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其他事物上多次看見自己 [組詩]

青小衣

秋 分

盛怒之水收起脾氣

不再進攻。樹林重組了合唱團

路上都是勝利的腳步聲

田野騰出空床位，小碎花的被褥

暄騰騰的。此刻，誰雙手黝黑

誰就是這里的王

從山坡下來一個人

向村莊走去

夕光里，他被分成明暗兩面

背上金燦燦的，像背著滿袋子黃金

懷里抱著一小塊黑暗

影子在他面前越來越長

柵欄小院里，他的婆娘

做好了飯菜，在圍裙上搓著粗糙的手

笑聲在暮色里異常響亮

雨聲密集

這是一個整齊龐大的群體

有統一口令和目的地

就在窗外，這忽明忽暗的人間

許多事情停了下來

男人皺起眉頭，從口袋拿出打火機

在雨中撮起微小的火焰

他本來計劃在雨前把工作干完

但雨比他的速度更快

秋風吹過枝頭。滿地落葉的金幣

厚厚的，黃燦燦的

光禿禿的樹木，像窮人還清了所有的債務

女人整夜聆聽密集的雨聲

這種聆聽延續到夢中。“很多事物都有意消失”

在夢中，他看她是在笑

其實她哭得正傷心

一個人的面孔

因在異地時間太久而變得陌生

東湖大橋

我們往上走。一群人從橋上下來

他們開心地交談著，像■水多年的人

終于穿上了鞋子走路

天空陰沉。白色水鳥試了又試

沒有抱住水中的自己

黑色的影子似乎飛得更快

追趕的腳步踩住一個鉚口

涂上油漆的釘子，從被砸進去的一刻

會原地不動銹在那里

我們體內也有一顆這樣的釘子多好

說最狠的話，做最有愛的事情

大橋高聳，承受著各種重壓

夜色沉重的鎧甲披在我們身上

肩膀處看不見的傷口

被四面趕來的冷風施暴

隱隱作痛。從橋上下來，像提前去某天

看了看自己

那時，體內的溝壑都修復完好

現世的人慢慢退場

白 塔

印象里，最早的白塔

出現在沈從文故事里的茶峒小鎮

它屬于翠翠

翠翠高興或傷心時

就去河邊找白塔

在白塔下面笑，或偷偷哭

那時候，我也有開心時

也有傷心事

我沒有的，是白塔

后來，我見到了很多白塔

可已經沒有了

那樣的開心時，或傷心事

時間才是那個忙碌的農人

田野里機器轟鳴

農人揮灑汗水，喜悅地割下麥子

種上玉米、棉花

物種用死亡推動誕生

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隱形人

從地壟這頭

走到那頭，再走回來

走過去，手里攥著麥粒

走回來，手里攥著玉米

仿佛時間才是那個最忙碌的農人

播種，收割

教會我們用汗水品嘗這個世界

仿佛我們吃過的五谷雜糧

都是他的收成

我們用他的收成養命

無一回贈

還好，它從不討債

我在其他事物身上多次看見自己

比如站在即將成熟的田野

我看到稻草人的帽子

被風吹起飛得好遠

稻草人伸展手臂

卻不能起身去撿起來

比如從樹林那邊傳來蟬聲

想到它在黑暗的地下苦熬多年

為了長出翅膀

剛爬出來就蛻掉黃燦燦的衣服

可還沒把話說完

轉眼就要讓出高枝

比如路過桃園

看到掉在地上的果子

發出腐爛的味道

它穿著好看的紅艷艷的連衣裙

卻在心里放棄了世界

比如遇見的落日

還沒來得及把堆在天空的金黃

裝進口袋

就墜入黑暗的深淵

比如今晚的月亮

銀幕般重復播放著劇情

我是觀眾，也是故事里的那個女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