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洪靈 彭瑤 劉強 陳漢文



【摘要】作為一家商業模式新、盈利能力強與資產質量高的商業銀行, 硅谷銀行的快速破產引發了全球的廣泛關注, 提供了觀察現代銀行脆弱性的全新樣本。本文以巴塞爾協議Ⅲ為背景, 基于商業模式與監管計量的雙重視角, 對硅谷銀行破產動因進行研究。研究表明:(1)商業模式與投資組合偏好共同驅動銀行資產負債模式, 而資產負債模式最終決定流動性風險。(2)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是解構硅谷銀行破產的底層邏輯, 包括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 單一行業客戶結構導致的集中度風險以及該等商業模式所隱含的順周期效應。(3)激進的證券投資組合及其順周期效應是硅谷銀行破產的直接誘因。(4)監管計量偏差與審慎過濾器使用等監管問題是硅谷銀行破產的重要誘因。簡言之, 硅谷銀行破產始于商業模式、成于監管計量、終于順周期效應。本文的研究結論將為我國類SVB金融機構及監管部門提供有益的借鑒。
【關鍵詞】硅谷銀行;巴塞爾協議;商業模式;監管計量;順周期效應
【中圖分類號】 F832.22?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4-0994(2023)09-0003-11
一、 引言
2023年3月8日, 美國硅谷銀行(Silicon Valley Bank, SVB)突然宣布證券投資組合出售及發行股票計劃以緊急募集巨額資金, 引發了儲戶擠兌與投資者對SVB股票的恐慌性拋售。3月10日, 因流動性不足與資不抵債, 美國加州金融保護和創新部(DFPI)宣布關閉SVB, 并任命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為其破產管理人。作為一家擁有四十年歷史、 連續五年蟬聯福布斯“美國最佳銀行”排行榜的美國第十六大銀行, SVB在遭到擠兌后的48小時內“光速”倒閉, 其成為美國歷史上繼2008年華盛頓互惠銀行(Washington Mutual)破產后的最大銀行破產案; 隨后幾天, 簽字銀行(Signature Bank)破產成為美國史上第三大銀行破產案。短期內, 美國接連多家銀行破產, 迫使美國政府推出了一系列緊急救助措施, 并引發市場對全球金融系統性風險的擔憂。
在當前全球經濟發展不確定性加劇的背景下, 全球金融監管機構高度重視商業銀行的風險與監管問題。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BCBS)自1988年發布巴塞爾協議Ⅰ以來, 不斷更新與完善監管框架, 于2010年9月通過了《更具穩健性的銀行和銀行體系的全球監管框架》和《流動性風險計量、 標準與監測的國際框架》兩個文件(巴塞爾協議Ⅲ)。隨后又于2017年12月修訂發布了《巴塞爾協議Ⅲ: 后危機改革的最終方案》(統稱為“巴塞爾協議Ⅲ”), 巴塞爾協議Ⅲ最終方案于2023年1月1日起實施。這些不斷變化的框架協議, 是BCBS為應對更加復雜的風險、 不斷試錯與完善的豐碩成果, 對于指導全球監管機構加強銀行監管與合作起到引領作用。巴塞爾協議Ⅲ及相關配套規則格外重視對系統性風險的預防, 分別從逆周期調節、 杠桿率以及集中度風險三個方面加強了對系統性風險的監管。然而, 此次SVB等系列銀行破產危機, 從側面反映了巴塞爾協議Ⅲ與監管現實間存在可能的監管漏洞。
Diamond和Dybvig(1983)在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上發表了題為《銀行擠兌、 存款保險和流動性》的文章, 解釋了銀行存在的原因、 銀行如何因為擠兌而變得脆弱以及社會如何應對這種脆弱性。Bernanke(1983)在American Economic Review上發表了其成名作《金融危機在大蕭條傳播過程中的非貨幣效應》, 解釋了銀行倒閉的巨大社會成本①。而后Diamond(1984)進一步提出銀行的核心競爭力是信用風險管理能力, 即通過有效收集借款人信息(解決逆向選擇問題)和監督借款人的行為(解決道德風險問題)來確保投資的長期回報。然而, 在財務報表與監管指標上, SVB是一家商業模式新、 盈利能力強、 資產質量高且資本非常充足的商業銀行, 其破產并非由信用風險導致。因此, SVB光速破產提供了一個觀察現代銀行脆弱性的全新樣本, 對其破產動因值得進行深入而系統的研究。
為此, 本文以巴塞爾協議Ⅲ為背景, 以SVB及其母公司硅谷銀行金融集團(SVB Financial Group,簡稱“硅谷集團”)為研究對象, 基于商業模式與監管計量的雙重視角, 對此次破產危機背后所隱藏的深層動因進行系統探究。研究表明: (1)銀行的資產負債模式最終決定流動性風險, 而資產負債模式則由銀行商業模式與投資組合偏好共同驅動。(2)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是解構SVB破產的底層邏輯。SVB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引致流動性風險的潛在因素包括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 單一行業客戶結構的集中度風險及該等商業模式所隱含的順周期效應。(3)激進的證券投資組合及其順周期效應是此次SVB流動性危機的直接誘因。(4)監管計量偏差與審慎過濾器使用等銀行監管問題是此次SVB流動性危機的重要誘因。簡言之, SVB破產始于商業模式、 成于監管計量、 終于順周期效應。
本文的主要創新點如下: (1)提出了銀行資產負債模式這一新標準, 將銀行的商業模式劃分為流動性主導型與盈利性主導型; (2)首次提出并分析了銀行商業模式的順周期效應; (3)創新性地量化了SVB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 (4)從證券投資角度, 揭示了會計計量方法與“審慎過濾器”的使用對監管計量指標的異化影響。
2016年4月, 我國原銀監會、 科技部、 人民銀行聯合印發了《關于支持銀行業金融機構加大創新力度開展科創企業投貸聯動試點的指導意見》, 鼓勵和指導銀行業金融機構開展投貸聯動業務試點, 此后投貸聯動創新業務模式在全國范圍內興起并高速發展②。為應對金融混業經營趨勢下分業監管固有的監管缺陷, 2023年3月《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正式宣布組建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 以朝著混業監管改革發展。SVB正是全球范圍內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先鋒和混業經營的典范, 因此本文的研究對我國銀行業亦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與借鑒價值。
