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恩

李謙

這天一上班，市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劉東接到了太平溝村民的報案，有野豬禍害了莊稼，還咬傷了人。

劉東急忙帶人驅車趕過去。太平溝是劉東的老家，被咬的傷者還是他的遠親。

一路疾馳，趕到太平溝時已快中午了。劉東帶著工作人員來到地里，見即將成熟的玉米被禍害得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受傷的村民已經被送到縣醫院治療。他們拍照取證，想盡快把證據資料上交給上級部門核定賠償。整個太平溝的大人孩子幾乎都圍在劉東他們身邊，紛紛控訴野豬的“罪行”。

劉東的大哥劉根也在，見一群人“圍攻”自己兄弟，趕緊幫著解釋，可他沒說幾句就被村民嗆了一通。

被村民圍攻詰問是常態，劉東笑笑，把重復過無數遍的解釋又說了一遍。

勘察結束，劉東準備回城，大嫂把他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東子，你大哥不對勁兒。”

劉東一愣，大嫂看了看身邊沒人，這才低聲說：“我看你大哥一早把從前那些打獵用的家伙都找出來了，我問他要干嗎，他就是不吭聲。東子，你總來給我們上課，大嫂知道野生動物碰不得。這打野豬要是被抓到了，得判幾年啊？”

劉東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劉根提著好多土貨走過來，這是讓劉東捎給縣醫院的“一把刀”趙成林主任的。

五年前的“十一”，劉東接大哥一家來城里。在飯店吃過晚飯后，其他人開車先走了，他們哥兒倆一邊聊天一邊步行回去，突然黑暗中沖出來幾個蒙面人對著劉東下手。劉根沖上去護住劉東，后背被扎了兩刀。

劉根被迅速送進縣醫院，因為傷勢太重，縣醫院能夠有把握做這臺手術的只有主任醫師“一把刀”趙成林，可那天是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正在敬客人酒的趙成林聽說這事兒，轉身和新娘交代了幾句，立即趕到醫院，開始了長達六個多小時的手術。出手術室后，他后背的白大褂都濕透了。大哥保住了命，一向疾惡如仇的劉東給趙成林送上了三千塊的紅包，說實話他這個紅包送得心甘情愿，可趙成林沒有收，還在醫藥費上盡量幫他們省錢……那起傷害案很快破獲，因為劉東拒絕了一伙盜獵分子的賄賂并舉報了他們，所以被瘋狂報復。這件事讓劉東兄弟對趙成林感激涕零。劉東和趙成林自此成了好友，兩家經常聚會。

劉東幫著把土貨放進后備廂，然后把大哥拉到一邊，低聲問他套野豬是怎么回事兒。劉根使勁兒瞪了老婆一眼。劉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嚇唬他說：“大哥，你要是知法犯法，我都會被你拖累，沒準工作都保不住！”果然，這句話比啥都管用，劉根吞吞吐吐地小聲說，是趙成林求他的。

年過五旬的劉根曾是當地有名的獵手，幾十年行獵，久而成“癮”，看見動物腳印就全身癢癢，不抓到手都睡不著覺。為了支持劉東的工作，劉根帶頭上交了獵槍獵具。為了戒斷“獵癮”他沒少遭罪，卻再也沒打過一只動物。劉根扭頭望著遠處的大山，小聲說：“有恩不報，還算人嗎？就是讓人舉報判刑我都認了。”

這句話讓劉東心里一凜，想起了大哥對自己的恩德，不由得后背燥熱起來。大哥老實人一根筋，還是在趙成林身上做工作比較好。他一邊叮囑大哥千萬不要亂來，等他的電話，一邊上了車。

劉東直接把車開到了縣醫院，約趙成林下班后一起喝茶。在茶室坐定，趙成林主動說：“大哥把獵野豬的事兒告訴你了吧？”劉東索性開門見山，問是怎么回事兒。

趙成林嘆口氣，說，他是想請劉根幫忙弄幾個野豬膽，送給自己的老領導、衛生局的胡局長。

趙成林和愛人兩地分居。別看他醫術精湛，卻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也沒什么幫忙辦事的朋友，為了愛人調動工作的事兒他絞盡腦汁，最后多虧胡局長，把愛人調到了他的身邊。趙成林和妻子感激涕零，自家剛買完房子，手頭不算寬裕，湊了十萬塊錢給胡局長送去。可胡局長不但不收錢，還請他們吃了一頓火鍋，說這事走正常程序，趙成林是縣里引進的人才，理應如此。

正聊著，胡局長的電話響了，交談中他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眉宇間都是憂色。放下電話，他說老父親得了肝癌，剛出院沒多久，狀態不怎么好。

這番話使酒桌上的氛圍沉郁起來，這頓飯就草草結束了。

回家的路上，趙成林一直在想這事。妻子提醒他說：“我記得有一次劉根大哥來咱家做客，閑聊時說到野豬膽能治肝病……”趙成林的眼前一亮，對呀！這就是最好的禮物啊！

為了報恩，趙成林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他了解劉東的個性，所以繞開了他，直接找到劉根。

明白了來龍去脈，劉東的心情更加沉重……長白山的野豬膽能治療肝病，他從小就知道，也經常看到獵人們把野豬膽作為貴重禮物送人。現在自己面臨的三重恩義，歸結到了如今算是珍貴難得的野豬膽上，自己該怎么辦呢？

