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涵
內容摘要: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東干族文化在繼承中國文化傳統、保留伊斯蘭文化色彩的同時,還吸收融合了一部分俄羅斯文化,形成了多元文化特征。在此基礎上,東干人的語言和文學也相應具有了濃厚的多元文化色彩。本文擬以爾里·爾布都的短篇小說《扁擔上開花呢》為例,闡述東干文學語言的多語化特征,并從中國文化、伊斯蘭文化以及俄羅斯文化三方面說明東干文學的多元文化特征。
關鍵詞:東干文學 語言特點 多元文化 《扁擔上開花呢》
東干族是清末中國西北回族移民的后裔,主要分布于中亞地區,是這一地區特有的華裔少數民族。也正是由于處于這樣一個特殊的地區——中亞是歐亞大陸上一個四通八達的樞紐地帶,被稱為“東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東干族在繼承中國文化傳統、保留伊斯蘭文化色彩的同時,逐漸接觸并適應該地區的主流文化,也即俄羅斯文化,最終形成了多元文化特征。
在此基礎上,東干人的語言和文學也相應具有了濃厚的多元文化色彩。以下,本文擬以東干作家爾里·爾布都的短篇小說作品《扁擔上開花呢》為例,從語言使用和東干語本身的發展兩方面闡述其文學語言的多語化特征,并從中國文化、伊斯蘭文化以及俄羅斯文化三方面說明東干文學的多元文化特征。
一.東干文學的語言特點
東干人語言的一大顯著特點為多語現象普遍。所謂“多語”,既可以指一個言語社會使用兩種或多種語言的現象,又可以指個別說話人具有操兩種或多種語言能力的現象。在中亞東干社會中,這種多語現象主要表現為兩方面:一方面是語言使用,除卻母語東干語之外,很多的東干人還同時掌握俄語、吉爾吉斯語、烏茲別克語等多種語言;另一方面是東干語本身的發展,在繼承大量中國西北方言的同時,又“受到了印歐語系斯拉夫語族、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閃含語系閃語族諸語言的強有力的影響,以致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都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異。”還吸納了波斯語、阿拉伯語、俄語等詞匯,借詞數量龐大,尤其是俄語借詞,占比極大。
東干人的多語現象是社會變遷和歷史選擇的必然結果。19世紀下半頁中國西北回民西遷至中亞,這一地區當時的主流文化是俄羅斯文化,俄語是各民族兼用的族際語。因此,作為一個新的外來群體,東干人必須學會俄語這一關鍵的與其他民族交流的工具,只有這樣才能盡快融入主流文化圈,謀得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同時,東干人并不僅僅只是單純地使用俄語,還將俄語中的很多詞匯借入到了東干語中,詞匯內容包羅萬象,包括經濟制度、社會制度、思想文化等方面,極大地豐富了東干語的詞匯量及其文化內涵。20世紀90年代后,東干人開始在傳承母語東干語、掌握俄語的基礎上,根據自身居住位置學習不同的所屬國家的語言,又逐漸掌握了吉爾吉斯語、烏茲別克語等語言。從根本上來說,東干人選擇定居在中亞這一民族雜居、語言多樣的特殊地區,就決定了他們必然會以“多語人”的身份存在。
這種多語現象同樣出現于東干文學當中,主要表現為對外來詞的大量使用。以本篇文章所討論的爾里·爾布都的《扁擔上開花呢》為例,除了東干語原有的基礎詞匯,文中出現了眾多諸如“埋體(遺體)”“倆格子(有資格的)”“印善拉乎(如真主意欲)”等阿拉伯語詞,“阿芙塔麻提(沖鋒槍)”“普熱瓦(駕照)”“片塞亞(退休金)”等俄語詞,“別開兒(免費)”“古納哈爾(罪過)”等波斯語詞以及其他語言的借詞。
二.東干文學的多元文化特征
東干人多語現象突出是在東干文化多元文化特征的基礎上形成的。因此,東干文學作品作為東干人語言的載體和東干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樣具有多元文化色彩。以下,筆者擬從中國文化、伊斯蘭文化以及俄羅斯文化三方面,以小說《扁擔上開花呢》為例說明東干文學的多元文化特征。
(一)《扁擔上開花呢》的中國文化色彩
中國文化對東干書面文學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具體到《扁擔上開花呢》這篇小說,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中國傳統文學作品的給養和晚清語言的留存。
東干書面文學與民間文學聯系緊密,很多書面文學的取材都來自于民間文學。這些民間文學,除了東干人移居中亞后新作的,其余都來源于中國民間作品。在東干文學的初創期,東干人的生活環境中就有一類人專門傳唱其遷徙前在中國聽過的民間作品。而這些作品,代代相傳,就成了后代東干書面文學作家的取材來源,為東干書面文學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給養。例如,《扁擔上開花呢》中哈爾克的媽媽“孫二娘”這一人物形象的名字就是直接取材于中國古典名著《水滸傳》。