二、 硅谷銀行破產之商業模式動因
任何一個涉及商業領域的組織, 都存在著商業模式問題(羅珉等,2005)。商業模式是企業創造價值的基本機制, 是企業整個投入產出營運過程的基礎性邏輯, 是企業系統組織經營活動的依據和藍本(原磊,2007;Teece,2009)。商業銀行作為經營貨幣信用商品和提供金融服務的特殊企業, 其商業模式既有一般企業商業模式的通性, 又有金融行業的獨特屬性。
(一)銀行商業模式類型及其主要特征
已有研究主要以主營業務模式、 盈利驅動模式、 資本管理模式為標準, 對銀行的商業模式進行解構與分析。從主營業務模式出發, Sealey和Lindley(1997)提出了中介法, 將銀行業務模式分為零售銀行模式、 投資銀行模式和批發銀行模式三種。Ayadi等(2012)運用聚類的方法, 使用同業負債、 存款、 貸款、 衍生品、 權益五個方面的指標, 將歐洲銀行劃分為四種模式: 投資銀行模式、 集中型零售模式、 分散型零售模式和批發模式。從盈利驅動模式出發, 李魯新等(2007)對商業銀行的收入結構進行了解析, 認為商業銀行盈利模式是指商業銀行在一定的經濟環境與金融背景下以資產負債結構為基礎的主要財務收支結構。 張銀倉(2009)、 陸靜等(2014)認為, 商業銀行的收入主要來自基于存貸利差的利息收入和基于中間業務的非利息收入, 因此其盈利驅動模式可分為利差主導型和非利差主導型兩大類。李勇(2016)從收入來源多元化的角度, 將商業銀行的盈利驅動模式進一步分為利差主導的單一型模式與利息收入和非利息收入均衡發展的集約型模式。從資本管理模式的角度, 劉青云(2022)指出, 在財務績效、 風險管理、 資本配置和資本監管等眾多約束條件下, 商業銀行會對其各類資本工具和資本管理措施進行組合, 最終實現以資本為基礎的財務績效最優化。
本文認為, 資產負債管理是商業銀行經營管理的核心與價值創造的中樞, 資產負債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商業銀行的核心競爭力和風險管理能力。然而, 目前尚未有學者從資產負債模式的角度對銀行商業模式進行研究。為此, 本文以商業銀行資產負債結構匹配動因為標準, 將商業銀行的商業模式劃分為: 流動性主導型與盈利性主導型。流動性主導型商業模式是指商業銀行建立了有效的流動性風險治理框架和管理體系, 合理配置了資產與負債的總量和結構, 更注重資產的變現成本與變現速度, 并建立起充足的資金儲備, 以保證銀行在不同條件下都能有充足的資本金和現金儲備, 能夠隨時滿足儲戶提取存款等清償債務的要求, 防止發生擠兌而導致風險。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是指商業銀行在可能的情況下, 通過資產負債結構與期限配置以持續追求利潤最大化, 不斷增強經營實力, 提高競爭能力與價值創造能力。
綜上, 銀行商業模式的類型及其主要特征如表1所示。SVB商業模式分別屬于批發型、 利差主導型、 資本充足型及盈利性主導型。
商業銀行區別于其他金融中介的特殊性在于其流動性轉換功能, 即借短債放長貸。銀行的負債端為儲戶提供短期流動性, 即在需要時提取儲蓄用于即時消費, 而銀行的資產端則把歸集起來的資金貸給借款人投資于長期項目。儲戶得到流動性, 借款人得到長期資金, 完成流動性轉換。然而, 從銀行資產負債模式的動因出發, 銀行“借短貸長”使得流動性與盈利性天然存在矛盾。Goddard等(2004)在對歐洲國家商業銀行的面板數據進行研究后發現, 保持高流動性的銀行其平均盈利能力一般都不強。Duan與Niu(2020)使用美國銀行面板數據, 研究發現資產端的流動性創造與銀行盈利性負相關。部分學者認為, 商業銀行流動性與盈利性之間并非簡單線性關系。Bordeleau和Graham(2010)考察了55家美國銀行和10家加拿大銀行, 發現商業銀行的流動性比例與盈利能力存在倒U型關系: 在達到最優流動性比例前, 流動性的增強會促使資產盈利能力提升; 在達到最優流動性比例后, 流動性資產持有的邊際成本增大, 進而會降低利潤率。也有一些學者考察了利率風險下的銀行風險管理行為, 及與之相對應的流動性風險和銀行盈利績效。例如, Esposito等(2015)研究了意大利銀行如何應對危機下的利率風險敞口。
顯然, 商業銀行若過度追求利潤最大化與盈利能力的提升, 其經營管理則可能陷入混亂, 引發流動性風險; 尤其當銀行體系與金融市場內部相互關聯、 形成一張錯綜復雜的關系網絡時, 一家銀行的流動性風險容易快速傳染至整個金融市場, 誘發系統性風險。因此, 單純追求資產負債管理的流動性或盈利性, 無法實現一家商業銀行的可持續發展。結合銀行自身情況與外部市場變化, 實現流動性與盈利性的均衡, 并增強資產負債的動態匹配能力與動態可調整性, 是商業銀行實現高質量資產負債管理模式的關鍵所在。
(二)硅谷集團創新商業模式引發流動性危機: 投貸聯動、 資產負債模式及其順周期效應
SVB于1983年創立, 并于1999年組建硅谷集團, 實現了從初期的商業銀行模式向以商業銀行為主體、 多元金融業務協同發展的國際銀行與金融控股公司的演變。硅谷集團業務共分為四大板塊: SVB、 SVB私人銀行(SVB Private)、 SVB資本(SVB Capital)③和SVB證券(SVB Securities), SVB是硅谷集團最大的控股子公司④。SVB是美國科技銀行、 創業銀行的代名詞, 是“全球唯一致力于創新領域的銀行”, 以“投貸聯動”等創新業務聞名于世。截至2022年末, SVB資產規模在全美銀行中排第十六名, 幫助約30000家科技初創企業進行融資, 與全世界逾600家風險投資機構、 120家私募股權機構有直接業務往來, 并連續5年蟬聯福布斯“美國最佳銀行”年度榜單。
1. 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面對科技給行業生態帶來的劇烈沖擊, 商業模式創新能夠幫助商業銀行增加利潤、 拓展資產負債業務等, 從而提高績效水平。但創新常伴隨著風險。混亂、 過度的銀行商業模式創新會提高銀行體系的脆弱性, 增加銀行的風險承擔, 嚴重影響金融安全, 提高整個金融體系的系統性風險(Beck等,2016;王永海和章濤,2014)。與傳統商業銀行不同, 為了實現商業模式創新、 開拓市場并實現高盈利, 硅谷集團開創了投貸聯動模式, 并將客戶群體聚焦于美國科技初創企業與風險投資機構。作為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開創者、 美國銀行業“優等生”、 科創生態系統首選金融合作伙伴, SVB快速破產背后的業務模式動因值得深入探究。
