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冠 [組詩]

張作梗

困 境

午夜，風聲慢慢變小了

舞動在窗戶上的枝影，也安寂了許多

但壓在心頭的驚恐非但沒有減輕

反而愈加沉重起來

因為從變小的風聲里

冒出了更多奇怪的聲響

帶著水聲的，顯然來自門前的湖泊

更多沙沙沙走動的

來自星空和樹林

而當我仔細聆聽，所有這些

聲響又仿佛

來自我的內心——

嫩綠的聲響，訴說著一段夭折的

青春之旅；那像煙霧一樣松散的聲響

回旋又聚集，分明是我流落異鄉

趴在月光上寫下的

一封封家書

午夜過后，風聲變小了

但有更多奇怪的聲響冒了出來

這是些我必須解決的問題

甚至是曾經尚未解決的問題

現在，它們像變小的風聲圍堵我

我逃進心里也

驅除不了無邊的

驚懼……

花 冠

多么無常！我早年敬獻給

無常的花冠，現在竟戴在了我

自個兒的腦袋上

——這荊棘的花冠

我編它的時候曾扎破我的手

現在它像咒語一樣

扎著我的頭

然而錐心的疼痛是一樣的

就像痛苦毋需保養，永遠新鮮如初

——我獨自承接自我饋贈的命運

猶如享受著花冠沉重的擊打

無常的命運。無常的冠冕

沒有火，月光卻時常在我身上自燃

而一只沒有邊界的鳥兒

將翅膀編成了籠子

不止一次，在導航精確的

指引下我丟失了目的地

現在，漫游成了我叩拜大地的唯一方式

我胯下的坐騎不叫馬，叫時光

我信奉的煙火不叫生活

而叫無常。

必要的完成

樹枝必要的完成不是長出樹葉

而是提升其韌性

以對付偶然的風暴

如果是伊甸園里的樹枝

必要的完成就不是僅僅長出善惡果

還需在每一個枝丫處

豎起一個十字架

智慧有自己舒緩的呼吸

雨水必要的完成不是最終墜落

而是夢游一樣飄蕩在空中

既不為失足而哭泣

又不因熱愛而消亡

然而沒有什么必要的完成比籠子更令

一只鳥恐懼的了

——盡管它有“鴿子的純樸、

蛇的智慧”——于是那鳥兒

拍打翅膀，飛向曠野

肩背上馱著一場場風雪和饑餓……

必要的完成是一只鳥啄食著樹枝上的

雨點。微風送來遠方

雪山的氣息

大地像一個橡皮球

在嫩綠的草尖上輕輕彈跳。

毀 損

我們在堤壩上修筑的云朵

像一篇唐宋散文

除了用流水注釋或消費自己

它不會有第二個子女

這注定落下來的雨多像一個定時鬧鐘。

我們在堤壩上修筑云朵

用寺廟的鐘聲和禮儀

將之贖回到

素食者一邊

可那蓬松的居室很快就會被水聲裝飾一新

——生銹的牙痛！

啊那爬到高處

用疼痛漱口的星斗！

我們在毀損的堤壩上修筑云朵

——那來自外鄉口音的云朵，像一件

懷孕的雨衣

庇護嗓音不被淋濕

爾后，我們把云朵帶回家

鎖進一個祖傳的木箱里

多少年后，我們的兒子定會聽見——

木箱里有一場雨

像不可寬宥那樣

嘩啦啦下著

桑 葚

數數空中的聲音

有多少沉落為水中的影像

還剩多少，有名無實，像散佚的夢

成為我們再也回不去的遠方？

我懷念建在高山之頂的故鄉。云朵整天在

村寨里漫游。有時飛機飛得比我們的

勞作還低，但仔細聽，它的聲音

并不在懸崖下面

而在我們頭上。

——這奇異的現象有如幻聽

培養了多少追風的植物啊。

如果桑葚是另外一種栽植在懸崖上的神話

十余年后，當你啖著這

一顆顆紫色的聲音

還能用它酸甜交織的

味道，畫出一幅兒童畫嗎？

——我嘗試用一根低地的枝條做索引

撰寫一部聲音的變遷史

光線沙啞、干涸

高八度的花朵

瞬間遭遇嗓子的塌方

衰退為一條躲進瓢蟲翅膀里的虛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