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色彩（七首）

游金

戒 指

一個女人結婚了但沒有戒指

這枚不存在的戒指一定在某個地方

它可能還在金礦深處的黑暗之中

它在沉睡之中預言著一樁婚姻

它也可能被另一個男人戴在了

另一個女人的無名指上

人們常常說“命運跟她開了個玩笑”

愛情中的冤假錯案，因為沒有戒指

從而不被昭雪

這枚戒指雖然看不見，但它

仍然在影響著一個女人的情緒

女人在明亮的夜晚感到了大海的潮汐

其實是風暴。高懸的月亮是大海的婚戒

而沒有戒指的女人

離婚了。他們收拾各自的物品時

也不需要歸還對方什么

由于雙方的疏忽

這枚不存在的戒指，還在空了的房間滾來滾去

空 碗

村里人都沒有多余的碗

添了人丁，就用舀水的木勺對付

如果來了客人，就要去鄰舍借一只

白瓷細料碗。光滑的碗底鏡子般映照

飽餐后的人的臉——每只碗都藏有

層層疊疊的面孔，幾代人

第一個還碗的人家，在碗里裝了一小把的麥粒

第二個也是，第三個，四個

裝的東西不盡相同，但從來沒有空碗

還給主人。沒有一只碗底里的面孔

被裸露在天地間。直到有一天

一個孩子去還碗，他媽媽在碗里

放了一只煮熟的雞蛋（真是個大方的女人）

去往鄰家短短的路程，被拉得無限漫長

孩子一手拿著碗，一手摩挲還帶余熱的雞蛋

他希望能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

鄰居在家門口發現他的碗——空空的

由于沒有遮蓋，整個現世都在這只碗中

震驚的人們還沒有發現

在村頭的池塘中，孩子以死

向空碗謝了罪

大 雪

每年冬天都會下雪，雪積起來，把整個大地變成白色

那么多雪，從東北到華北，從南極到北極

如果鏟起來，沒有一個能堆放得下的地方

如果把每年下的雪收集起來，從這個星球的第一場 雪開始

沒有一個地方能堆得下，只好任由它變成連綿的雪山

人們只有不停往山上走，才不至于被年復一年的雪 埋住

人們在不停地攀爬中，還要打獵，種麥子

獵物和莊稼也要不停地攀爬，才能跟上人們的腳步

人們在攀爬中做著我們現在做著的所有事

剛出生的嬰兒也要跟著一起攀爬，才能吃到奶水

才能學會說笑、打罵、生氣、撒謊、作惡或行善

以上這些也要跟著一起攀爬，才不至于被人們移動 的肉身丟下

死去的人也要跟著一起攀爬，才能聽見活人對他的 懷念

糧倉、房屋和墳墓也要一起向上走，向上走

在這永不停歇的行走中，所有人都忘記了問詢

雪到底會不會停止。也沒有人因為，發現無休止的 上行

并沒有更接近天空一分毫，而受到驚嚇

消失的色彩

我們去美術館看畫展，驚嘆大師們，只需用一點墨 和水

就說透了他們如何從悲苦到了然。他們最終都將

放逐自己在山野（哪怕居于華麗的朝城之中）

無一例外。采薇，也就是吃野菜

或者看別人吃野菜。我向查理兜售“山水精神”時

他終于忍不住問：山為什么是黑色？水為什么是空無

還有更多的樹，草，甚至人，都陷入一片灰黑之中

我試圖向他介紹莊子和竹林七賢，一代代文人士大夫

高尚的德行。但查理無法領略其中的奧妙

這個外行人，汲汲于樹為什么是黑色，草為什么是黑 色，花為什么

還是黑色。為此他認為：古代中國是一個異環境時空——

這當然是荒唐的。也或者人們——這仍然十分荒唐——

全體患上了眼疾。一片黑灰的國度，也許不是壞事。 他說

他們在黑色的森林里行走，登到山的頂峰，看到一片 黑色的世界

同樣修養出寬廣的胸懷和高尚的情操（他借用了我 的詞）

他們在黑色的山間茅屋，喝著并不存在的茶水——

茶碗里看上去是空的——賞看黑色山野中黑色的 野菊花

他們只需要在概念的溪流中垂垂釣，就完成了

對人世的透析。“而我們只懂動物般追逐野獸（和異 族），吃它的肉”

我向他糾正事實的真相：從來不存在黑色的世界，即 使在古代

從美術館出來，天色已晚，工作一天的人們擠上公 交車

神色麻木。他們大多在刷手機，一則令人悲痛的黑色 新聞也不能

緩解他們疲憊的視網膜

早 春

小蛇在神龕的陰影里蘇醒過來

光照著佛像的半邊臉

它看到了夢中的人

想必這泥塑并不知情。小蛇還能記起

夢中的肉身，自己的和他的

在水面上的拉據。大夢如前世幻影

落下的灰，使這泥身更加暗啞

外面的光照卻越來越明亮

在古老的破廟中晃動

小蛇的身體漸漸軟活起來

用腹部試探周圍的溫度

它爬過佛像的腳背，又順著這塑像往上

悄悄爬到房梁上去了

進殿朝拜的人仿佛看見

一條彎彎曲曲的繩索

犁開渾厚的灰塵把佛像捆綁

新 年

——給小蔣

我們巧妙躲過很多假的布景

又成功趕往新年。這一年我們沒有學會做菜

不會煮各種水，不會自我針灸和診斷

但學會了打字，學會了對別人的高見罵娘。聊可安慰

對于失敗者來說，我們是成功者

在任何意義上。我們猜中了狼人殺中的狼

有時我們自己裹著狼皮，游刃有余對付外面的混亂

外面的世界還處于混亂，不知斷裂的軌道什么時候 復位

但有人說根本不存在軌道這東西

好吧，那是我們過于思慮了

無論如何，也不影響新年的空中響起了鞭炮

這是耳朵在童年時儲存的聲音，我們每一年都拿一 點出來使用

童年期的孩子永遠比愚昧的大人有遠見

我們感謝自己，小時候在儲蓄罐裝滿了新年的大紅 顏料

在這樣的荒年我們就可隨時取用

因此仍然富足，紅火。我們的門窗上都貼著楹聯

當時我們問商場的售貨員，她說無論字數多少，都是 同樣的價格

聰明人選取更多的字。我們選擇更美好的字

很多時候我們覺得別人有點傻冒，這就是樂趣所在

來吧，讓我們把年年做過的事重復一遍

把褪色的舊掛歷撕下來，擦玻璃，洗油煙機

鹵一鍋豬頭肉。那些收稅的人都走了

正是我們大口吃肉的時候，這有限時間里的無限自由

一個人

好了，現在我可以談談一個人。單數。在群居之中，每 一個人仍會成為一個人。

在意見相左之后，在送別之后，或者在埋葬之后。每 一個人仍會成為一個人。

某些時刻，突然找不到另一個人，每一個人仍會成為 一個人。

那寂寞的婦女將是一個人，睿智的哲學家也將是。

新生的嬰兒是，那擁抱著的情人也即將是。

一個人能擁有的，不是地上塵土，而是遙遠的星辰。

一個人可以對著它們說話，那聯接建立起來才將永 遠不朽。

在絕對孤獨中，唯一可信任的，那目所不能及的深處。

每個人都能找到他靈魂的搖籃。那曾被遺忘的，它還 在那里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