投貸聯動業務模式是指商業銀行信貸投放與對中小企業的風險投資有效聯動, 通過制度設計以直接或間接的投資收益來彌補信貸風險或通過向投資基金貸款放大對信貸客戶的信貸收益, 從而為中小企業的發展提供持續的、 全生命周期的資金支持。投貸聯動模式的主要服務對象是處于種子期、 初創期或成長期的具有成長潛力的科創中小企業。商業銀行以債權形式為其提供信貸支持, 但由于科創企業的固有屬性, 該項債權投資的風險較高。為了實現風險對沖, 商業銀行同時通過集團子公司或外部風險投資機構進行直接或間接的股權投資, 以獲得科創企業未來的潛在超額收益, 因此形成了“貸中有投、 投中有貸、 投貸相融”的業務模式。
對于商業銀行來說, 投貸聯動模式有助于緩解信貸業務中的信息不對稱, 幫助銀行拓寬盈利渠道、 提高風險忍耐度、 完善并豐富價值鏈與關系網絡, 順應了商業銀行業務轉型的需求。對于部分科創中小企業來說, 投貸聯動模式也受到廣泛認可與歡迎。一是投貸聯動模式幫助科創企業同時實現債權融資與股權融資, 緩解了該類企業“輕資產、 缺擔保、 高風險”導致的融資難、 融資貴問題; 二是投貸聯動模式滿足的不僅是科創企業的融資需求, 更是帶來了金融機構一系列配套資源與全生命周期服務, 在金融機構強大的資源整合能力、 風控能力與團隊能力下, 實現科創企業從初創到成熟的全階段高速成長。如表2所示, 硅谷集團為企業客戶提供的服務貫穿其整個生命周期。
如圖1所示, 硅谷集團的投貸聯動業務主要有以下三種形式:
(1)內部自投自貸。SVB向科創中小企業發放貸款, 企業以專利權作為抵押, SVB收取高于一般企業的貸款利息。SVB資本直接投資于企業, 或與風險投資機構同時入股, 待企業成熟、 增值并在公開市場掛牌上市后, 通過二級市場交易或企業回購實現較高的資本增值, 以抵補前期信貸的高風險。
(2)認股權證貸款。SVB在發放貸款的同時與中小企業達成協議, 獲得部分認股權或期權, 由硅谷集團持有, 在企業上市或被并購時行權, 也可以轉讓獲得投資收益, 以緩釋貸款風險。但若企業無法上市或被并購, 認股權證則無法行權。截至2022年12月31日, 硅谷集團共持有3234家公司的認股權證, 公允價值為3.83億美元, 2022年帶來凈收益1.48億美元, 其中行權收益為0.45億美元。
(3)間接股權投資貸款或間接股權投資。這種投貸聯動模式是通過外部風險投資機構進行間接股權投資貸款, 即由SVB將資金貸給外部風險投資機構, 再由風險投資機構對其貸款科創企業客戶進行投資, 從而實現間接股權投資貸款。同時, SVB資本與外部的PE/VC機構進行合作, 成為PE/VC的合伙人, 再由PE/VC對SVB的貸款客戶進行投資, 從而實現對貸款客戶的間接股權投資。由于2012年沃克爾法則(Volcker Rule)規定銀行持股集團投資對沖基金與私募股權基金的比率不得超過集團總股本的3%, 硅谷集團此后將先前對風險投資機構的部分股權投資轉向“過橋貸款”等創新方式的信貸支持。
如圖2所示, 硅谷集團的貸款主要有三類投向: 全球基金銀行貸款(PE/VC機構貸款)⑤、 技術/生命科學/醫療保健企業貸款(科創企業貸款)和私人銀行貸款。截至2022年末, 對PE/VC機構貸款高達412.69億美元, 占貸款總額的55.58%, 是對科創企業直接貸款(172.88億美元, 占比23.28%)的兩倍以上。為防止混業經營下銀行風險的傳染, 硅谷集團從多方面進行投貸聯動的風險控制。一是股權與債權業務的風險隔離。SVB資本負責股權投資相關業務, SVB私人銀行為基金管理人, 集團各子公司之間設立防火墻將資金、 人員相互隔離, 阻斷風險在集團內部的傳播。二是多元化分散投資, 投資對象包含來自不同行業、 處于不同發展周期、 位于不同地域、 具備不同企業風險的科技企業, 構建投資池以分散風險。
雖然硅谷集團從制度設計等方面進行了風險控制, 但投貸聯動模式仍存在以下固有風險: (1)信息不對稱問題。SVB很難全面了解科創企業的真實狀況, 風險投資機構為了獲得SVB貸款, 可能會過度包裝科創企業的成長性和盈利前景, 導致SVB進行錯誤的間接股權投資或間接股權投資放貸, 帶來貫穿整個投資期的風險。(2)道德風險問題。當直接貸款的科創企業面臨經營風險時, 為避免或減少預期信用損失, 此時SVB有動力對外部PE/VC機構發放貸款以使這些科創企業獲得股權融資, 也有動力促成SVB資本對這些科創企業進行直接或間接的股權投資。一旦這些科創企業出現持續經營問題, 這些行動在本質上就會加劇硅谷集團的風險暴露。(3)收益與風險的同步性及其放大效應。硅谷集團一方面獲得企業貸款的利息收入, 另一方面獲得科創企業高速成長帶來的股權升值收益; 當科創企業經營狀況變差甚至破產倒閉時, 硅谷集團既面臨著無法收回直接貸款的信貸風險, 又遭受著直接或間接股權投資以及間接股權投資貸款的大幅貶值損失。因此, 投貸聯動模式會極大地強化收益與風險的同步性, 并產生較大的放大效應。當宏觀經濟面臨周期轉換或科創企業面臨系統性“繁榮蕭條轉換”時, 投貸聯動模式帶來的收益或風險的放大效應將導致SVB財務報表數據的劇烈波動。換言之, 投貸聯動模式既可以導致“一魚多吃”的有利經濟績效, 亦可能導致“一刺多咽”的不利經濟后果。
為量化投貸聯動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 筆者將“投貸聯動風險放大乘數”定義為: 金融機構傳統貸款業務因投貸聯動模式而導致的金融風險擴大倍數。根據圖2所描述的硅谷集團投貸聯動模式, 設硅谷集團向科創企業的傳統貸款(基礎貸款)金額為X1、 向風險投資機構的貸款金額為X2、 向科創企業的直接股權投資金額為Y、 向風險投資機構的股權投資金額為Z。那么, 硅谷集團“內部自投自貸”風險放大乘數為(X1+Y)/X1, “間接股權投資貸款或間接股權投資”風險放大乘數為(X1+X2+Z)/X1, 總的投貸聯動模式風險放大乘數為(X1+X2+Y+Z)/X1。如表3所示, 經測算, 硅谷集團投貸聯動模式的風險放大乘數從2016年的1.9107上升至2022年的3.4476。這意味著硅谷集團2022年對科創企業每發放1元的基礎貸款帶來的風險與3.4476元貸款帶來的風險相當。
