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建,看似是唐代名不見經傳的小詩人,但在當時唐人的眼中,常建的詩歌地位卻很高,他的詩作讀起來也頗耐人尋味。常建詩歌風格多樣,山水詩名篇《題破山寺后禪院》充滿禪意,在優游中寫會悟,風格閑雅清警;《吊王將軍墓》等邊塞詩則呈現出“句奇語重”的風格,以色彩濃重之筆,寫悲苦之詞,抒哀拗沉摯之情。 總體來說,常建的詩歌存世數量不多,但類型題材較為豐富,常建很喜歡用月意象來創作詩歌,在五十九首詩中,含有月意象的詩篇有十五首,大概占全部詩篇的四分之一,他不僅在山水詩、邊塞詩中寫月,在音樂詩和游仙詩等其他主題中也常寫月。本文將以常建詩歌中的“月”意象為例,分析同類意象在不同主題詩作的表現作用。
一、意象與詩作之關系
典型的詩歌意象能夠更好引導讀者進入詩歌所傳達的意境中,優美詩歌意境也同樣可以塑造出典型的意象,意象與詩境是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的關系,如“柳枝”與送別詩,“菊花”與隱逸詩,“紅豆”與思鄉懷人。而每個詩人也有其擅長使用的意象,“酒”之于李白,就有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豪情,“松竹”之于王維,就有了“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畫卷,“高山”之于杜甫,就有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壯志。可以說典型意象的加入使得詩歌意境得以更加深入融合,更能傳達出詩人的獨特情感。那么同一類型的詩歌意象在同一詩人所創作的不同主題詩歌中,是否表現的作用是一樣的呢?本文將以常建詩歌中的“月”意象為例,分析同一類型意象在不同主題詩作的表現作用。
二、常建詩歌風格論
在探討常建詩歌的“月”意象之前,先介紹一下常建。常建,盛唐詩人,開元十五年進士、與王昌齡相友善,一生名位不顯,沉抑下僚,做過盱眙尉。常建雖然只擔任過縣尉這樣的下層官職,但在唐人的心目中,他的詩歌地位非常高。唐人殷璠非常推崇常建,編選的《河岳英靈集》中首列常建,所選常建詩歌多達14首,超過所選李白的13首。《河岳英靈集》中評論:“建詩似初發通莊,卻尋野徑,百里之外,方歸大道。所以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至如‘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又‘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數句,并可稱警策,然一篇盡善者。‘戰余落日黃,軍敗鼓聲死‘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屬思既苦,詞亦警絶。”[1]殷璠對常建的評價已經能夠證明盛唐時期人們對常建詩歌成就的認可。此外,明清詩論家對常建的評價也很高,明代詩論家胡應麟曾對唐代山水田園詩人在藝術風貌上的異同,做過很精細入微的辨析:“靖節清而遠,康樂清而麗,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曠,常建清而僻,王維清而秀,儲光羲清而適……”這里胡應麟對常建山水田園詩特點的論斷是“清而僻”,這也的確能夠說明常建山水田園詩與其他詩人的區別,常建的詩歌在思想上更多與神仙道教有密切聯系,描繪的山水景象也更為幽深怪異,奇險高峻。王士禛《帶經堂詩話》也有類似的評價,“嘗戲論唐人詩,王維佛語,孟浩然菩薩語,劉眘虛、韋應物祖師語,柳宗元聲聞辟支語,李白、常建飛仙語,杜甫圣語,陳子昂真靈語……”
常建通常被歸為盛唐時期山水田園詩派,但常建的詩歌創作種類并不局限于山水田園詩一種,在其不多的詩歌中,還有音樂詩以及邊塞詩等其他種類,題材較為豐富。《常建詩歌校注》中收錄的常建詩歌共有59首,可大致分為山水詩、音樂詩、邊塞詩以及感懷詩。山水詩又可以分為單純游覽詩如《湖中晚齋》、山水隱逸詩如《宿王昌齡隱居》和神仙道教游仙詩如《仙谷遇毛女意知是秦宮人》。總體來說,常建的詩歌存世數量不多,但類型題材較為豐富,且大部分詩歌有其獨特之處,值得我們深入分析欣賞。常建也很喜歡用“月”的意象來創作詩歌,在59首詩中,含有月意象的詩篇有15首,大概占全部詩篇的四分之一,他不僅在山水詩、邊塞詩中寫月,在音樂詩和游仙詩等其他主題中也常寫月。雖然都選用同一類型的月意象入詩,但在不同的詩歌主題中,月意象表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也表現出不同的詩歌感情色彩。
(一)羈旅詩中的月意象