東干文學作品中還留存著大量晚清語言尤其是中國西北方言的遺跡。如對貨幣單位的叫法,東干人常常把幾塊錢叫作幾個帖子。帖子,指的就是晚清時期洋務派發行的紙幣。《扁擔上開花呢》中哈爾克說“月月我領的國家的七十五個帖子養廉”,就是說他每個月可以領七十五塊錢養老金。除此之外,小說中還提到了“官家(做官的人;政府)”、“風船(飛機)”和“養廉(養老金)”等詞語,這些都是晚清時期的白話詞;還用到了豐富的西北方言詞匯,如“拉哩磨(聊天)”“越行(更加)”“乏塔塔(疲勞,勞累)”等,口語化色彩濃重。由此可見,東干語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晚清西北方言的“活化石”,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
(二)《扁擔上開花呢》的伊斯蘭文化色彩
東干文學并不是宗教文學,但東干族信仰伊斯蘭教,因而東干文學中人物的活動場景、日常行動、性格特征、思想觀念等無不透露出伊斯蘭文化的訊息[1]。
伊斯蘭文化之所以能在東干人經歷多次重大的地域遷徙、文化沖擊后,仍然為東干人堅定地信仰并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除卻其本身是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之外,未曾中斷的文化傳承路徑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文化傳承的形式分為物質形式和非物質形式兩種,物質形式主要是文字記載,非物質形式主要是口頭傳播。先說物質形式方面,第一代東干文中的35個字母,就有28個是直接借用于阿拉伯字母,可以說,阿拉伯字母是第一代東干文的主要來源。而阿拉伯字母又是伊斯蘭文化的載體,東干人自然可以從其中不斷汲取伊斯蘭文化。再說非物質形式方面,20世紀初的經堂教育[2]也極大地促進了宗教文化在東干社會的廣泛傳播。大多數的東干兒童都會被送入清真寺學習經文,接受宗教啟蒙。因此在東干社會,伊斯蘭文化傳承的物質形式和非物質形式雙重路徑都未曾中斷過,再加之東干族本身的民族文化背景,這些都使得伊斯蘭教文化在東干社會得以保留并代代相傳。
在《扁擔上開花呢》中,伊斯蘭文化色彩主要體現在三方面,即阿拉伯語借詞的使用、伊斯蘭化的社會習俗和伊斯蘭文化的道德約束。
1.阿拉伯語借詞的使用
《扁擔上開花呢》中用到了大量的阿拉伯語借詞。例如,“埋體(尸體)”、“頓亞(世界)”、“塔佳(安慰)”、“尤素子(圣經里的約瑟夫·雅格的兒子)”和“呼大(真主)”、“泰滿木(竣工,完成)”等等。其中,“呼大”一詞在東干文學作品中出現的頻率尤其高,在東干人心中,呼大是世界的主宰,決定著事件一切事物的命運與生死。東干文學作品中阿拉伯語詞使用的數量之大、范圍之廣,說明了伊斯蘭文化對東干人的影響極其深遠。
2.伊斯蘭化的社會習俗
在伊斯蘭文化經年累月的影響下,東干人逐漸形成了具有伊斯蘭文化色彩的社會生活習俗。這些民俗,在很多東干書面文學作品中都有所體現。《扁擔上開花呢》則主要涉及到“做(接)嘟哇兒”和“洗埋體”這兩項習俗。
“嘟哇兒”是個阿拉伯語詞,意思是祈禱、禱告,與伊斯蘭宗教儀式“做嘟哇兒”和“接嘟哇兒”有關。當禮拜誦經完畢,領拜者或誦經者雙手展開,手心向上,默念祈求真主祈福的禱詞,這叫“做嘟哇兒”;在場的穆斯林同樣手勢并不斷地念“阿敏(愿主準我所求)”,這叫“接嘟哇兒”。最后,做嘟哇兒者率眾一起,雙掌自上而下抹臉,口誦贊主詞,禮即成。小說中寫到哈爾克“給埋體的親親陸見說哩個塔佳,接哩個嘟哇兒”,這一情節就是在描寫東干人的這種喪葬風俗。舉行葬禮時,他們一般會請親朋好友到家中念經,為死者祈福。
東干人把遺體叫做“埋體”,洗埋體是他們的一項喪葬習俗。依照伊斯蘭教規定,除了在戰爭中犧牲、陣亡者連同血衣埋葬外,一般病逝亡人,殯禮前要用清水洗尸,即替亡人做大凈,穿上白色裹尸布。小說有一句寫道“這個節口兒里,得道誰打院子里喊哩一聲:‘泰滿木哩,埋體洗出來哩!”就是表現了東干人為逝者洗埋體這一風俗。
3.伊斯蘭文化的道德約束
伊斯蘭文化對東干人有著極強的約束作用,促使其養成良好的道德品質,追求崇高的人性。東干人做事常考慮到既要對得起別人,也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因而他們認為向得罪過的人“討口喚”,以求原諒,這才算得上是一個真正向善向美的穆斯林[3]。也只有誠心懺悔、修正錯誤,才能獲得“呼大”的饒恕,免除災禍,平安度日。
比如,在《扁擔上開花兒》中,“孫二娘”凱婕子起初幫其丈夫藏匿麥子,不按時上交公社。但后來,凱婕子離婚了,在蘇維埃當婦女部的領導。她改正錯誤,口才好敢擔當又能力強,給婦女們干了很多好事。凱婕子這一人物形象前后的轉變就展現出東干人對良好道德品質的追求和其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文中一句“呼大恕饒古納哈兒的”,意思是真主饒恕了凱婕子之前的罪過,這正是凱婕子及時改邪歸正的結果。這里也是對東干人“真主一定會饒恕一個好人的罪過”觀念的體現。
