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xué)的秘訣是選一只鳥的高度（十七首）

華清

拉德斯基進(jìn)行曲

觀眾的掌聲漸次響起，有關(guān)進(jìn)軍

和戰(zhàn)事的一切亦隨之退去。退去的

還有勝利者背后的層層白骨，死亡

持續(xù)的疊加累積。喊殺聲畢，已升華

成為蕩氣回腸的旋律。硝煙早已散去

金色大廳只剩一往無前的音符，哦

盛大樂會已至延時的終局，只有勝利者

不受指摘的結(jié)尾——鑼鼓齊鳴

狂歡的最后一記！鼓掌吧，鼓起

指揮已把樂隊(duì)交與觀眾，他們終于

能夠全方位參與，成為晚會的主人翁

不再是傻子與聽眾。聽，今晚高潮

已至，但拉德斯基，那常勝將軍的美髯

已被音樂的華美蓋住，又遺棄。哦

看，此刻似有人看見了那一個

白發(fā)蒼蒼的人形，先在舞臺旁卸妝

后又于僻靜處與眾人擊掌相慶，沉浸于

這與他本人完全無關(guān)的勝利……

滿江紅

一闋詞讓一整條江都有了咸腥味

那古老的曲調(diào)也是，一個族類因之

而長出一根骨頭。不要以為詞語

至多是一種符咒，沒有它

死過的朝代如何還魂，一部史書

正如同施過腐刑。別用今人

去丈量古人，別用正眼去看歷史

相信“正義從不缺席”。難道它

習(xí)慣于遲到本身，不是人間最大的悲劇？

啊，幸好還有這么一闋詞。幸好還有

這帶缺陷的詞語，因之這酒杯中還有

凝固的血塊，必要時重新加熱

就著淚水一飲而盡，而后揮筆

龍飛鳳舞，酣暢淋漓，氣息一韻到底

再引燃那張紙，讓烈焰炙烤一下

古今的宵小，一樽還酹江月

再隨血紅的江水一瀉而下

洗雪古來一切不曾安歇的冤鬼

預(yù) 言

“上帝并非結(jié)構(gòu)主義者”。特里·伊格爾頓

如是說。是的，命運(yùn)的鄙薄這樣赤裸

連造物本身也顯得勢利和脆弱

“福柯感染艾滋，命運(yùn)召回了拉康”

“把路易·阿爾都塞（因謀殺妻子）送進(jìn)

