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

王燨堃

特別喜歡2017年美國動畫片《尋夢環游記》，劇中描述了一位小男孩在亡靈節闖入冥界，與逝去親人相見的一段奇妙旅程，劇中有句話印象非常深刻——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他被所有人遺忘的時候。也就是說，世上沒有任何人記得曾經有這樣的人來世上走過，他才真正死去。對于我至親至愛的爸爸和媽媽，這種情形，是我萬萬不能接受的。

媽媽走后的那段日子，一句話、一段音樂、一個場景，甚至是迎面的老人都會觸及我的淚點，腦子里總是浮現出媽媽生前最后的神情，拉著我的手和我說的話模樣。隨著時間的流逝，唯恐一些難忘的事慢慢模糊、漸去漸遠，總想記下來、寫出來。

聽姥姥講，媽媽很小的時候，一個冬天，當地的土匪闖民宅搶東西，姥爺穿著單衣逃了出去，因為又驚又怕，得了場大病就去世了。那年姥姥才29歲，一個人拉扯著五六個孩子，媽媽排行老五，還不記事。

農村條件很差，媽媽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都先后夭折。媽媽長到七八歲時，因持續發高燒，加之在農村缺醫少藥，家里又沒錢看病，眼看人沒希望了，姥姥只能把媽媽放在席子上，放在屋檐下等著咽氣，沒承想媽媽自己竟然慢慢緩過來了。就這樣，姥姥和舅舅、媽媽相依為命，過著艱難的日子。

媽媽是幸運的，雖然家里的日子過得緊巴，但姥姥特別重視教育，用家里的糧食交學費供媽媽斷斷續續讀了幾年書，而且是從二年級開始讀的私塾，勉強完成高小學業。在那個年代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偶然的機會，企業招工，媽媽十七歲那年成為一名有鐵飯碗的工人，加之舅舅已在鄉里工作，家里的境況有了很大的改觀。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全國百萬干部下放期間，媽媽年紀小，想家想姥姥，就想申請回安徽老家，但由于平時工作表現好、為人又好，她的師傅舍不得，沒讓她下放回家。這也成就了媽媽成為一名職業女性。

小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最興奮的事莫過于放學后到媽媽工作的場地，告訴她考試成績、被老師表揚之類的事，這個時候媽媽臉上都會露出滿足滿意的笑容，或者是在中午聽著廣播喇叭里傳來《東方紅》等媽媽下班，我們爭先恐后地站在路口張望，期待媽媽出現的那一刻，因為媽媽時常會給我們四個孩子帶來驚喜，有時每人一根冰棒，有時是一小兜沙果。在經濟拮據、物資匱乏的時代，媽媽總是想盡辦法滿足孩子們的口腹之欲，給予我們幼小的心靈極大的精神撫慰。

計劃經濟時代，每個人每個月吃的糧食都是定量的，媽媽是工人，定量標準最高，爸爸是腦力勞動者，比媽媽定量低，我們屬于孩子，按年齡段定糧食標準。那時，姥姥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們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家里的糧食不夠吃，媽媽只能想盡辦法買麥子，帶著我們推著車子到不遠的村子里的磨坊磨面，頭面、二面……，也只有每年的這個時候，能吃上一頓純純的白饅頭，真是好吃極了，幸福極了！

因工作單位較遠，爸爸每個月只能回家兩次，我們四個孩子基本都是在媽媽和姥姥的照顧下長大，所以，腦海里永遠是媽媽忙碌的身影，永遠是所有的重擔自己扛著，把痛苦放在心里，歡樂著面對大家。

改革開放后人們的生活逐漸好轉，條件好的家庭購置了電視機，我們每天搬著小板凳走家串戶，看誰家能讓我們進門看電視，有時轉了半天也只能流著眼淚、噘著小嘴回到家。媽媽不忍心看著孩子們受委屈，咬著牙借錢給我們買了電視機。那一年，為了還錢，我們全家一年多沒吃肉。

一個安全、溫暖的家，讓我們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在姥姥和爸爸媽媽的精心呵護下，我們四個孩子陸續上了大學。臨行前，媽媽囑咐了許多，至今受益終身，比如，“在家靠娘，到外靠墻”“多看別人長處，少議別人短處”等等，現在看似平常的話，對于才十六歲的我而言，但是何等的寶