(三)《扁擔上開花呢》的俄羅斯文化色彩
蘇聯時期,中亞五國是蘇聯的加盟共和國,俄羅斯人與中亞各族人民有著70余年的共同歷史,俄羅斯文化成為中亞地區的“主流”文化[4]。東干族生活在這一地區,就不可避免地會與其主流文化發生接觸,長久過后,東干族便逐漸融入且適應了俄羅斯文化。東干文學的俄羅斯文化色彩在文學語言、文學題材、文學風格和文學主題等方面都有所體現。具體到本文所探討的《扁擔上開花呢》,則表現為文學語言使用大量俄語借詞、文學題材以農村和戰爭為主以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文學風格。
1.文學語言——使用大量俄語借詞
東干語是一種極具融合性的語言,除卻原有的基礎詞匯外,還存在相當數量的外來詞。在全部的東干語詞匯中,外來語借詞約占10%,而其中俄語借詞就占了7%[5]。這一比率足以體現出俄羅斯文化對于東干文學語言的深刻影響。
《扁擔上開花呢》出現了很多俄語借詞。經統計,全文共使用20個俄語借詞。例如,把集體農莊叫做“卡勒霍子”,蘇維埃叫做“薩維特”,司機叫做“少福爾”,汽車叫做“馬駛奈”,駕照叫做“普熱瓦”等。
2.文學題材——以農村和戰爭為主
東干書面文學的俄羅斯文化色彩體現在文學題材上,表現為東干作家學習借鑒俄羅斯作家,也將農村和戰爭作為主要的寫作題材。《扁擔上開花呢》的內容同樣兼有這兩種題材。
《扁擔上開花呢》的故事發生背景是一個集體農莊,但由于篇幅較小,小說并未全方位地展示出這一農莊的生活圖景,而是主要描寫了農莊的自然環境和人際關系。小說開篇即是一句環境描寫,“白楊樹上的綠黃子葉葉兒跌到渠里的清涼涼兒的水里頭,就翻骨碌子去哩”,描繪出一幅山清水秀的鄉村景象,也營造了一種和諧平靜的生活氛圍。除此之外,小說的多處情節也體現出農莊中融洽和諧、互幫互助的人際關系。例如,當聽說哈爾克老漢得到一輛國家贈送的汽車時,眾人并沒有產生嫉妒和不滿的心理,而是“坐的人都替哈爾克老漢高興哩”,表現出農莊純樸的民風以及村民之間良好和諧的人際關系。
小說也涉及到了戰爭題材,主要體現在結尾處哈爾克講述自己的腳傷是年輕時當兵打仗受的槍傷。這段內容以蘇德戰爭時俄軍占領德國熱伊赫斯塔格為歷史背景,突出了哈爾克為國英勇作戰的英雄形象,體現出東干人崇尚英雄的價值觀,歌頌了愛國主義精神。
3.文學風格——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
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蘇聯自1930年起逐漸形成發展的一種文學藝術創作方法,以黨性和人民性為創作原則。它要求藝術家從現實的革命發展中真實地、歷史具體地去描寫現實;同時,藝術描寫的真實性和歷史具體性必須與用社會主義精神從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勞動人民的任務結合起來。
《扁擔上開花兒》中,哈爾克因為給國家打仗負傷而回家后的三十六年里,“月月領的國家的七十五個帖子養廉”,細算一下,實際已經領了一二十千帖子(一兩萬塊盧布)。除此之外,國家還免費贈予他一輛“馬駛奈(汽車)”。這些情節,都表現出其國家對以哈爾克為代表的退伍軍人群體的關愛以及較為良好的社會保障制度,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風格人民性至上原則的一種體現。
總之,由于東干文化受到了中國文化、伊斯蘭文化和俄羅斯文化等的多重影響,東干人的語言呈現出明顯的多語化特征,而作為東干文化一部分的東干文學也相應彰顯出了多元文化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東干文學長久以來受到了多次文化沖擊,但卻沒有淪為其他文化的附庸,而是將本族文化和外來文化巧妙融合,最終演變成世界民族文學之林中一個獨特的存在。這一點非常值得借鑒,也是東干文學的寶貴之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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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常立霓.東干文學與伊斯蘭文化[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4).
[2]經堂教育是中國回、東鄉、撒拉、保安等部分少數民族在清真寺經堂實施的教育。奠基人是明代陜西回族學者、教育家胡登洲。后為遷移至中亞的東干人所繼承。
[3]常立霓.東干文學與伊斯蘭文化[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4).
[4]丁宏.俄羅斯對中亞民族文化發展的影響[J].世界民族,2020(03).
[5]司俊琴.中亞華裔東干文學與俄羅斯語言[J].華文文學,2012(04).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