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有星星落上來

朱成玉

我允許她像花開得那樣慢，不，還是有些快了，要像風雕刻一塊石頭那樣慢。

傷感的星星和孤獨的女兒

女兒米粒兒喜歡在臨睡前趴在窗戶上看一會兒星星。有一天，她忽然問我：“星星會在什么時候哭泣？”

到底是孩子的心，敏感、純凈。她能看出一顆星星的傷感，自然也能看出它的孤獨。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只是提醒她該睡覺了。當晚，我給她講的睡前故事是《夏洛的網》：

在一個農場里生活著一群動物，小豬威爾伯和蜘蛛夏洛逐漸成為好朋友。但是，小豬的命運就是在每天吃很多飼料被養肥之后，成為圣誕大餐上的一道菜。它試著逃出農場，卻從沒有成功過。聰明的夏洛用自己的蛛絲在威爾伯的豬欄上織出“王牌豬”“了不起”“光彩照人”的字樣。小豬威爾伯因此成了一個奇跡，鎮上的人爭相來參觀。農場主一家把它送到集市上參加大賽，它也不負眾望地獲了獎。

小豬威爾伯再也不用擔心被宰殺了，但是，夏洛卻因為織網耗盡體力，產下卵后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臨終的時候，威爾伯哭著問它為什么要為自己做那么多，夏洛回答說：“你一直是我的朋友，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為你結網是因為我喜歡你。再說，生命到底是什么啊？我們出生，我們活上一陣子，我們死去。一只蜘蛛，一生只忙著捕捉和吃蒼蠅是沒有意義的，通過幫助你也許可以提升一點點我生命的價值。誰都知道人活著該做一點兒有意義的事情。”

這是一個童話故事，擁有美好而不真實的外衣和太過偉大的主角。米粒兒哭著說，她不害怕蜘蛛了，還要和它做朋友，再也不會破壞它們辛辛苦苦織起來的網。

米粒兒睡著了，可是她關于星星的問題卻讓我陷入沉思。孩子是孤獨的，而習慣孤獨的人，喜歡借著微弱的星光安撫自己那顆小小的心。

小豬威爾伯的好朋友是一只說話富有哲理的蜘蛛，米粒兒的好朋友其實比這只蜘蛛還要神奇—是她收藏的幾顆光滑的小石子。在她的掌心，那么冰冷的小石子也有了溫度。她給它們做小衣服，搭小窩棚，把一個個穿著衣服的小石子放在里面睡覺。她在旁邊守著，甚至用小小的食指輕輕拍著它們，哼著類似搖籃曲的調子。小米粒兒與小石子親密無間，歡喜地說：“小石子睡得好，明天早上醒來，肯定又會胖一圈。”

我看著那些穿著衣服的小石子，更多是心疼。因為總是擔心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我們給米粒兒報了很多興趣班，美術、古箏、舞蹈……趕場一般，這頭兒結束，那頭兒開始，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孩子忙到沒有玩伴，學習之余，只有這些小石子天天陪著她，成了她最貼心的小伙伴。

米粒兒的另一個朋友是漂亮的空心菜，她還執著于給空心菜安裝一顆心臟。傻孩子，去哪里得到一顆心臟呢？

“我的可以嗎？”她歪著頭問我。

“那怎么行？那樣豈不是把寶貝弄丟了嘛！”

“不會的，我就住在空心菜的小窩里。”

“你在里面，它就有心了，不該再叫空心菜。”

“那叫什么呢？”

“叫卷心菜吧。”

……

小孩閉上眼睛能看見希望

漫畫家幾米說過，大人是由嬰兒變成的，所以世界總是動蕩不安。小孩閉上眼睛，看見花，看見夢，看見希望；大人閉上眼睛，睡著了。

辛棄疾有詩：“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小兒的憨態與蓮子相互融合，人世間最美的畫面，莫過于一顆稚嫩干凈的心，做著最簡單的事情。在我們為自己的圓滑世故而自鳴得意時，殊不知，我們正在失去的是最寶貴的童真和清澈。如果可以，我愿意女兒永遠是那個無憂無慮臥剝蓮蓬的孩童，少一些俗世的脂粉氣，多一些自然中的清新。

后來，按照米粒兒的喜好和意愿，我果斷砍掉了她的幾個興趣班。我想，如果她的童年沒有屬于自己的回憶，那就是一個消失的童年，一個毫無養分的童年。她的一生都將因此而缺鈣，亦缺少獨有的那份清澈和芬芳。

我允許她像花開得那樣慢，不，還是有些快了，要像風雕刻一塊石頭那樣慢。我想和她看云、看樹，聽一朵云問，一朵云答，討論著宿命；聽一棵樹唱，一棵樹和，謳歌著永恒。

不再忙碌的日子里，我喜歡推著她在巨大的秋千上蕩著，一會兒離天空近一點兒，一會兒離大地近一點兒。我們手里沒有燈籠，但并非空空如也。只要認真地攤開手掌，就會有風，也會有蝴蝶，再幸運一點兒，還會有星星落上來。

如果星星是鳥兒，那么黑夜就是一叢叢樹枝。一顆星星與另一顆星星，靠黑夜來連接彼此。夜里，整個天空仿佛是一口黑暗的大鍋，里面烹煮著星星，璀璨銀河就是一鍋星星湯。有人說，看，那么多星星在銀河里掙扎；有人說，看，那么多星星在銀河里玩耍。

想起蒙塔萊的詩：“也許有一天清晨，走在干燥的玻璃空氣里，我會轉身看見一個奇跡發生：我背后什么也沒有，一片虛空在我身后延伸，帶著醉漢的驚駭。接著，恍若在銀幕上，立即攏集過來樹木房屋山巒，又是老一套幻覺。但已經太遲：我將繼續懷著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他們都不回頭。”

因為小米粒兒，我懷揣著很多這個世界里可愛的小秘密。她會問我：“牽牛花牽的那頭牛在哪里？為什么一朵花里要有一頭牛呢？”見我沉默，她便自問自答：“我猜一定是蝸牛吧，不然，小小的花苞里怎么裝得下一頭大水牛呢？”

女兒，你是世上最小的花匠，也是我心頭永不枯謝的那朵牽牛花。無論被誰采摘，你都永遠是我的小公主，來自更大的花冠，來自更純潔的露水。

多想讓世界像童話一樣，每個人都可以津津有味地閱讀。

“星星會在什么時候哭泣？”如果米粒兒再問起這個問題，我想，我已經知道了答案：“當我們不再抬頭看它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