如羈旅詩《泊舟盱眙》[2]250,“泊舟淮水次,霜降夕流清。夜久潮侵岸,天寒月近城。平沙依雁宿,候館聽雞鳴。鄉國云霄外,誰堪羈旅情。”“夜久潮侵岸,天寒月近城”作為此詩名句,其中的意象組合構成也是值得欣賞的,俞陛云《詩境淺說》評此句:“深夜潮來,盈盈拍岸,唯舟中人先覺。與盧綸之‘舟人夜語覺潮生,皆倚枕水窗之情況。次旬言天寒則蒙靄全消,況城外野望空明,看月似去城更近,與孟浩然之‘江清月近人相似。日‘天寒,日‘江清,皆以地氣肅降,故月色近人。秋月明逾春月,即此故也。”可以說“月”意象把整句其他意象如潮水、城池等整合聚集在一個情境之中,夜潮侵岸,明月朗照,候館聽雞鳴,“月”意象在此詩中,則成為思鄉感情的寄托代表,借此抒發作者思念家鄉,難以入睡的羈旅思鄉之情。
在《江行》[2]257“明月異方意,吳歌令客愁”中,月意象所表現出的思鄉思親之情更為濃厚,因詩人身在異地,感覺異地的明月太過于不熟悉,不如家鄉的明月親切,把自己的一腔思念都賦予給了月,與杜甫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表達對家鄉親人濃烈的熱愛與思念。
(二)邊塞詩中的月意象
盛唐邊塞詩多表現戰士昂揚的斗志和建功立業的雄心,關心戰士疾苦問題的詩作很少,如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和王維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都在著重刻畫邊塞的奇異壯麗的景色,對普通士兵的關注度不高,但常建的邊塞詩除了描繪邊塞瑰麗壯闊的風貌,還關注戰亂中的普通士兵。如《塞下曲四首·其二》[2]294,“北海陰風動地來,明君祠上望龍堆。髑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將邊塞風大的特點刻畫得入木三分,對古戰場的慘景的描寫:死去的枯骨都是戍守邊境的士兵,日暮時分在昔日的沙場化作塵土,讀來令人黯然。王錫九在《常建詩歌淺論》中說:“常建邊塞詩在藝術上的顯著特色,在于它的‘句奇語重,往往以色彩濃重之筆,寫悲苦之詞,抒哀拗沉摯之情。”[3]讀此詩,也確實如此,“句奇”在于他使用奇詭、生僻的詞來塑造詩歌意境,“語重”指他所表達的情感深沉哀痛,這也正是常建邊塞詩與盛唐其他邊塞詩的不同之處。而“月”意象,在常建的邊塞主題詩歌中也有更加復雜的含義。
“翩翩云中使,來問太原卒。百戰苦不歸,刀頭怨明月。塞云隨陣落,寒日傍城沒。城下有寡妻,哀哀哭枯骨。”《塞上曲》[2]61這首詩以邊塞凄涼之景來烘托戰士不能歸家的悲慘,通過描寫邊塞戰士“苦不歸”的悲慘境遇及寡妻哀哀痛哭,表達了詩人反對戰爭,向往和平的心情。這里的“明月”意象有多重含義,既是戰士苦苦思鄉的寄托,又是朝廷官家“無情”的表現,用月明的光照來批判上層統治者對底層戰士苦痛的漠視,“月”意象的使用使得此詩表達邊塞之苦更為悲沉。與王昌齡《涼州詞》“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所傳達的感情殊途同歸,都表現出對邊疆苦寒,戰爭殘酷,統治者無情漠視邊疆人民的批判。
常建的邊塞詩也寫“哭”,如《吊王將軍墓》[2]187,“嫖姚北伐時,深入強千里。戰馀落日黃,軍敗鼓聲死。嘗聞漢飛將,可奪單于壘。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王將軍是唐朝將軍王孝杰,他一生征戰,最后戰死沙場,以身殉國,雖敗猶榮。常建以王將軍最后一戰“戰馀落日黃,軍敗鼓聲死”激烈的戰斗場面,來憑吊他心目中的英雄,渲染王將軍為國捐軀的悲壯,“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更是表達出詩人對王將軍以身殉國的惋惜和悲痛。胡應麟《詩藪》[4]中對常建的評價:“常幽深無際……絕是長吉之祖。”李賀《雁門太守行》中的“霜重鼓寒聲不起”,確實與常建的邊塞詩風格有相似之處。
又如《昭君墓》[2]178,“漢宮豈不死,異域傷獨沒。萬里馱黃金,蛾眉為枯骨。回車夜出塞,立馬皆不發。共恨丹青人,墳上哭明月。”這里的“哭明月”顯得格外凄婉動人。昭君題材的詩作歷來較多,內容上大概有兩種:一是如王安石的《明妃曲》,“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借昭君來評議西漢王朝的和親政策或是發表個人觀點,表達一種政治見解,直言、委婉或譏刺,觀點鮮明;二是如白居易的《昭君怨》,“明妃風貌最娉婷,合在椒房應四星。只得當年備宮掖,何曾專夜奉幃屏。見疏從道迷圖畫,知屈那教配虜庭。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通過描述王昭君的綽約之姿、艷麗之態以及流落胡虜之地的悲苦境況,嘆昭君出塞的遭遇,寄托側怛不安之情。常建的這首《昭君墓》即第二種,“蛾眉為枯骨”,將生的紅顏與死的枯骨融在一句,形成極致反差,更加渲染出昭君慘死異國的悲慘遭遇。“墳上哭明月”,“明月”在此就不能理解為思鄉,而是比喻絕代美女昭君,凄涼又艷麗的詩歌氛圍,使得整首詩的風格更為詭麗,與一般的昭君詩又有所區別,有著更為凄婉動人的韻味。