貴啊！

媽媽是愛美的，無論生活多么艱辛，她都會將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干干凈凈，特別是過去棉襖外的罩衣，做得更是精細、雅致。而且，媽媽也希望我注重形象，大學期間，盡管家里拮據，媽媽總會給我買新衣服，看著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她都會很滿意很開心。工作后，她又希望我能把頭發燙成卷發，收拾得“洋氣”點，有一次，我傻乎乎地告訴媽媽，廠里的師傅們夸我樸素，媽媽笑著說，這既是夸獎你，同時也是說你比較土氣呢。這么多年，每次我的頭發該燙了的時候，都會想起媽媽對我說的話，感悟著她對我的要求和期望，她是希望她的女兒能夠熱愛生活，樂觀面對生活，活出精氣神啊！

我動過兩次手術，一次是我上高一的時候，突發急性闌尾炎，上吐下瀉，疼痛難忍，媽媽硬是一路背著我去的醫院，當我從手術室出來，媽媽著急疼愛的樣子至今清晰可見。還有一次是我人到中年，生病動手術，媽媽一臉的焦慮擔心與無助，已是六十多歲的她，不顧大家的反對，怎么也不肯回去休息，一守就是一天，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安心放心。

有一年，媽媽準備給全家人織毛褲，她先著手給女婿、兒媳織，再給兒子、女兒織，接著給爸爸織，最后才將剩下的不同顏色的毛線集中起來給自己織了一條花毛褲，這就是我可敬的媽媽。

媽媽不是一個溫柔的人，她從來不會說細語的話，但她總是用她獨有的方式默默照顧著我、支持著我，深愛著我們每一位家人。同時，也善待著身邊所有的人，小區里誰家有困難、遇到事，媽媽都會幫忙，及時地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甚至我家小區旁邊農貿市場的經營戶，媽媽都相處得很融洽，以至于后來媽媽生病，她們時常到家里看望媽媽，讓我自嘆弗如。

一直以來，心目中的媽媽是強大的，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直到發生了兩件事情，深深觸動了我，讓我看到媽媽堅強背后的脆弱與無助。一件事是媽媽所在單位是一家建筑企業，媽媽是運轉工，機械師。她的頂頭上司特別喜歡開吊車，媽媽多次委婉提醒無證不能開吊車無果，很無奈，只能遵從，一次這位領導開吊車時，因操作不當把人撞死了，事后他給媽媽施壓，想讓媽媽替他頂罪，那段時間，媽媽情緒很低落，人一下子憔悴了很多，雖然事情得到圓滿解決，但能夠感受到媽媽一直心有余悸。還有一件事就是媽媽生病后，各方面越來越像個孩子，變得膽小、敏感，沒有了之前的果敢和沉穩，特別依賴爸爸，一會兒不見爸爸就六神無主，顯出驚慌失措的樣子。

媽媽的去世對全家人打擊沉重，對于從來沒有這種經歷的我們，悲傷之中慌亂無助。在失去媽媽的十年間，我無數次地幻想能夠有機會與媽媽在夢中相會，能夠與媽媽說說心里話啊！在夜深人靜時、在孤獨寂寞時、在沮喪無助時，更是在無比喜悅時，都會想起親愛的媽媽，既有無比的遺憾、惆悵，也有快樂分享的意愿以及對媽媽無盡的思念，媽媽這輩子，既幸運又艱難，既幸福又辛苦！

經歷了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體悟到無常，讓我這個一直在父母翅膀之下被呵護的孩子突然意識到，以前的世界再也回不來了，父母的離開意味著我沒有了家，沒有了遮擋，沒有了呵護，沒有了回頭的路，也沒有了停息的驛站，父母的離去，將我們最溫暖的依戀、最安全的陪伴一并帶走了。今后的日子里，只有帶著他們給予我的秉性、教導和期望繼續好好生活下去，活出他們希望我活成的樣子，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告慰離去的親人，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王爔堃 愛好文學，有作品散見于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