投貸聯動模式風險放大效應的經濟實質系變相提高了客戶集中度且無法通過銀行監管指標所識別。巴塞爾協議Ⅲ進一步強化了第二支柱監督檢查機制, 高度重視對集中度風險的管理, 將銀行賬戶信用風險、 交易性業務中交易對手風險都納入集中度風險范圍, 識別集團范圍內法人實體、 資產類別、 風險領域、 地理位置等多維度的風險集中度。然而, 當前各國對信用集中度的監管多采用簡單的直接貸款比例指標(如單一客戶授信集中度、 單一客戶貸款集中度等), 無法監測到投貸聯動復雜模式下經穿透后的真實集中度風險。
2. 激進的資產負債模式與潛在的流動性風險。投貸聯動模式風險放大效應的經濟實質系變相提高了客戶貸款集中度, 但這只會部分影響銀行的資產結構, 并不必然導致銀行的流動性風險與擠兌風波。商業銀行潛在的流動性風險最終由總體的資產負債模式決定, 除投貸聯動模式外, 影響商業銀行總體資產負債模式的因素還包括客戶行業集中度、 金融資產配置及存款結構等。
SVB的客戶群體聚焦于科創企業, 2022年美國風險投資機構投資過的科技和生命科學公司中有大約50%是SVB的客戶, 風險投資機構投資并成功上市的科技與醫療保健公司中有44%是其客戶⑨。這種單一行業聚集的客戶結構無法分散風險, 易導致一致的群體性行為, 除信貸風險外, 亦可能導致SVB存款波動性增大。如表4所示, 硅谷集團負債端以存款為主, 2016 ~ 2021年存款占總負債的比例均在94%之上, 而存款又以無息活期存款為主。從存款來源來看, 2022年末硅谷集團來自風險投資機構的存款占13%, 來自科創企業的存款占63%, 合計超總存款的四分之三。此外, 單一行業的客戶結構亦提高了SVB的貸款集中度, 近年來SVB投向風險投資機構與科創企業的貸款合計占比均在80%左右。因此, 一旦宏觀調控、 市場競爭等因素對科創行業產生沖擊。風險就會沿著科創企業與風險投資機構同時傳導至SVB的貸款端與存款端, 對其資產與負債結構產生聯動的雙重沖擊, 這會在本質上加劇潛在的流動性風險。
硅谷集團“借短買長”(資金來源短期化、 資金運用長期化)致使資產負債期限嚴重錯配。硅谷集團的資產結構主要有三大特點: (1)信貸資產快速擴張。硅谷集團2017 ~ 2022年貸款總額同比增速分別為16.11%、 22.64%、 17.03%、 36.23%、 46.69%、 12.03%, 占總資產的30% ~ 50%。總貸款中的51% ~ 62%為期限小于一年的短期貸款, 22% ~ 36%為一至五年期的中期貸款, 12% ~ 18%為超過五年期的長期貸款。(2)證券投資占比大且負凸性強⑩。次貸危機爆發后, 《多德弗蘭克法案》(Dodd-Frank Act)的沃爾克法則(Volcker Rule)限制了SVB向對沖基金與私募股權基金股權的投資比率, SVB不得不更側重存貸業務與凈息差收入。如表4及圖3所示, 硅谷集團近年來總資產近半數為證券投資類資產, 主要由可供出售證券(Available-for-Sale Securities, AFS證券)與持有至到期證券(Held-to-Maturity Securities, HTM證券)組成; 證券投資資產中大部分為以負凸性為主要特點的住房抵押貸款證券(Mortgage Backed Security, MBS), 當利率上升時, 持有人更傾向于推遲贖回時間, MBS的久期變長且風險隨之上升。(3)現金資產占比過低。硅谷集團的現金及現金等價物通常僅占總資產的6%, 加之其負債端具有非常高的流動性需求, 因此存在流動性嚴重不足的問題。
3. 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的順周期效應與流動性危機。順周期效應指金融體系與實體經濟在時間維度上存在動態正反饋機制(相互強化機制)。該機制會加劇經濟的周期波動, 進而引起金融體系的不穩定性(Financial Stability Forum,2009)。美國財務會計準則委員會(FASB)曾將順周期效應定義為: 放大金融系統波動幅度并可能引發或加劇金融不穩定的一種相互強化機制。在宏觀上, 例如巴塞爾協議Ⅲ要求銀行在面臨更大風險時(如經濟或行業衰退時)必須提高資本充足率, 這將迫使銀行在經濟衰退或貨幣政策緊縮時減少信貸投放, 從而導致經濟形勢進一步惡化或信貸資金加速緊張。如圖4所示, 2008年金融危機與2020年疫情沖擊均使美國經濟步入衰退, 商業銀行信貸占總資產的比例顯著下降, 與此同時資本充足率有所提升。
筆者認為, 除宏觀經濟層面上存在順周期效應外, 在微觀企業層面上, 企業特定的商業模式也會產生順周期效應。對于商業銀行而言, 依資產負債模式而劃分的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具有很強的順周期效應。若商業銀行采用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 則會通過期限錯配和高杠桿等方式成倍地擴大信貸規模, 并強化高收益性長期金融資產的配置。在貨幣政策量化寬松及預期信用風險較低期間, 這種商業模式將同時帶來資產端收益的快速增長和負債端成本的快速下降, 從而導致銀行利潤表呈現快速增長的態勢, 資產負債表擴張速度也遠超采用流動性主導型商業模式的銀行, 此時會呈現“強者恒強”的顯著順周期效應。然而, 當宏觀經濟或貨幣政策面臨周期切換時(如經濟或行業衰退或貨幣正常緊縮時), 與流動性主導型商業模式相比, 采用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的銀行將面臨更為強烈的風險暴露、 更高的違約率和損失率、 更大的金融資產公允價值變動損失, 對該類銀行的資產負債表和利潤表將產生更為激烈的雙重沖擊, 即對該類銀行產生與前述相反的、 不利的順周期效應。換言之, 對于采用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的銀行而言, 在降息周期中, 由于利率下降, 將資產投資于長期高利息產品可以鎖定資產收益, 而負債因以活期為主其成本也將下降, 從而可保證盈利與資產的快速增長, 但在加息周期卻剛好相反, 將呈現強烈的負向順周期效應。
由表4可以看出, 硅谷集團采用了較為激進的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如表5所示, 在美國貨幣政策總體寬松的2016 ~ 2021年, SVB的總收入、 凈利潤和總資產呈現持續的快速擴張態勢, 且資產質量指標(包括不良貸款率、不良資產率、撥備覆蓋率、資本充足率)表現優秀, 展現出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強烈的正向順周期效應。
