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個味道 [組詩]

李志明

時間是個狠角色

樓前四個打牌的老人，突然少了一個

安靜了幾天，剩下的三個

又現身樓下繼續鏖戰

仍然像以前爭吵不休

輸贏未見分曉，又少了一個

但戰火依然沒斷——

他們不打牌了，改成下棋

兩人指揮千軍萬馬，廝殺得昏天黑地

年輕時的豪情又回來了

他們爭吵、發怒、掀棋盤

然后沒事一樣繼續楚漢爭雄

最近，只剩一個老人了

蹲在那里，像只孤獨的寒鴉

緊盯秋風中飄來飄去的落葉

像盯一盤無解的殘局

我很擔心，風再大點

會把他當成枯葉吹走

時間是個狠角色。我屈指一算

從第一次見到他們

不到十個年頭。想到此

我感到有把冷颼颼的刀，抵在脊背

吃了還想吃

年過八旬的母親，給我捎來新鮮苦菜

把鄉村的初春捎進城里

我仿佛看到，她拖著半裹的小腳

在山野一棵一棵挖

挖出來，抖抖上面的土

端詳一下，放入筐中

累了，直起身捶捶腰

（腰痛一生伴隨著她）

年年如此，母親讓我過過苦菜癮

那苦，并不難以下咽

像母親輕輕的一巴掌

吃了還想吃

夢中對飲

安上了一張方桌，擺上兩把老式太師椅

夢和鄉下老屋一樣大

當然，桌上少不了

兩樣菜：一盤炸花生，一盤雞蛋煎咸魚

至于酒，還是一瓶老白干

別的您嫌勁兒不夠

隨一陣晚風響動

您推門而入。像剛剛下地歸來

草帽掛到墻上，肩上的毛巾搭在椅背

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涼白開

然后穩穩坐在右邊的太師椅上

按照您的示意，我坐到左邊

從對面看，您沒有多少變化

還是那個不善言辭的倔老頭

只是臉上多了一層寒霜

我們坐在一起，像兩個悶葫蘆

話題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喝吧，酒是最好的語言

您一杯，我一杯

不一會兒，一瓶酒已經見底

那就再來一瓶。今夜我要舍命陪您

喝得您爛醉如泥

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能讓您和我多待一會兒

父親，我已經七年沒有見到您了

請原諒兒子的無禮

還是那個味道

有一天，年過八旬的母親說，她做了個夢

夢見父親的李子樹結滿紅彤彤的果子

她說她想吃父親的李子了

父親去世后，鄉下的兩畝李子樹

無人照料。它們像一群野孩子

想怎么長就怎么長

年年花朵從不缺席，卻不曾留下幾個果實

我早已把它們舍棄

我理解母親的意思，趕緊驅車回到鄉下

李子樹依然長得茂盛

正是收獲的季節，瘋長的枝條上

卻找不到一個果子

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我在路邊買了一兜李子

回到家，母親選了一個最紅最大的

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白霜

急不可待咬了一口

高興地對我說，還是那個味道

我趕緊把臉轉向別處

直到把自己坐得比黑夜還黑

沒有過渡，天直接黑了

腳下的小路被黑夜沒收

伸出去的手被黑夜融化

像一條蟲子，我被鑄進烏黑的鐵塊中

我慢慢下蹲，屁股感到觸電般的

涼意：一塊大石頭在此等候

天上繁星如鳥鳴不停閃爍

對黑夜卻不起任何作用

大地寂靜得只剩我的心跳

我在石頭上坐了許久

直到把自己坐得比黑夜還黑

黑夜終于露出破綻：一條小河發出的微光

小路重新回到我的腳下

最后一片落葉

枝頭上，只剩一片葉子

遲遲不肯落下，好像在堅守什么

一陣風吹來，它搖搖欲墜

咬緊牙堅持住了

沒等它從驚恐中回過神來

又一陣更大的風吹過來

它在風中拼命掙扎

一聲尖叫，它最終松開了手

在空中盤旋良久

緩緩落到地上

大樹長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