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聲老師

黃蓓佳

有一年，記不清是我九歲還是十歲的那年，春節(jié)，家家戶戶烹魚、煮肉、蒸饅頭、炸春卷，我媽媽知道愛老師廚藝差，包了滿滿一大盤春卷，讓我給愛老師送過去，還讓我囑咐她，下鍋煎炸時，油溫千萬不要高，否則下鍋就煳，里面餡兒還是生的。

我興沖沖地推了愛老師家的屋門進(jìn)去時，她家的爐火正旺，火上坐著一口大鐵鍋，鍋里的水似滾非滾，渾濁而又熱烈，細(xì)看水面上還漂浮著零零星星可疑的碎末。她一家四口人圍著桌上一盆淺粉色的剁成了碎末的肉，正在嚴(yán)肅而認(rèn)真地探討問題。

愛老師看見我，仿佛見到救星一樣，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小曈小曈，快快快，說說看，你爸在家里是怎么做肉圓的？”

原來她前不久吃過一次我爸做的茨菰燒肉圓，贊不絕口，春節(jié)的豬肉供應(yīng)量多一點，她就想仿做一鍋，讓她的孩子們解饞。可是她剛把剁好的一團(tuán)肉糜從盆子里舀出來，小心翼翼地下到鍋中，肉圓卻頃刻間四分五裂，碎到無法打撈。

“快想想，你爸是怎么做肉圓的？”

當(dāng)時的我還是個小孩子，雖說無數(shù)次站在爐子邊上觀摩我爸爸做菜，可還沒有嘗試過自己動手，既無理論也無實踐，在愛老師一家四雙眼睛的熱切注視下，不免心慌，止不住地滿頭冒汗。

大妹制止她媽媽：“你就別催了，讓小曈好好想。”

我逼迫自己沉住氣，看著爐子上那鍋渾水，回想我旁觀爸爸做肉圓的過程，試探著提醒：“好像，肉圓不能這么煮，要先放在油鍋里炸……”

愛老師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對了對了，炸出焦殼才不會破碎。”

“還要……還要……放一點點生粉……”

“啊啊，是的，放生粉，一點點生粉，攪在肉糜里，我想起來了。”

大妹問：“我們家里有生粉嗎？”

二妹插嘴：“生粉是什么？”

愛老師就指派她：“二妹你趕快去買！到醬油店，說你要買生粉，人家會拿給你。”

二妹得令，拿了一毛錢，匆匆出門。

愛老師轉(zhuǎn)向我，很熱切地催促我：“小曈，你接著說。”

我瞪著眼睛，繼續(xù)回想，“放蔥末、姜末、料酒、醬油、糖……”

愛老師打斷我：“什么？還要放糖？”

“是啊，我爸爸做肉圓的時候，都要放糖的，我媽媽說放了糖才起鮮。”

愛老師趕快端來白糖罐：“放多少？你說。”

在愛老師的極端無知面前，我忽然覺得我已經(jīng)是個能干的小主婦，我眼睛里看到過的，比她懂得的要多好多。我大膽指揮她：“放兩勺。不，三勺。”

愛老師舀出滿滿三匙糖，攪和進(jìn)肉糜里。怕不夠，還矯枉過正地多放了半勺。

二妹買回了生粉。然后，蔥、姜、料酒、醬油……一樣樣地放了進(jìn)去。我說一聲：“攪！”愛老師趕快用兩根長筷子起勁地攪拌。我又說：“嘗！”愛老師就發(fā)愣，問我：“肉圓還是生的，怎么嘗？”我告訴她用舌尖碰一碰，然后吐掉，我爸爸都是這么嘗的。愛老師于是也照做。

然后……沒有然后了，因為愛老師已經(jīng)泄了氣，認(rèn)為她在做菜這件事情上根本不如我這個小學(xué)生，她要求我全權(quán)接收她家廚房的大權(quán)，直到幫助她把一鍋肉圓做成。

我那時候也發(fā)了昏，居然認(rèn)為自己真的有能力完成這件事。我指揮大妹把一鍋渾水倒掉，鍋洗凈擦干；又指揮二妹給煤球爐壓火，保持油溫在將沸不沸之間；還指揮愛老師端臉盆給我洗手，替我扎上圍裙。然后，我竭力回顧我爸爸做肉圓的每一道程序，并且照葫蘆畫瓢：先用湯勺舀出拳頭大的一團(tuán)肉糜倒進(jìn)掌心，雙手交替著倒個兒，順便拍打壓實，之后將沉甸甸、圓滾滾的生肉團(tuán)從鍋邊滑進(jìn)熱油。接著我又開始做第二個、第三個……油鍋中滿滿地漂起肉圓后，等它們的外殼泛出焦黃，有了濃郁的肉香、油香，拿鍋鏟輕輕替它們翻一個身。全部肉圓做妥炸透，大約花了一刻鐘。

那一個下午，愛老師自始至終無比虔誠地守候在我的旁邊，遞這個，拿那個，不斷地點頭，不斷地發(fā)出驚訝和贊嘆之聲，仿佛我是這世界上最善烹飪的廚藝小天才。而我在她無原則的崇拜下，居然勇氣驚人，做完了肉圓還不過癮，自作主張拿瓦盆里剩余的一點點肉糜做了十來個蛋餃，使得愛老師的驚嘆又一次升級，她忍不住抱著我的腦袋狠狠親了一口！

回到家里，我的興奮繼續(xù)發(fā)酵，加油添醋地對我爸媽描述了在愛老師家經(jīng)歷的一切。我爸爸樂呵呵地說：“好嘛好嘛，我們小曈也長成能干的大姑娘了嘛。”我媽媽似笑非笑地說風(fēng)涼話：“以后我們家，做飯要換人手了啊。”

不管怎么說，我覺得他們兩個還是為我驕傲的。

又過了半小時，我爸爸捅開煤爐，準(zhǔn)備開鍋炸春卷，忽然想起一件事，問我：“愛老師家的肉圓，炸過之后燜煮了多久來著？”

我大驚，瞪圓眼睛：“什么？煮？炸過之后還要煮？”

“要煮。那么大的肉圓，炸一遍，表皮熟了，里面還是生的。”我爸爸說。

我心里一沉，一句話沒敢說，拔腿就往外走，飛奔到愛老師家。

已經(jīng)晚了，炸過的肉圓太香了，愛老師和她的三個孩子完全忍不住，不等年三十，一人先拈一個，囫圇吞棗地下了肚。

我嚇得目瞪口呆。我害怕半生不熟的肉圓有毒，愛老師全家都會上吐下瀉，會發(fā)燒，會打針吃藥，然后治不好死掉。我不能想象這個世界上從此會沒有美麗可親的愛老師。我也不能想象大妹、二妹和弟弟會成為躺在棺材里的尸體。我大哭起來，任愛老師拍打哄勸都無法停止。

等愛老師聽我哭哭啼啼說完原委后，仰面笑起來，開開心心地告訴我，沒熟透的肉圓真的很好吃啊，她和大妹二妹弟弟吃完都沒事啊。她又向我保證，如果他們肚子疼，他們會去醫(yī)院，醫(yī)生會有辦法。

那一夜，我破例沒有睡得很熟，半夜里不斷做噩夢，不斷被驚醒。我的腦子里始終有一個聲音：我犯了大錯，我害死了愛老師。

（摘自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叫一聲老師》，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