然而, 從2022年初開始, 為抑制通脹的快速上行, 美聯儲連續多次加息, 截至2022年末美國聯邦基準利率高達4.33%, 較2021年末上升了4.26個百分點。此時, 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又使硅谷集團產生強烈的負向順周期效應, 硅谷集團遭受資產端證券投資收益快速下降和負債端成本快速上升的雙重沖擊, 從而可能面臨流動性危機。如表4所示, 2022年硅谷集團負債端被迫增加大量付息存款以替換快速下降的無息存款(活期無息存款由1260億美元驟降至810億美元), 這極大地增加了負債端成本; 與此同時, 2022年末HTM證券總額占總資產的43.12%, 資產端的MBS比例也攀升至43%。雖然從信用風險角度來看, 政府債券和MBS的安全性較高, 但存在很大的利率風險。2022年的HTM證券投資組合持有到期的加權平均收益率僅有1.66%(實際上其未入賬的公允價值凈損失在2022年高達151.58億美元), 且其加權平均期限已上升到6.2年。資產端特別是固定收益投資組合的長期配置, 使其不能及時變現作為流動性補充, 硅谷集團持有的證券投資的公允價值大幅度下降, 且為避免賬面確認虧損?而需要持有的加權平均期限大幅度延長(如表6所示?), 是導致流動性危機的直接原因。
三、 硅谷銀行破產的監管計量動因
銀行監管計量建立在會計計量的基礎上, 資本充足率等系列監管指標是在會計信息的基礎上調整生成的。因此, 會計計量標準可能會引發監管計量問題。
(一)證券投資的會計計量方法
1. 證券投資的確認與計量。硅谷集團適用于FASB制定的美國公認會計準則(US GAAP), 美國《會計準則指引320號: 投資——債務和股權證券》(ASC 320 Investments—Debt and Equity Securities)對證券投資的會計計量作出了具體指引。在取得證券投資時, 符合證券定義的債務工具根據持有意圖與能力被分為三種類別: 交易性證券、 HTM證券和AFS證券。為了在數小時或數天內賣出、 賺取短期價差利潤而購買和短暫持有的證券被歸類為交易性證券, 以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凈損益。實體企業有意愿且有能力將其持有至到期的證券歸類為HTM證券, 通常以收取合同現金流量為目標, 以攤余成本計量, 不確認持有期間的公允價值變動。未被歸類為交易性證券或HTM證券的是AFS證券, 以公允價值計量且其變動計入其他綜合收益(OCI)。
上述三類證券投資后續公允價值變動的會計計量對財務報表的影響各不相同。如表7所示, 交易性證券的公允價值變動直接影響其資產賬面金額, 同時將變動額計入凈損益, 最終影響資產負債表的權益金額; AFS證券的公允價值變動計入其他綜合收益, 反映在公司權益或每股凈資產上, 但并不影響利潤表中的凈利潤; 以攤余成本計量的HTM證券則無需考慮公允價值波動, 只考慮信用風險并計提資產減值準備即可, 資產賬面價值與公允價值之差形成的未實現損益均未在資產負債表和利潤表中得以確認。在終止確認之前, HTM證券的公允價值波動會一直以浮虧或浮盈的方式隱藏起來, 并不會反映在財務報表中。當銀行因流動性出現問題而被迫出售HTM證券時, 這些被隱藏的公允價值波動風險會一次性暴露出來, 原本的浮虧變成實際的損失并被計入當期損益, 反映在賬面凈利潤上。
此外, AFS證券可以重分類為HTM證券, 在此基礎上銀行可以利用會計計量手段進行一定程度的財務報表與監管計量操縱。當利率下行時, 銀行持有的債券資產普遍升值, 則可以將其分類為AFS證券, 并將其公允價值變動計入其他綜合收益, 從而導致資本充足率的上升。當利率上行時, 大部分債券貶值, 銀行有動力將部分AFS證券轉入HTM證券以隱匿損失, 從而虛增資本充足率。雖然銀行仍需要在財務報表附注中披露HTM證券未實現的利得或損失, 但其公允價值變動并不需要納入監管計量指標的調整范圍。
2. 證券投資會計計量對監管計量的潛在影響。資本充足率是保證銀行穩健經營、 安全運行的核心指標。巴塞爾協議Ⅲ把銀行資本分為一級資本(Tier 1 Capital)和二級資本(Tier 2 Capital)兩類, 其中一級資本又可劃分為核心一級資本(Common Equity Tier 1 Capital)和補充一級資本(Additional Tier 1 Capital)。巴塞爾協議Ⅲ定義資本充足率的計算公式為: 資本充足率=(資本-資本扣除項)/風險加權資產, 并明確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 一級資本充足率和資本充足率分別不低于4.5%、 6%和8%, 另要求所有銀行額外準備2.5%的儲備資本緩沖(BCSC,2023)。
在當前的會計準則與監管規則下, 資本充足率指標在商業銀行風險的反映上存在滯后性。以攤余成本計量的HTM證券, 其公允價值變動所產生的未實現損益不計入財務報表內, 也不計入巴塞爾協議Ⅲ規定的監管資本中。資本充足率計算公式的分子項中并不包含HTM證券的未實現損益, 由此過濾掉了由HTM證券公允價值波動帶來的資本充足率波動。加之US GAAP允許商業銀行將AFS證券重分類為HTM證券, 在這一會計計量與監管規則下, 商業銀行出于維持資本充足率穩定、 降低市場風險管理成本的考慮, 更愿意將本應該確認為AFS證券的資產確認為HTM證券, 或將不太確定應如何劃分的金融資產確認為HTM證券。當HTM證券在持有期間由于外部市場利率變化等原因產生較大金額的未實現損失時, 監管要求的資本充足率無法及時準確地反映商業銀行的真實風險水平, 會增加流動性危機瞬間爆發的可能性。
(二)硅谷集團證券投資會計計量引發的監管計量問題
1. 資本充足率對HTM證券監管失效。硅谷集團2022年歸屬于普通股股東的凈利潤為15.09億美元, 這一看似正常的利潤數字隱含著巨大的資產價值浮虧。2021年12月31日, 硅谷集團將總價值88億美元的證券從AFS證券重分類為HTM證券, 由于客戶存款大量增加, 又新購入許多HTM證券, 其2021年末持有的HTM證券多達981.95億美元, 比2019年末的138.43億美元增加6倍多。這些HTM證券大多為長期固定收益類債券, 平均到期時間為6.2年, 其中MBS占比超90%且以攤余成本計量, 并不以公允價值計量與列報。2022年美聯儲連續加息, 聯邦利率已超4%, 在通脹高企與美聯儲加息的大背景下, 硅谷集團持有的各類證券的加權收益率均大幅低于市場利率, 擠壓凈息差附帶巨額浮虧。如表8及圖5所示, 截至2022年末, 硅谷集團持有的攤余成本為913.27億美元的HTM證券其公允價值僅有761.69億美元, 產生了151.58億美元的未實現損失, 折價率高達16.60%, 只是未反映在表內和監管計量指標上。2022年末, 硅谷集團所有者權益的賬面價值僅為162億美元, 若扣除151.58億美元的未實現損失, 實際已瀕臨會計破產與技術性破產。監管計量指標失真導致2022年硅谷集團(硅谷銀行)報告的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 一級資本充足率與資本充足率分別為12.05%(15.26%)、 15.40(15.26%)、 16.18%(16.05%), 遠高于巴塞爾協議Ⅲ中的資本監管要求。
