許,我們所堅持的東西并不能帶給我們什么好處,但是除此以外,我們卻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所以不管妥協還是不妥協,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新鮮活潑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