精神病院”。因此，伊格爾頓預(yù)言

“文化理論的黃金時期早已消失”。好吧

連最抽象的時代及其發(fā)明者都已謝世

Chat GPT如今已可高仿他們的文字

悲觀還有什么理由持續(xù)。世界走到今日

重獲新生的不再是哲學(xué)，當(dāng)然也不是

被梅毒所折磨的尼采——他所預(yù)言的

狄奧尼索斯的悲劇，而是一場顯微鏡下的

壯觀末日。呵，這可不是預(yù)言，但一定

是思想者的窮途，是高聳的靈魂煙囪

所象征的魔幻圖景。是超級現(xiàn)實(shí)主義的

如椽巨筆，以及作為解構(gòu)主義者的上帝

還有不斷變身，且有無數(shù)奇怪編號的

美麗病毒。以及這不斷新變的世界

與我們今生之命運(yùn)的完美匹配

無 雪

聽著，沒有雪

沒有亂瓊碎玉的雪

沒有如期而至踐行神靈契約的雪

沒有漫天飛舞普降甘霖的雪

沒有洗雪記憶與遮覆羞恥的雪

沒有一掃塵霾叫人想念又想哭的雪

沒有裝扮萬物頃刻間改換天地容顏的雪

沒有那找回童年、童趣、童心和童話的雪

沒有那謠言般盤旋不去的雪

沒有那讓人驚悸、叫人激動吶喊的雪

沒有風(fēng)卷殘?jiān)蒲嗌窖┗ù笕缦娜缭娙绠?/p>

之雪……沒有風(fēng)雪夜歸人盈懷滿身的雪

這樣的冬天，在我們短促的一生中

并不多見。但它確乎就是這樣

黑漆，干渴，陳舊，臟亂，且如影隨形

不離寸步，四仰八叉，赤身裸體

仰臥在你寒徹心底瑟縮發(fā)抖的身邊

舊臺歷

歲末塵封的案幾上我忽發(fā)現(xiàn)了它

在一堆書卷與雜物中，它保持了沉寂

這一年的相守中，它一直如此，

仿佛刻意不讓我在時間之水中

看到它的面孔。連它那變幻的表情

也仿佛專門是為了被忽略。這會兒

它就像一個新人的老去那樣自然

那樣讓人漫不經(jīng)心，從簇新到灰暗

如一個溫婉低眉的侍者那樣容易

被陪伴者忽略。當(dāng)我毫不吝惜將它投入

一堆將廢棄的雜物，不由又看它一眼

忽覺它像一個心懷幽怨的早逝者

在進(jìn)入幽冥之門時給出的一瞥

似一枚鋒利的舊刀片，在

薄暮中將我的手掌悄然劃破

獅王的暮年

暮色里草叢中臥著一只昔日的雄獅

仿佛暮年我終日臥病不起的父親

此刻它那雄健的后肢已失去了知覺

如同彎腰掙扎著捱向廁所小解的父親

它那枯黃的鬢毛骯臟寥落，再無昔日光澤

恰似父親寥廓的頭頂一片暮冬的荒殘

它那垂首的姿勢確認(rèn)，它已是被逐的失位者

那目光的羞怯和暗淡已不止像我父親

當(dāng)然，這也沒有什么必須悲哀的

因?yàn)檫@就是叢林或夢中最平常的一天

如同當(dāng)初它的父親，以及它

與它們父親的父親們……必定有過的一天

航 拍

美學(xué)的秘訣是選一只鳥的高度

它將看見鳳凰的眼睛，它高邁的視線

省略過病樹，頹墻，柵欄……

向著無邊風(fēng)景一路奔去

它不會看見，那美學(xué)下面瘙癢的皮癬

也不會看到摩天樓群之間

堆滿的垃圾與窮漢。柴房中的鎖鏈

撲火的飛蛾，鼓點(diǎn)上的聾子，那忽略

一切病句的高遠(yuǎn)，它是這樣輕飄

而充滿著快感。它飛著

漸漸飛出了大地的視線

看到了天上的節(jié)日，以及諸神的盛宴……

故鄉(xiāng)的無名河

就是那條夢中的河流，在一個秋日出現(xiàn)

早晨的葦叢，正用荻花將她梳洗裝扮

一條船，一具斗笠，或是一蓑煙雨的煙

河流和秋天的蘆葦，隱在淡淡的霧間

歷史敲鑼打鼓，從地平線滾過

被風(fēng)吹著的少年，正從河岸夢游

多年后他知道，那是齊王點(diǎn)兵之地

如今只剩了野草，那戰(zhàn)車千乘在哪？

有人橫渡泅水，有人遠(yuǎn)走高飛，有人死于河中

兩千年就這樣過去，如同這個有霧的早晨

那夢中的河水早已斷流

間斷被填平，如干涸記憶的草蛇灰線

篝 火

——給QR

幽閉歲月的末端，是誰點(diǎn)燃了一堆篝火

管它是誰，我們先向火，距離靠近

老花眼只要看清對方的面孔。火燃著

烘干著潮濕的心，霉變的空氣

燒有毒的紙張，與命中速朽的文字

甚至我曾在夢中以書引燃過自己

其實(shí)，只要擁有“篝火”這個詞，就已

足夠。“我們都是見過大海的人

心中都有一團(tuán)火”，你這樣說時

我的心顫抖了一會兒，也許還有

一個火苗躥出了心間，也許那

純粹是因?yàn)楹洌嗷蛞虺掷m(xù)的發(fā)燒

但這已完成今晚這火的意義

當(dāng)然也包括夢中，直至我們的一生

直至終點(diǎn)，我們將自己變成一把火

超 人

世界杯一場關(guān)鍵球賽，觀眾們都渴望

有如期降臨的超人。然而奇跡照例

未曾發(fā)生，在神該出現(xiàn)的時候

球只在綠地上滾動，完全沒有按照預(yù)計

球員們滿場飛奔，觀眾在焦急地吶喊

仿佛他們的嘴巴，能說動飛起的皮球

能改變飛行的角度與弧線。“門將在玩火”

解說員焦急提醒，前鋒的面頰撞出了鮮血

英俊的前鋒這次如有神助，伙伴也竭盡全力

球依然未曾打進(jìn)門框。這一場結(jié)束

他們將會回家，并目送老冤家高歌猛進(jìn)

