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見長江天際流

李白：（701年—762年12月），盛唐詩人。

昌龍：皖人，北大博士。

夢妮：楚人，讀書人。

藝文：湘人，畫家，童話作家。

王翟：皖人，導演。

甫華：湘人，出版人。

馬瑩：川人，公司職員。

學良：皖人，哈佛博士。

永炎：皖人，唐宋詩歌研究者。

瑟瑟：湘人，詩人。

孟浩然：（689年—740年），盛唐詩人。

李白：

我這一生在宮殿中的時間并不多

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從翰林院出來后我到了洛陽

與杜甫相遇是哪一年？

我記起來了，是天寶三載夏天

我們兄弟一起求仙訪道

我們這一生都在大地上漫游

我不知后來的人是怎樣看待我的

——一個酒仙，一個懷抱酒壇子的人

如果我不寫詩，我就是一個釀酒的人

當你們飲酒作詩時，我就在你們后面

我遠遠看著你們，用我的靈魂與你們交談

我說：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你們眼放光芒，好呀生活多美好

我說：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你們黯然傷神，臉上流淌白色的酒液

我告誡朋友們：喝酒時不要羞羞答答

你們啊一定要開懷痛飲，我現在喝不動了

人活著時不知死后的事，死后就不能喝酒了

只能遠遠地看著你們喝，我就在你們身后

當你們喝醉了，我來到你們中間

我扶起倒下的酒瓶，給空空的酒碗盛滿了酒

與你們在一起我不再感到孤獨

知己啊一群單純的知己

想起你們的痛苦我就老淚縱橫

想起你們的快樂我就仰天大笑

昌龍：

我身在南方，和妻子、岳父討論詩歌

是我人生最快意的事

我心在北方，我的導師、師母年事已高

他們給我的教誨源源不斷傳來

黎明我沐浴誦詩，這是堅持了一年的儀式

寫下一天里最想對古人說的話

朋友們隔空圍觀，就像我的親人

遍布四海，他們鼓勵我像古人一樣生活

那好吧，我試著在詩詞里呼吸

我試著穿上李白的布鞋與布衣

我在鏡中端坐，夫人穿鏡而來

她撫摸我的臉，就像撫摸一件瓷器

夢妮：

我喜歡朋友們來飲酒打牌

聽到你們開心的笑聲我比你們還要開心

我喜歡獨自讀書，一本書我要一頁頁讀

我要把一本書讀爛，宴席散去時

只有一輪明月伴我閱讀

從半夜讀到雞叫，從天上讀到床上

一直讀到長江水涌上我的心頭

我讀到肚腸寸斷時朝陽照徹了大地

敏感的事物需要我記錄與收藏

李白的朋友我必須熱情款待

藝文：

我的內心越來越柔軟，它常常提醒我自己

流水有情世事無常

我畫下的畫，我寫下的字越來越多

它們堆積在我身上，像長江的波浪

我何時掙脫我畫下的畫，我寫下的字

在長江上飲酒，看天邊的云霞奔涌

我順應上天的指引，沿長江走到天黑

當我看到朝霞升起，淚水滾出了眼眶

我畫下的洞庭湖巨浪滔天

我畫下的山鬼裸露了身體

她在低泣，她在風暴中靠近了屈原

李白啊在洞庭湖的巨浪上舉起了酒杯

我喝紅了臉，我畫破了紙

在座的諸位請聽我說——

我的內心越來越柔軟，它常常提醒我自己

流水有情世事無常

王翟：

我也飲酒但不作樂，我坐山觀畫

畫上人的飄飄蕩蕩，我看花了眼

他們嘻嘻笑笑，像我種下的花朵

他們古老又嬌嫩，像剛剛喝醉了

記憶中我曾與李白在安徽相遇

他臉頰凹陷，肩膀像兩個樹樁

是啊他身材保持得比我們都要好

衣服并沒有破損，穿在身上隨風飄蕩

但我想他就是李白，他在安徽到處喝酒

所到之處寫下的詩句被長江帶走

甫華：

我是在座中最不怕痛的男人

我忍著世間的疾苦不說出來

我的表情平靜如一盤青菜

我只說甜蜜與幸福的往事

風疾隱隱襲來就像長江水

從崎嶇的江底給我送來沁涼

骨頭與骨頭的縫隙間有一束光

我繼承了李白的傳統

我走向群山與荒野

我在夢中尋訪隱士高人

今晚我向你們展示一條健壯的腿

像馬腿一樣抽風

哇哇哇我的腿瘋狂錘打大地

馬瑩：

我是蜀國的女兒

在嶺南生兒育女

清晨起來我打掃庭院

給魚兒與馬兒喂食

今天我從書院摘來荔枝

鮮艷的果實讓眾人感慨不已

如今我們都寄居于嶺南

這一生我們把異鄉當作故鄉

剝開一顆乳白的荔枝