2. AFS證券、 審慎過濾器與美國銀行監管計量的放松。根據US GAAP, 交易性證券和AFS證券均以公允價值計量與列報?, 持有期間的公允價值變動無論計入凈損益后被納入留存收益, 還是計入其他綜合收益后被納入累計其他綜合收益, 最終都會影響資產負債表中的所有者權益, 同時也會影響監管資本的金額。因此在理論上, 巴塞爾協議Ⅲ的資本充足率計量反映了交易性證券和AFS證券的公允價值變動風險。但問題在于, 在美國的銀行監管體系下硅谷集團被允許使用審慎過濾器, 即在計算監管資本時可將累計其他綜合收益(Accumulated Other Comprehensive Income,AOCI)的波動剔除, 因此, 硅谷集團的資本充足率在對HTM證券和AFS證券公允價值波動的反映方面并無差別(均遺漏)。
審慎過濾器又被稱為AOCI過濾器, 指允許商業銀行從監管資本中排除記錄在累計其他綜合收益中的大多數項目, 其中包括計入其他綜合收益的AFS證券的未實現損益(Kim等,2019)。2011年發布的巴塞爾協議Ⅲ取消了審慎過濾器(BCSC,2023), 認為在監管資本中包含公允價值變動損益能夠更好地反映銀行的真實風險, 幫助監管機構更好地識別真正需要行政干預的銀行, 從而提升監管效率(ABA,2012)。已有研究也證實了商業銀行對審慎過濾器的使用帶來的風險與禁用帶來的益處(張姍姍等,2022)。審慎過濾器的取消使得公允價值變動損失能及時反映在資本監管計量指標中, 從而使銀行減少對高風險AFS證券的投資(Chircop和Novotny-Farkas,2016)。
然而, 美國放松了巴塞爾協議Ⅲ的監管要求。2018年美聯儲基于《經濟增長、 監管放松和消費者保護法案》, 對金融機構監管計量標準進行了修訂, 將銀行分為五類, 對第四、 五類銀行的資本要求、 流動性監管要求均有所放松。硅谷集團處于第四類, 根據監管要求, 可以選擇不將AOCI的所有組成部分納入監管資本。因此, 硅谷集團可以將與AFS證券、 HTM證券、 現金流對沖、 退休后固定收益計劃等相關的AOCI排除在資本監管計量指標之外(SVB Financial Group,2022)。將AOCI從監管資本中扣除后, 即便硅谷集團出現浮虧, 資本充足率仍將保持“虛高”。如表9所示, 2022年硅谷集團(硅谷銀行)在計算監管資本時過濾掉了18.8億(18.75億)美元的AOCI, 這一金額在2021年僅0.18億(0.17億)美元。若不使用審慎過濾器, 硅谷集團(硅谷銀行)2022年的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僅有10.40%(13.58%), 比報告的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低1.65%(1.68%), 比2021年的實際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下降了1.67%(1.29%)。除核心一級資本充足率外, 在不使用審慎過濾器的情況下, 2022年硅谷集團(硅谷銀行)實際的一級資本充足率與資本充足率指標與2021年的實際指標和2022年的報告指標相比也均有所下降。
除審慎過濾器的使用外, 美國銀行監管規則還允許SVB每兩年一次自行開展資本壓力測試, 無需進行監管資本壓力測試, 對流動性覆蓋率(LCR)、 凈穩定資金比例(NSFR)也沒有監管要求?。
四、 總結與政策建議
(一)總結
在財務報表與監管指標上, SVB是一家商業模式新、 盈利能力強、 資產質量高且資本非常充足的商業銀行, 此次SVB破產并非由信用風險導致。本文基于商業模式與監管計量的雙重視角, 對SVB破產危機背后所隱藏的動因進行了深入而系統的研究。本文的研究表明: (1)銀行的資產負債模式最終決定流動性風險, 而資產負債模式則由銀行商業模式與投資組合偏好共同驅動。(2)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是解構SVB破產的底層邏輯。SVB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引致流動性風險的潛在因素包括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 單一行業客戶結構的集中度風險及該等商業模式所隱含的順周期效應。(3)激進的證券投資組合及其順周期效應是此次SVB流動性危機的直接誘因。(4)監管計量偏差與審慎過濾器使用等銀行監管問題是此次SVB流動性危機的重要誘因。簡言之, SVB的破產始于商業模式、 成于監管計量、 終于順周期效應。
本文創新性地提出了資產負債模式這一劃分銀行商業模式的新標準, 將銀行的商業模式劃分為流動性主導型與盈利性主導型; 在此基礎上, 首次提出并分析了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的順周期效應, 并量化了SVB投貸聯動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此外, 本文從證券投資角度, 揭示了會計計量方法與審慎過濾器的使用對監管計量指標的異化影響。這些思想與方法值得我國類SVB金融機構以及監管部門廣泛借鑒。
(二)政策建議
1. 關于商業銀行經營思想。
(1)高度重視投貸聯動業務模式的風險放大效應。投貸聯動模式既可以快速促進業務擴張與盈利增長, 但又會導致收益與風險的同步性及其放大效應。換言之, 投貸聯動業務模式既可以導致“一魚多吃”的有利經濟績效, 亦可能導致“一刺多咽”的不利經濟后果。
(2)建立流動性與盈利性均衡的商業模式是關鍵。一般而言, 信用風險決定銀行發展的好壞, 流動性風險決定銀行的生死。銀行資產負債模式最終決定能否在流動性與盈利性之間取得恰當的均衡。在負債端, 商業銀行應當從負債來源的穩定性、 負債結構的多樣性、 負債與資產匹配的合理性、 負債獲取的主動性、 負債成本的適當性和負債項目的真實性等多個方面, 建立全面系統的管理體系, 實現負債業務的高質量發展。在資產端, 商業銀行應合理安排存貸款之比以保證經營的安全性, 優化資產結構, 提高銀行規避流動性風險的能力。在資產負債的匹配方面, 商業銀行在拓寬投融資渠道的同時, 還應合理匹配資產負債的期限結構, 在權衡流動性與盈利性的基礎上實現可持續健康發展。簡言之, 既要關注銀行資產或盈利的總量, 更要關注資產或盈利的結構; 總量是表面的, 結構才是本質的, 而銀行的資產負債結構模式最終是由其商業模式驅動的。
