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的訊息（組詩）

阿劍

阿婆的訊息

“多好的白紙”，不識字的阿婆

小心摩挲新發的課本、作業簿

“可惜印上了油墨”

她之前喜歡

庭院，發髻一絲不亂

白色對襟衫有硬朗的疊痕

池塘邊，田埂整齊，春草初生

在曠野，聽石頭與植物

絮叨著阿婆的口音，方明白

舊書上的話——

“城市是書寫在大地上的

一塊污漬，先祖們億萬年前

一直居住在荒蕪的空白里……”

阿婆這輩子啊

如此含糊而小心翼翼

傳遞一點古老、無知的訊息

稻 草 垛

稻草人奏響死亡編鐘

炊煙揚起招魂的經幡

白梯子爬到半空

就斷了

山腰里居住著祖先的憐憫

顆粒歸倉，稻草的金字塔在田野

壘成鄉村的脊椎骨

有人抽出幾束，煮熟稻谷

瞬間的火光慰藉著

耕牛眼中的疲憊

族譜上的饑餓或豐盈

荷鋤歸家的老漢

——你說，雪有種好看的冷

要乘坐第一顆露水遠行

而我還深埋在多年前

親手堆積的稻草垛里

我代替我們居住在

草的舊居、火的祠堂

下 淤 村

我知道這個早晨你不會傾聽

當下淤村像雨中的植物升起

四省的風嗚嗚吹響高壓線

滿山草木還堅持清澈的本地口音

這個早晨，許多早晨

我知道你不會來傾聽

所以我無法告訴你

下淤村的天空不是

其他地方的天空

太陽、月亮與星辰

是三百又三戶人家

別一種擦亮的陶罐與水杯，

——我無法告訴你

下淤村的我也不是平常的我

只是

雨水中一個啞男人

借用我折舊的喉嚨

等待山野，長出一只聆聽的耳朵

——它必須是綠色的，半聾的

溝? ?溪

有多好，一條溪和另一條溪

交匯成好看的弧度

鋪好一塊豐潤土地，等我來

有多好，柑橘的紅色小心臟

漫山遍野地微笑，跳躍

我的心律不齊，間歇雜音，壞心眼

瞬間咚咚咚地敲起來

千年古樟有多好

像家譜上的老祖宗

忍受我張狂

有多好

一群白鷺忽地就漫天飛舞

其中一只長著我以前黑亮的眸子潔白的臉

高鐵軋過家鄉的花朵

我不知道南方的太陽

是怎樣曬傷一朵花的

沒有雨水的季節

工程隊打樁機砸進大地的瘡疤

月光下的村莊，那些女孩

清明菜，看麥娘，酢漿草，婆婆納

是怎樣一夜之間變成

一具標價的身體、含辛的婦女

與忍耐的母親的

我不知道舊宗祠的鄉親

是怎樣搬進安居小區

連同他們的舊瓢盆，麻將桌

土地廟，嫁女兒的賬本

我不知道高鐵是怎樣

切開大地的一種疼痛或分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