尤如剝開一顆熱淚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喝醉

看他們像孩子一樣訴說

李白的游魂啊歡迎你落座

歡迎你品嘗異鄉的荔枝

歡迎你飲下這甘甜的白酒

歡迎你喚醒這群喝醉的人

他們在呼喚你的名字

——謫仙人謫仙人

天色已晚，我們夢中相聚

學良：

兄弟我在哈佛的時候

有一天我在圖書館遇見了李白的幽靈

他抓緊了我的手，把我拖到書架后——

故國草木枯了，皖南的天空布滿了

燒得通紅的云朵，大鳥飛過你的村莊

你的母親追著大鳥呼喊你的名字

兄弟我在哈佛的時候

我臉上的絡腮胡子像亂草瘋長

皖人自有皖人的氣度

我說不了假話，因為我的舌頭

被母親親吻過，我的臉被酒燒過

我的語言被李白使用過

我喝的酒是李白與孟浩然喝過的酒

兄弟我今生誓與酒為友

我在徽菜與湘菜之間推杯換盞

我在宣城中學與香港科技大學之間喝酒

凡是陪我喝酒的都是千年好友

凡是打開茅臺的人都是李白與孟浩然

分別那天的見證人，只有你們看見了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永炎：

我年事已高，高大的身體在大地上

像豎立的長江，我時常聽到我

身體里的江流發出咆哮

我時常安慰它們——

稍安勿躁，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一切都是最好的歸宿

愛如江水，洗刷世間的疾苦

也滋潤父子的恩情

在座的有兩個是我的兒子

他們當然也是長江的兒子

他們是水做的，骨骼里容不下沙子

眼里容不下淚水，好男子大嘴闊唇

醉聽清吟，把烈酒當成長江水

干了這一杯再干下一杯

你們只有醉了才能聽到我的清吟

你們只有愛得死去活來

才能見到李白與孟浩然的幽靈

瑟瑟：

請你們祝我戒飯成功

但所有人祝我戒酒失敗

當我端起酒碗，你們卻舉起了酒杯

我羞愧地低下頭，只喝了一小口

當我拿起筷子夾肉，你們卻只顧高談闊論

好像忘了還要吃肉，是啊沒有人逼我吃肉

但有人催我快馬加鞭，趕往安徽當涂

我要攔住從長江里撈月的李白

我要陪他返回湘江，洞庭湖的月亮

照徹屈原、杜甫潔白的靈魂

我學著孔子取瑟而歌

在我的肉身上彈奏出叮叮當當的音樂

我到安徽尋找你的足跡

你的足跡模糊可見

你的死隨風而逝

到底是醉死、病死還是溺死？

我相信你的死與月亮有關

你在長江里掙扎

撲騰的水花濺到了我臉上

我在桃花潭汪倫的墓地睡了一夜

那一夜，露水石子一樣砸向我的帳篷

清晨，美國漢學家梅丹理第一個跑來問我

——昨晚你看到鬼了沒有？

沒有，睡夢里李白的游魂下來了

干凈、輕飄飄的游魂圍著我飛行

他騎著月亮，像一個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我呆立桃花潭等待你的歸來

浩然：

我姓孟，字浩然，號孟山人

那一年，李白送我去廣陵

我比他大11歲，他比杜甫大11歲

我們相處于同一個時代

送別是一件感傷的事情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此情此景像一幕詩劇

我們都是劇中的主角

1300年后，我們的肉身消失

但座位還留在舞臺中央

我邀請李白回來

回來與你們痛飲

你們的酒杯倒滿了美酒

你們的友情像長江日夜奔流

作者簡介：周瑟瑟，詩人、小說家、評論家。生于南洞庭湖畔栗山，現居北京與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松樹下》《栗山》《暴雨將至》《世界盡頭》《犀牛》等七部，評論集《中國詩歌田野調查》《當代詩歌文明：周瑟瑟研究集》，長篇小說《曖昧大街》《中國兄弟連》《中關村的烏鴉》等30多部。獲《北京文學》詩歌獎，“2009年中國最有影響力十大詩人”、“2014年國際最佳詩人”、“2015年中國杰出詩人”、“2021年度全國十佳詩歌評論家”等獎項或稱號。曾參加哥倫比亞第27屆麥德林國際詩歌節、第七屆墨西哥城國際詩歌節、第三屆（越南）亞太地區詩歌節、哥倫比亞首屆里奧尼格羅文學節、墨西哥尤卡坦國際書香節等活動。主編《中國當代詩歌年鑒》《中國詩歌排行榜》。創辦栗山詩會與卡丘·沃倫詩歌獎。擔任新加坡國家藝術委員會金筆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