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健健
八廓街
雪山環繞的街道。有過舊房改造,
但街道的風格,仍然基本保持了
原有的走向。來自尼泊爾的商人
兜售老坑天珠,好像它取之不盡,
好像是老房頂插滿的五色風馬旗。
在這兒,小販堅信舊物件的價值,
嶄新的美麗世界被他們棄如敝屣。
那些藏裝女人顯然來自山脈之外,
隨意地掀下面紗供友人取景,皮膚
在紫外線的聚焦下迅速坍塌成黑洞。
夕陽下,那些磕長頭的影子起伏
交錯成街道無聲的多弦琴。飛旋的
轉經筒合著青煙,順時針積蓄愿力,
期冀有一天能夠獲得永恒的休憩。
寺廟,有過特定日期的法會,擠入
步履遲緩但堅定的信徒。她們低頭,
被紅袍上師賜以短暫的摸頂:到此
為止,為下一世謀求微小的福報。
街上落日方向的冰峰有耀眼奪目的白
——融化琴弦的嗚咽與所有祝福的雪。
茶山出租屋
——致wwq
遲到的回憶,如果再晚些,
房間里溫存的氣息就會消失全無。
生活曾經在這兒駛入平緩的河道,
即使行程短小,但已帶著懷舊的微光。
我們出門,騎著大學時最愛的電車,
為空蕩的房子購置家用,那些
從前為你我忽視的日用品,填補
起了四周墻壁的空白。令人驚奇,
那砍價的場景同樣存在于回憶中,
比互相擁抱的動作更像是熱戀情侶。
忙碌的收拾后,我們躺在還未凌亂
的新床單,有一種經營多年的安寧
彌漫在好聞的花露水氣味中,一生
也愿意浪費在我們租住的房間……
現在它可能轉租他人,抑或閑置在舊址,
我們也隨青苔湮滅在它多雨的樓道。
或許,以后會有別人推開這掩映的門,
將我的回憶演繹為余生漫長的故事——
拉市海
顛簸過泥塘才能走進茶馬古道。
初次來到另一個以海為名的湖泊,
你,伴隨著幾陣夏日午后的驟雨,
那樣溫熱,融入水中全都不見。
一滴氣泡破裂在被時間忘卻的海,
你得以探出頭,從被星群擦拭過
如今遠勝西洋鏡的湛藍湖面之中,
擁抱湖水像擁抱親密的愛人。
褶皺的紋理,剛剛游蕩過野鴨,
攪碎你頭頂的白云。岸邊的垂柳,
倏忽躥下筑巢的松鼠,迅速的消失,
它的尾巴聳動間是一圈棕色的謎。
浸泡在湖水中你感受到浮力的輕盈,
陸上生活,你厭倦它難以啟齒的沉重。
像是忽然被放逐到了貝加爾湖畔,
你接替蘇武牧羊,但渴盼它無后而終——
一切的復刻都忠實浮現于拉市海,
經冬復歷春,記錄憂愁也記錄歡喜;
群山的陰影被湖水推動著上岸,為你
帶來峰頂的蔭涼,和候鳥北來的音信。
黛色蝴蝶
我看見那只蝴蝶停在玻璃窗外,
已忘記了意外闖入這辦公樓的來路。
隔著透明但冰冷的窗子,群山
在一次次碰壁后已在視線里模糊,
連它棲身過的綠葉紋路都要消失了,
幾枚清晰的黑色足印,風吹一吹就變淡,
然后愈發淺白,自然徹底將它遺忘。
但還有一種注視停留在鋁合金窗前,
相反地,因生命走向衰微而愈發渴望——
黃昏我回家,回到那廣袤深邃的原野,
撲閃中,將翅膀復原螺子黛的紋理,
重新沾染那野性的呼喚:是的,
我就是眼前這只雙重注視的黛色蝴蝶,
我也是你,被困于生活早已逃逸的靈魂。
海島,即鐘樓
當有一天,你選擇來南方生活。
在一座沿海的島嶼,就會路過我
每天下班會途經的電信大樓,
從那兒向上看,瞥見泛舊鐘樓止步。
不同于北方沾染了蒸汽,老化的建筑,
從作為景觀被設計,一開始就
定格在某一個時刻的鐘樓向下望,
海島是座游曳在現代邊緣的廢棄鐘樓:
表盤上遍布黝黑的羅馬字母,
秒針細長而指向太陽落山的數字;
它發光的天藍色方頂在夜里隱身,
它停航的指針是從未開始的故事……
或許有人會愛著孤島的貧瘠,
已厭倦現代,永遠如夢似幻的自由。
在海島鐘樓上,你安詳于躺平的浮力,
遺忘時間令人焦慮的標簽,也被時間遺忘。
生活曾經向你發出過不同的邀請——
未來游走奔波于繁鬧的城市,
或停止腳步,將自己降維成碎片,
只憑一陣涼爽的海風將我們隱入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