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旎
為世界寫的小詩
我以為我將要死去
但第二天,我仍然坐在
月亮下的露臺唱歌。
世界如此明亮而輕松
仿佛我們從來沒有
在黑暗中
共同等待過某樣東西。
那樣東西是什么呢,
在世界地圖凹陷的地方,
有一個巨大的絞刑架
永遠等待著我們。
那些呼吸中起霧的行刑手
被我們的疼痛浸潤了。
世界啊世界,我還是沒能
赤裸著面對你。許多次我祈求你
不要再那樣無知
不要再那樣仁慈了。
就殘忍地殺害我吧,像我殘忍地
從你的傷口中出生那樣……
而你對我的話語懵然不覺,
只是龐大地,坐落在原處
仿佛你最初的樣子
就是對我的傷害。
錯 過
未曾預知的相遇是三月
一場錯愕的玉蘭花
我被圍困在其中,觀賞
制造一首詩歌的可能性
與雪白的退縮擦身而過的時刻
你潰爛的勇氣已足夠釀成
最無辜者的災難。整整一樹麻雀
駕駛著天空,從遺忘的盡頭出場
海的斷章
為什么戀人都喜歡去海邊呢?
很年輕的時候,我就在
思索這個問題。
海明明象征著,深不可測的
神秘與阻隔
比不上大地的沉默,天空的澄澈……
是在哪里聽到了我的名字,
那個已被,長久遺忘的名字
海的女兒脫落的牙齒,還是古老的
貝殼長久延綿的回聲?
但一定不是你的呼喚,
輕快的,真實的,同時也是
殘酷的。在你的聲音里
我不得不想起了我是我
想起了我泡沫一般的肉身……
是我們的存在讓海變得脆弱。
在這一整個
我象征著死亡,而你象征著
生之豐沛的時節。
海一直都望著我們,
有如一個失神的孩子,
有如一個思索著怪異問題的,
可憐的孩子。
如果分隔人們的海從此消失,
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有多少人會因此死去,
多少人會死而復生?
睜開眼睛的時候,
海不再存在了。
我的絕望輕飄飄地飛行在空氣之中。
關于沒能在春天發生的事
我認識一個人,他從四十歲時開始寫詩
我希望他成為一個詩人,又害怕他
掌握了太多
空空蕩蕩、了無一物的詞。
我又有一個年少的朋友,
她曾是十六歲的天才。
后來她不再寫作。最后一次提起筆時,
是寫一些關于紅樓的
平平淡淡的句子。
而我已很少
在并非睡夢的時刻寫詩,很少去想
那在幻覺中纏綿的歡喜是否真實。
如果世間的確如所聽說的那樣痛苦與壞
最殘酷的神明也會原諒我們
為無望的執念癡迷,
為無窮無盡的假東西而快樂。
我曾聽人說:春色險惡
南方的春天已經很早。在我這里
關于春天的詩甚至比它還要先到
像是還沒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在寫
關于你的東西。春天里
發生與沒發生的事情都太多,
需要提前織一張字的網,
將它們牢牢網緊,別無生路。
那天我離開一個朋友,他警示我
“瘋狂已損害了你的寫作,
只是程度淺與深的分別。”
回去的路上,天藍得像不存在
沿途的花作為城市景觀
終年不謝,淺淺深深踏上眼睛
人和車子毫無邏輯地排列在一起,
像知道自己將被遺忘,一種虛幻
叮咬著另一種虛幻。那些我們苦苦牽掛的
突然間都顯得瑣碎不堪,蚊蟲般彼此糾纏
命運甚至不屑于在我們空曠曠的雪地上
落下零星的鱗爪,尚不成形的春天里
仍藏著百寶箱,裝有我們渴望的一切
財富、聲名、真正真摯的愛情
足以致命的靈感——我們仍在尋找
誰都知道,誰也不揭穿
早在我們抵達它之前,
你已經弄丟了你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