再說趙成林，周末一大早就開車來到太平溝。昨晚，劉根給他打來了電話，說在后山套到了一頭三四百斤重的大野豬，讓他起早趕過來，就在山里殺野豬，摘下豬膽，讓他趁熱帶回城去，藥效更好。

劉根早等在村口，帶著趙成林步行爬上后山。

太平溝的后山山深林密，動物繁多，這也是村民的小片荒莊稼被禍害最嚴重的區域，野豬大搖大擺地出來進去都不帶躲人的，選在這里套野豬，再好不過。

昨天下了一場雨，動物的足跡一清二楚。如今山里的野生動物真的多起來了，到處是它們的腳印。

來到一片雜木林里，一頭大野豬正在一棵大樹下轉磨磨，見到人來，野豬意識到了危險，鬃毛聳起，大叫起來，后腿上的套子另一頭連在樹根處，被拉得筆直。趙成林又喜又怕，趕緊往劉根身后躲了躲。劉根鎮定地說：“別怕，我的套子是鋼絲繩擰的，它掙不掉。我把它扎死，就能取膽了。”

說完，他舉起扎槍，對著野豬沖了過去。那頭野豬似乎知道死到臨頭，表情猙獰，眼睛都紅了，拼命往劉根的方向撲，腿上的肉都被套子勒出了血，卻始終脫不了身。

趙成林更加恐懼，又往后退了十幾步，心里突然泛起了悔意。他從小就喜歡看狩獵故事，這幾年聽劉根的狩獵故事也是津津有味，哪知道一頭活生生的野豬就在眼前，他卻不那么想要什么野豬膽了。何況這個大家伙這么狂暴，萬一它掙脫了繩子……

劉根已經沖到了離野豬不遠的地方，卻突然停住了腳。他的臉龐有點兒扭曲，咬牙切齒的。

“大哥，怎么回事？”趙成林大聲問道，一邊在心里琢磨，倘若劉根后悔了，就趕緊跟他一起下山。

劉根后退到趙成林身邊，哆嗦著嘴唇說：“趙大夫，你的救命大恩，我用別的法子報答吧。這個……這個我下不去手哇……”

“大哥，我啥都聽你的，咱這就下山！別傷著你！”趙成林連忙說。

“它傷不到我！我也恨野豬這禍害人的東西！我也不怕案發抓我進監獄！為了報恩，進監獄也認了！可是……我……這么多年了，當初我戒掉獵癮的時候，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折磨！進山聞著動物的味兒我就渾身癢癢，這打獵的癮，說起來和吸毒也差不離兒……”

這話有點匪夷所思了，可是這老實人，也不像是撒謊的樣子啊！

“還好，我忍住了煎熬，終于熬出頭了，敢進山了，看見動物腳印也沒啥感覺了，可是如果這次我殺死它，開膛破肚取出豬膽，手上見了血，我就怕我的獵癮又給勾起來，再戒不掉可咋整！”

趙成林恍然大悟，還沒等他說什么，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大哥，說得好！”

兩人一起回頭，見劉東站在他們身后。原來現場太過驚險刺激，野豬又叫得聲嘶力竭，他們都沒發現身后有人。

“趙大夫，大哥，有恩不報枉為人，道理我懂。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真要因為違反野生動物保護法被抓，咱們誰都脫不了干系。那就不是報恩，是害人了。”

趙成林和劉根連連點頭。

劉東對趙成林說：“離咱們這兒不遠的鄰國那邊，有部分地區野豬泛濫成災，已經對生態環境造成了巨大破壞，所以每年都要召集全球狩獵高手帶上最新式武器，進山打一批野豬。這幾天，我通過關系已經跟那邊的狩獵隊對接上了，等到秋后，他們再次行動時，就幫我購買一批野豬膽回來，我都送給你！”

趙成林頓覺喜從天降，急忙連聲答應，又不住口地給劉根兄弟倆道歉。他們不遠處那頭野豬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不再嘶叫，改成了哼哼。

“那，它怎么辦？”趙成林一指野豬，問道。按他的認知，要放掉這頭野豬，必須解下它后腿的套子，可這家伙這么兇猛，誰敢近前？

劉根笑吟吟地從懷里掏出麻醉針，告訴趙成林，只要對準野豬吹幾針，把它麻暈過去，就可以解開套子了。然后他們躲在一旁，等它蘇醒過來，看著它離去，他們再下山……

野豬暈倒后，趙成林似乎不甘心成為劉東眼里的“不法分子”，抱怨說：“其實，野豬這缺德東西，真是夠可惡的！”

“生態平衡環環相扣，哪個鏈條斷了都要造成失衡，都會給人類造成災難，野豬也是這個鏈條的重要一環啊！再直白點兒說，保護野豬，也是為了給咱‘虎鄉珍貴的東北虎豹存一份口糧啊！”

笑聲驚起了一群飛鳥，也驚醒了那頭野豬……

我在長白山里深扎走訪的時候，接觸過很多前獵手，他們總會坦承對于從前殺戮行為的懺悔。有一次，一個老獵手告訴我說，在他撅槍戒獵之后，一位有恩于他的貴人請求跟他上山，過一把狩獵的癮。我問老獵手有沒有答應這個請求。老人神色復雜地說：“若只有一次，就那么一次，面對恩人，拒絕的話怎么好出口呢？”可是怕只怕重操舊業，心魔就難除了。老人好像什么都說了，又似乎什么都沒說。

故事是需要設計的，把角色逼到絕境，再運用智慧解救角色于水火，就搭建起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框架。可是在現實生活中，總有太多的故事不能被設計，總有太多的結局讓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