(3)高度重視銀行特定商業模式所隱含的順周期效應。當宏觀經濟與貨幣政策面臨周期切換時, 采用盈利性主導型商業模式的銀行將面臨更為強烈的風險暴露、 更高的違約率和損失率、 更大的金融資產公允價值變動損失, 從而對其資產負債表和利潤表產生更為激烈的雙重沖擊, 即負向的順周期效應。
2. 關于銀行監管與監管計量。
(1)要求商業銀行補充披露按公允價值調整后的資本充足率。銀行監管機構應當要求商業銀行根據HTM證券在報告時點的公允價值與攤余成本之差估算其未實現損益, 并將其納入資本充足率的計算中, 重新測算和披露經HTM證券公允價值調整后的資本充足率, 尤其是在外部市場利率頻繁波動時期, 以便監管機構通過資本充足率及時監測銀行HTM證券的風險變化。
(2)限制商業銀行HTM證券持有比例與證券投資資產重分類額度。HTM證券以攤余成本計量, 其公允價值變動損益極具隱蔽性, 且會計準則并未對AFS證券重分類為HTM證券加以限制, 使其易成為商業銀行財務報表數據與監管計量指標操縱的工具。監管機構應出臺相關規則, 限制商業銀行HTM證券的持有比例以及AFS證券重分類為HTM證券的額度。
(3)進一步完善集中度風險管理、 壓力測試等相關細則。硅谷集團投貸聯動模式在本質上導致了客戶集中度的提高, 但現有的監管指標無法監測到其復雜業務模式下的集中度風險。
(4)要求商業銀行使用非對稱審慎過濾器。硅谷集團選擇使用審慎過濾器, 導致2022年資本充足率虛高。監管機構應當要求商業銀行使用非對稱審慎過濾器, 將公允價值變動損失計入資本、 將公允價值變動收益濾出資本, 擠出資本中的水分, 提高監管資本質量與資本充足率反映風險的及時性。
(5)提升會計計量與監管計量協同性。會計準則制定者需充分認識到商業銀行的特殊性, 將會計信息披露與監管指標披露動態聯系起來, 如同時披露攤余成本和公允價值, 使信息使用者既能判斷商業銀行的資產配置與投資情況, 又能避免銀行監管指標對風險的扭曲反映。
【 注 釋 】
① 非常有趣的是,在SVB創立的1983年,Diamond、Dybvig、Bernanke三位年輕的美國經濟學家發表的這兩篇研究銀行擠兌的論文,開辟了銀行和金融危機的系統性研究,奠定了現代銀行學的基礎,為理解銀行行為和制定銀行監管政策提供了框架。因為這些研究,他們一起獲得了202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② 中國銀行業協會《2022年度中國銀行業發展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末,銀行業金融機構科技型企業貸款余額較年初增長23.2%,比貸款平均增速高12.1個百分點,其中外部投貸聯動項下科創企業貸款余額較年初增長18.3%;全國銀行業金融機構設立科技支行、科技特色支行、科技金融專營機構共959家,同比增長14.4%。
③ SVB資本(SVB Capital)是硅谷集團的風險投資和信貸投資子公司,不屬于硅谷銀行。SVB資本專注于基金管理,包括投資于企業的直接風險基金、FOF基金、債務基金等,主要通過投資回報和管理費為硅谷集團創造收入。
④ 硅谷集團系美國納斯達克上市公司(股票代碼為SIVB),本文以硅谷集團作為財務數據分析對象。2022年(近3年)SVB的凈利息收入、非利息收入、平均總貸款、平均總資產、平均總存款分別占硅谷集團的91.28%(91.91%)、64.06%(40.89%)、77.75%(79.22%)、81.08%(83.93%)、92.65%(93.94%)。因此,筆者認為,在此次SVB破產事件中,硅谷集團財務數據具有代表性,可用于對SVB的分析。
⑤ 2022年12月31日,硅谷集團全球基金銀行貸款的81%流向私募股權機構、19%流向風險投資機構。
⑥ 多出來的2.4476元中還部分包括了比貸款風險更大的直接或間接權益性投資,因此,實際的投貸聯動風險放大效應超過3.4476倍。
⑦ 向科創企業的直接股權投資金額Y=硅谷集團合并資產負債表中以公允價值計量的非流通證券項下的其他未確定公允價值的投資。
⑧ 向風投機構的股權投資金額Z=硅谷集團合并資產負債表中以公允價值計量的非流通證券項下的風險資本與私募股權基金投資+以權益法計量的非流通證券項下的風險資本與私募股權基金投資。
⑨ 參見硅谷集團2023年1月19日當期報告(https://d18rn0p25nwr6d.cloudfront.net/CIK-0000719739/8edb74b2-e2b7-4a56-b414-2f13980aeff2.pdf)。
⑩ 負凸性(Negative Convexity)特征通常出現在住房抵押貸款支持證券、可轉換債券等金融產品中,典型表現是:當市場利率上升時,債券價格下降幅度大于久期預測的幅度,債券久期越長、風險越大;當市場利率下降時,債券價格上升幅度小于久期預測的幅度,債券久期越短、風險越小。
? 美國GDP同比變化、聯邦基金利率、銀行信貸占比數據來自聯邦儲備經濟數據(FRED)官方網站,美國商業銀行資本充足率、一級資本充足率數據來自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官方網站。
? 例如,2022年3月8日,SVB緊急宣布出售約210億美元證券投資組合,立即導致確認的賬面損失高達18億美元。
? 2021年硅谷集團對152.6億美元的AFS證券進行了公允價值套期保值,并有107億美元利率掉期余額以對沖利率風險。2022年末僅對5.63億美元的AFS證券進行了套期保值,利率掉期余額僅5.5億美元。數據來源于硅谷集團2022年年度財務報告(https://d18rn0p25nwr6d.cloudfront.net/CIK-0000719739/f36fc4d7-9459-41d7-9e3d-2c468971b386.pdf)。
? HTM債券的攤余成本中不含信用減值損失金額。2022年硅谷集團HTM證券累計信用減值損失為0.06億美元,凈持有價值為913.21億美元。
? 溢折價率=未實現損益/攤余成本=(公允價值-攤余成本)/攤余成本。溢折價率符號為正表示溢價、為負表示折價。
? 硅谷集團2022年年度報告中對現金及現金等價物內容的定義為:“包括手頭現金、銀行到期現金余額、計息存款、聯邦儲備存款、出售的聯邦基金、根據轉售協議購買的證券和其他短期投資證券”。筆者推測,硅谷集團將交易性證券計入現金及現金等價物項下。本文不對其會計計量作具體分析。
? 硅谷集團在《巴塞爾協議Ⅲ標準化方法披露:截至2022年12月31日的季度》中披露:“由于我們是第IV類機構,平均合并總資產小于2500億美元,平均加權短期批發融資小于500億美元,跨轄區活動小于750億美元,因此我們目前不受美聯儲的LCR或NSFR要求約束。”