眼看這一切逼近，結(jié)局無法更改

超人那時已鐵定隱身，只有十萬肉身凡胎

身被旗幟，面著釉彩，喊著沸騰的口號

目送大力神金人兒走過，黯然神傷

團(tuán)泊洼

車過團(tuán)泊洼，恰逢秋光大好，

“秋風(fēng)像一把柔韌的梳子……”行車人

沒法不想起一首詩。那修辭無比親切

仿佛出自靈魂，當(dāng)然，也或許有

些微的空疏。秋風(fēng)的才華無可質(zhì)疑

但那盛大的美學(xué)卻叫人猶疑

而今五十年過去，那土地已埋下了

多少忠骨，多少好聽的地名已杳然無蹤

可曾經(jīng)的團(tuán)泊洼依舊安靜，依舊

有清涼的秋風(fēng)，甚至它養(yǎng)育的莊稼

也愈加茁壯茂盛，而那悲傷的過客何在

要么已埋入秋天，像他一般沉睡

要么像我這般偶然路過，訝異

原來那詩中的著名洼地竟在這里

車子卷起秋風(fēng)，秋風(fēng)帶著莊稼的氣息

卻不見勞作者的身影，還有冤屈者

那倚鋤而望的愁緒。只有高聳入云的

風(fēng)電機(jī)和遠(yuǎn)處的建筑塔吊，在續(xù)寫

這荒野的新傳奇。并試圖告訴我們

一切恩怨與豪邁，都如一首陳年舊詩

徒有祭禮般華美的韻律，或如紙灰燃盡

一個冒煙的讖語，一個讓人嘆息

叫人悵惘的白日夢

兔子的素描或隱喻

在丟勒的筆下，它有農(nóng)夫式的臉頰

瘦削，謙遜，食草者渺小的膽魄

寫在那雙低眉順眼之上。灰色的皮毛

作為標(biāo)記，蕓蕓眾生的模樣，匍匐在地

溫良可擼，坐穩(wěn)了一分鐘弱肉的姿勢

言簡意深的隱喻。細(xì)密的筆法取自

工匠精神，德意志獨(dú)有的筆觸，這寂靜

而略顯緊張的氛圍，襯托著一切自我的

造像。碩大聳起的耳朵，仿佛在分辨

稍遠(yuǎn)處的危險，兩條用來逃奔的后爪

高聳著與生俱來的緊繃。這就是

動若脫兔的原意，但周遭已被刪減

擦洗得干干凈凈。沒有草木可以隱藏

表明這是宛若白紙的世紀(jì)之初，但我

不能肯定是，那溫柔的目光里是否

也有1502，一線人文主義曙光的投遞？

打鐵的老婦

刷屏者的圍觀中，她把道具般的舊衣服

打成了鐵，把空氣和黑屋子

還有瘦骨嶙峋的她自己，也打成了鐵

鐵花迸濺，她將觀者的心打成了鐵

這世界在她老而不朽的錘打下

穿上了鐵衣，有了道德的鎧甲

我猜想她的內(nèi)心是一塊炭，冒著火

但那時她似乎不準(zhǔn)備再燒別的東西

她只想用鐵屏蔽且耗盡那肉身之火

以防御燙傷別人，那些好奇的圍觀者

等那火焰熄滅，她方才放松一會兒

那時她衰老的體溫也將不再燙人

當(dāng)她抬頭看了一眼那慢慢變黑的鐵

我發(fā)現(xiàn)，她如鐵的眼神中

好像也有一點(diǎn)不易覺察的傷感……

落 葉

當(dāng)它們落地，和著秋風(fēng)與雨水

你才會覺得日子是那么多，又是這般少

仿佛它們的紛亂，它們的多如牛毛

只是為了等待一場秋風(fēng)。秋風(fēng)才是

真正的回憶者，如一位書家，把歲月

和記憶那么隨意地裁剪。它們就像

一場生命的歌舞，盡行收納著

這無中生有的秋風(fēng)，用落葉寫下詩行

在深秋的光線下堆積蔓延

堆滿一個人，無法返回的過往

和光同塵

中午時陽光忽然走出了陰影，這讓他

疑心有人搬動了一座高大的樓宇

陰影里陽光的照射如注，仿佛有人

在夢中被流動的黃金埋沒

空氣一下變得富有，浮動在光線中的

塵埃，忽然獲得了帶哲理的名字

陽光瀉下，光明中的人仿佛

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失憶

他看到不遠(yuǎn)處一小片迷亂的金星

從因仰首而失明的方向中，迅速消逝

菊花石

把花開到石頭中去，猶如

“把燈點(diǎn)進(jìn)石頭”。黑暗和死亡不再

獨(dú)占永恒。這塊石頭，早于此人

晚于那菊花的生動，它令人窒息的

死后的安靜，死亡的栩栩如生

早于一切前世和身后，讓所有不朽之物

覺得羞慚的石頭，它蹲伏在那兒

鎮(zhèn)住了時間，一切流動的東西

它靜靜地注視著擦拭者，也制止了我

嘗試進(jìn)入它的企圖

墓地對話

除夕日，在祖居的墳地

我遇見了童年一起玩耍的兄弟

他祭祀已畢，肉身從泥土上站起

遞給我一支煙，還有一只粗糙的手臂

他臉上堆著閏土式的笑容

手里攥著一把未燒完的冥幣

他指著田地里的新舊土堆，告訴我說

這是父親，這是七叔，這是因車禍

走了的春來二弟，以及多年前

死得不明不白的小俠賢侄……

說著道著，已四十年過去，還說啥

道啥，如今土已埋到了這里。說著

他指了指胸口到脖子的某個位置

然后給我一個慘笑，我接過煙

抽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好兄弟，多多保重，早晚有一天

不管是誰，我們大家都會在這里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