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角力

明前茶

一

兩年前的春天，我朋友小曹的父母重建了農村的老房子。原先中規中矩的平房被推倒了，小曹的父母建起兩層樓房，還裝修成民宿的樣式——在合圍結構的房子中央裝上落地玻璃窗，并預留了一個天井，天井里種上細細的水竹，放上父親這些年從山上撿來的奇石。

小曹吃驚地發現，整棟房子上下安排了3個衛生間、2個廚房、2個茶室兼小書房，還有5個臥室。每個臥室都放著父親從網上淘來的樟木衣櫥和實木床。

為什么要建這座大房子？她父母的想法是，人老了，只盼著兒孫能多回家陪陪他們。他們執拗地認為，只要老家房間夠多、被褥夠多，衛生間里裝上了智能馬桶，有足夠的衣櫥可以掛孩子們的大衣，有拍照好看的餐桌與茶幾，孩子們就愿意回來小住。

果然，小曹與哥哥、弟弟發現，新房子造好之后，父母就陷入無盡的等待，他們翻曬被褥、腌制臘味、澆灌菜園，就等著兒女的汽車喇叭在院門前摁響。這份沉甸甸的期待，也變成了一家人的精神壓力——小曹與哥哥、弟弟都有些愧疚，以前每兩個月才長途跋涉開車回家一次，但現在父母用一輩子的積蓄翻建房子，他們都掂量著回家的次數是不是太少了。

然而，人到中年，做兒女的也事務繁忙，加班、做家務、輔導孩子，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被填滿了。為了騰出周末去探望父母，小曹每周一到周五都過得緊張，可能凌晨還在趕制標書，深夜還在廚房里對付油漬。

二

小曹單身4年，獨自帶著10歲的兒子。疲困至極時，她心里也有抱怨，父母肯定不清楚，自己為了每周回家而疏遠了許多朋友，因為沒有時間與他們聚會、郊游、看電影。終于有一天，小曹鼓足勇氣對母親說：“既然所有的愛都是雙向奔赴，你們也不能總站在原地不動啊，也不能總是眼巴巴地等著我們回家啊，我們也很累?！?/p>

話剛說出口，小曹就后悔了。在視頻里，小曹明顯看到母親的臉色像大晴天里飄來一片烏云，倏然暗下去了。之后，回不回家就變成了一個“話題沼澤”，雙方都得繞著走。小曹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家，父母也不再接二連三地以“筍子已經幫你們挖好了，雞已經殺好了”“臘肉已經可以吃了，再晚一步你們就看不到蠟梅花了”等理由來催促兒孫們回老家了。在雙休日，小曹終于可以睡到自然醒，也終于有時間去美術館看展覽、與孩子去游樂園了，但是，這份自在輕盈為什么又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茫呢？

以小曹的細膩，怎么可能沒有意識到父母無法來探視也是有理由的。偌大的房子需要打掃，而房前屋后還有那么多菜畦和花圃需要照料，更何況家里還養了雞鴨，甚至父親為了讓兒女能吃上純天然的蜂蜜，還在后院養了3箱蜜蜂，實在是走不開呀。

幸而，轉機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某一天，父親突然主動給她打電話，說村委會邀請到一位給孩子們講授風箏制作方法的老師，在村里找尋教室未果，看中了他們家敞亮的天井和客廳，遂前來商議，想租用客廳作手工課教室。外聘的老師很忐忑，因為這種公益性課程經費有限，之前問過幾家民宿，都因為價錢談不攏而作罷。

誰想，父親一聽就答應了，說：“你們盡管來，有孩子們在，大房子就有生氣。租金多少都無所謂，我們老了，要這么多錢做啥用？”他還說，孩子們搭風箏的骨架肯定需要竹篾，后面山坡上的竹園也是他們家的，看中什么竹子他就替他們砍來用。他還給來上課的師生準備了烘青豆和蜜薯干當茶點，那蜜薯與毛豆也都是自家菜園的收成。

這件事好像給父母的生活鑿開了一條縫。這條縫里透出月光、清風和竹子的清香，也透出一份活力。

三

于是這一年來，父母家的大客廳就成為課外講習所，老師在這里教孩子們寫春聯、染布、彈尤克里里、做青團和鮮肉月餅。連父親也被村委會聘請加入了課外教師的隊伍。

從母親發來的小視頻里，小曹看到父親在教孩子們識別如今已成老古董的農具與漁具，教他們如何點豆腐、曬柿餅、收桃膠。小朋友們還戴上手套與斗笠面罩，學著父親的樣子避開“嗡嗡”縈繞的蜜蜂，躡手躡腳地在蜂箱里掰下一點兒色如琥珀、狀如軟膠的蜂蜜，放進嘴里品嘗。頓時，他們被那濃稠的甜味齁到，小臉上堆滿驚訝。父親在一旁笑著，猶如惡作劇得逞的小伙伴一樣。小曹被愧疚捏攏的心終于舒展開來。

兩位老人也發現，有了大房子，迎接的也不一定是自家兒孫，當他們幫助想做事卻沒有場地的年輕人時，自己的生活也從枯索蕭瑟變得豐沛飽滿起來。年輕一輩的到來使河岸上的老柳樹忽然有了腰身，有了青綠之色，有了明媚的生氣。

有意思的是，當父母不再那么盼望兒孫回家時，孫輩卻約好了要回爺爺家，因為爺爺要教村里的孩子玩“植物敲拓染”。小曹的兒子和侄女聽說后，提出了小小的抗議：“別人家的孩子都學會了，咱們曹家的小孩倒不會，這怎么說得過去？”

小曹笑起來。她知道，在兩代人“愛的角力”中，這一回，是父母贏了。

（常 鑫摘自《解放日報》，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