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四滴眼淚

朱成玉

導語

人的安靜與從容，豐盈與幸福，在于對身邊的人、事、物保持深情與熱愛。每一次孤獨來襲，都有這些溫柔且堅韌的力量為我們抵擋。

2023年，《伴侶》雜志將刊登王蒙、阿來、馮積岐等當代著名作家和文學實力新人創作的解讀“人生幸福，寄于有所深情與熱愛”的散文。

希望讀者能從文中感受文字的力量，感悟生命的真諦。

在我尚且年輕的時候，與一個不再年輕的人，在一節車廂里，有過一番爭論。落第一滴淚的時候，他嘲諷，他的笑意之下，我是個傻孩子。落第二滴淚的時候，他沉默，嘴角仍有輕蔑之意，但已淺淡。落第三滴淚的時候，他嫉妒地說：“年輕真好，眼淚可以如此肆意橫行?！?p>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么評說眼淚。的確是肆意橫行的呢！不然，怎么就輕易地落下了。

不過是一節火車廂，不過是放了一曲憂傷的薩克斯曲《天堂里的另一天》，不過是想起了漸行漸遠的她，不過是秋意甚濃，而我衣衫薄寡……

我可以用一百種比喻說出我的憂傷，可他只是笑笑，他說：“形容詞被你用的天花亂墜，也不過是一場應景的雪?！痹谒劾?，我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經歷，是多么奇幻的魔法師呀！它可以讓一個人高高在上，指鹿為馬。

講真話的時候，心里會落滿冬雪，踩上去吱吱嘎嘎作響。那個人接著就說起了他在世界各地留下的足跡，他奉勸我，那么多的地方可以走，何必，固守一隅。

我說，某一段殘墻上，刻著我和她死生契闊的誓言。“讓風去腐蝕和吹干它們吧。那是不負責任的信口胡謅。”我怎么可以容忍，一個人如此褻瀆我對愛的承諾。在我的憤怒之下，他不再爭辯，短暫的靜默。然后緩緩地說：“走一走吧，離開一段時間，然后再聽從靈魂的安排?！?/p>

我問：“流浪的人也是要回家的嗎？”他說：“沒有人可以不回家的?！蔽彝蝗挥米约阂膊荒芟嘈诺募獾米哒{的嗓音說：“你帶給了我人生最大的失望，你告訴我流浪是要回家的，那么死亡可不可以算作是家？你告訴我流浪的人也要回家，那么，你還鼓動我出去走一走？”

“是的，讓你沉重地走，是為了讓你輕盈地回?！蔽业牡谒牡窝蹨I，渾圓碩大，滴到空盤子里，發出“?！钡囊宦曧憽Ｎ叶愕酱昂熀竺?，順便用窗簾布擦著眼睛，看到了窗外的黑，以及不停跳躍著活著的人們點亮的燈。多少人都如螞蟻一樣，在大地上活著，頭上頂著一粒米，就是他們為之歡呼的光輝歲月。而我頭頂的米呢？眼里的燈呢？

他說，每個年齡段都有每個年齡段的魅力所在，5歲以前，任性、調皮沒人指責你，相反會認為那是你可愛的地方，可是5歲以后再任性就不該了。上學后的魅力是你勤奮好學，工作后的魅力是你積極上進。成家后的魅力是你有了擔當，有了為人父為人母的責任。

“那么，現在你的魅力呢？不是滴下你的眼淚，而是綻開你的笑意。不是熄滅，而是點亮。”

我終于沒有大聲慟哭。只是落了那四滴眼淚，那是一個有些疼痛的夜晚，他下了車，我說我要接著再坐幾站地，我對自己說，什么時候眼里的光亮起，就什么時候下車。

那個人很快發來短信，措辭優美，讀來頗有韻味，仿佛一首無韻腳的詩——

“孩子，你像一只找不到歸巢的小鳥，需要有人把你捧在手里?？墒悄阕约合纫涯_放回地面上來。”

“還好，你的眼淚是年輕的，所以清澈，一點都不渾濁。滴到我的手背上，也砸不疼我。年輕人的眼淚啊，總是來去自如，多好，像任性的小頑童，前一秒嚷嚷著離家出走，后一秒將媽媽攔腰抱緊。年輕的眼淚多好，可以肆意橫行，沒必要節省，任意揮霍?！?/p>

“你們有任性的資本，你們有悔過的甬道。不像我們，肆意地落一次淚，都是一種奢侈。我老了，你的眼淚甚至讓我嫉妒，你看，它多么年輕，多么澄澈，多么像天剛剛亮的時候，那一滴掛在花瓣上的露珠兒……”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舊在讀著這個短信。父親，你的記憶力嚴重衰退，當然不會記得很多年前與我在一節車廂里的對話，不記得我流下的那四滴眼淚，更不會記得你親手寫下的這么動人的“詩句”，可是我記著，我會替你珍藏。你說，我年輕的眼淚落于你漸漸衰老的微笑之上。可是父親，我也正在老去，此刻，家是唯一可以抓住我的根。而年輕和衰老的標志，一個是對遠方翹首以盼，一個是對故土念念不忘。

責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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