(三)隱逸游仙詩中的月意象
常建的隱逸游仙詩也別具風格,胡應麟總結唐詩風格時評論“昌齡之神秀,常建之幽玄,云卿之古蒼,任華之拙樸,皆所專也”,常建的隱逸游仙詩確如胡應麟所總結,空靈幽玄。在《宿王昌齡隱居》[2]22一詩中:“清溪深不測,隱處唯孤云。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茅亭宿花影,藥院滋苔紋。余亦謝時去,西山鸞鶴群。”頷聯“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清代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八[5]:“曲盡幽閑之越,每一誦味,煩衿頓滌。”清代馬位《秋窗隨筆》[6]評論:“此等旬無點煙火氣,非學力能到,宿慧人遇境即便道出。”這句確實寫得極為巧妙空靈,“清光猶為君”,明月升到松樹樹梢,清朗的月光照著詩人,格外有情,但“猶”字點明這情并不是為“我”,而是為了“君”,雖“君”今夜不在,但明月依然多情地幫助“主人”招待客人,含蓄深情地贊嘆“主人”即隱者王昌齡的清高品格和隱逸生活的高尚情趣,表現出諷勸和期望仕者王昌齡歸來的意向。因而在構思和表現上,“唯論意表”的特點更為突出,終篇都贊此勸彼,意在言外,而一片深情又借景物表達,使王昌齡隱居處的無情景物都充滿對王昌齡的深情,愿王昌齡歸來。此詩的“月”意象所傳達出的含義又有所變化,不是思鄉,不是美人,而是詩人隱逸情感的象征,借“月”來表達他對隱逸生活的追求,以及對友人王昌齡沒有堅持退隱的惋惜心情。
《白龍窟泛舟寄天臺學道者》[2]140“澹然意無限,身與波上月”中的月意象就更為空靈幽玄,鐘惺《詩歸》[7]評此句:“‘與字不可思議,以未了語作結,妙,妙,若云‘身與波上月,檐然意無限則于‘與字有歸著,然膚甚矣。起句之妙,有似句之上先有說者;結句之妙,有似句之下尚有說者,然上下皆不容加一字,非神化之筆不足以語此。”這里的“波上月”已然是神仙處所的象征,并不僅是隱逸思鄉的追求,而是隱逸游仙的具象化。
三、結語
由此來看,常建詩歌的風格并不單單如《題破山寺后禪院》[2]209所表現的恬靜淡美,這只是對常建的標簽化解讀,常建的邊塞詩“句奇語重”,詠史詩則“詭麗凄婉”,而隱逸游仙詩則“空靈幽玄”,風格多變。因此,在常建不同主題的詩作中,同類意象所表現出的含義不盡相同甚至大相徑庭,通過對常建詩歌的主題進行歸納分析,總結出常建詩歌中的月意象的含義,有多重內涵,不能僅理解為典型的思戀家鄉的象征;邊塞詩中,有著雙重含義,一方面是思鄉,另一方面則是對統治者的怨恨;在詠史詩中,則化身為絕世美人的象征;而在隱逸游仙詩中,表現了詩人隱逸游仙的思想。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篇》中提到“比喻有兩柄而復具多邊”,即同一個比喻有兩種不同的意思,甚至有多種不同的意思,意象也是如此,看似同類意象已經形成了固定內涵,但在具體詩篇中,這一意象并不能直接采用固化的意象含義,而是應放置在整篇詩歌中去具體闡釋理解,不能按照“經驗主義”的方法對詩歌進行定論,我們在分析具體詩歌文本時,不能只根據意象的一般含義來理解,而是要根據具體文本內容進行細致分析,從而才能達到對詩歌文本的相對準確的理解賞析。
作者簡介:李雨卓(1998—),女,漢族,河南許昌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2020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注釋:
〔1〕(唐)殷璠輯.河岳英靈集[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21.
〔2〕(唐)常建.常建詩歌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7.
〔3〕王錫九.常建詩歌淺論[J].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版),1988(1):27-31.
〔4〕(明)胡應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5〕(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0.
〔6〕劉逸生.詩話百一抄[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 2016.
〔7〕(明)鐘惺.詩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