【 主 要 參 考 文 獻 】
李勇.利率市場化背景下我國商業銀行盈利模式轉型探究[ J].宏觀經濟研究,2016(6):73 ~ 85+126.
劉青云.流動性沖擊下商業銀行資本結構的動態調整研究[ J].財經理論與實踐,2022(6):39 ~ 47.
陸靜,王漪碧,王捷.貸款利率市場化對商業銀行風險的影響 —— 基于盈利模式與信貸過度增長視角的實證分析[ J].國際金融研究,2014(6):50 ~ 59.
羅珉,曾濤,周思偉.企業商業模式創新:基于租金理論的解釋[ J].中國工業經濟,2005(7):73 ~ 81.
王永海,章濤.金融創新、審計質量與銀行風險承受 —— 來自我國商業銀行的經驗證據[ J].會計研究,2014(4):81 ~ 87+96.
原磊.商業模式體系重構[ J].中國工業經濟,2007(6):70 ~ 79.
張姍姍,盧曉哲,戴德明.金融資產公允價值變動、商業銀行資本監管與系統性金融風險[ J].經濟學(季刊),2022(6):1913 ~ 1936.
張銀倉.全球金融危機背景下我國商業銀行盈利模式轉型問題研究[ J].金融理論與實踐,2009(6):56 ~ 60.
American Bankers Association (ABA). Treatment of Unrealized Gains and Losses Under the Basel Ⅲ Capital Framework[R/OL].https://www.theclearinghouse.org/advocacy/articles/2012/03/20120301-advises-against-removal-of-aoci-filter,2012-03-01.
Ayadi R., Arbak E., De Groen W. P., Llewellyn D. T.. Regulation of European Banks and Business Models:Towards a New Paradigm?[M]. Brussels:Centre for European Policy Studies,2012.
Basel Committee on Banking Supervision (BCSC). Basel Framework[R/OL].https://www.bis.org/basel_framework/index.htm,2023-04-11.
Basel Committee on Banking Supervision (BCSC). Basel Ⅲ:A Global Regulatory Framework for More Resilient Banks and Banking Systems[R/OL].https://www.bis.org/publ/bcbs189.htm,2023-04-12.
Beck T., Chen T., Lin C., et al.. Financial Innovation: The Bright and the Dark Sides[ J].Journal of Banking & Finance,2016(72):28 ~ 51.
Bernanke B. S.. Nonmonetary Effects of the Financial Crisis in the Propagation of the Great Depression[ J].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83(3):257 ~ 276.
Chircop J., Novotny-Farkas Z.. 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Extending the Use of Fair Value Accounting in Regulatory Capital Calculations[ J].Journal of Accounting and Economics,2016(2-3):183 ~ 203.
Diamond D. W., Dybvig P. H.. Bank Runs, Deposit Insurance, and Liqui-dity[ J].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83(3):401 ~ 419.
Diamond D. W.. Financial Intermediation and Delegated Monitoring[ J].The 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1984(3):393 ~ 414.
Duan Y., Niu J.. Liquidity Creation and Bank Profitability[ J].The North Americ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Finance,2020(54):101250.
Esposito L., Nobili A., Ropele T.. The Management of Interest Rate Risk During the Crisis: Evidence from Italian Banks[ J].Journal of Banking & Finance,2015(59):486 ~ 504.
Financial Stability Forum. Addressing Financial System Procyclicality: A Possible Framework[R/OL].https://www.fsb.org/2009/04/r_0904e/,2009-04-02.
Goddard J. A., Molyneux P., Wilson J. O. S.. Dynamics of Growth and Profitability in Banking[ J].Journal of Money, Credit, and Banking,2004(6):1069 ~ 1090.
Kim S., Kim S., Ryan S. G..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AOCI Filter Removal for Advanced Approaches Banks[ J].The Accounting Review,2019(6):309 ~ 335.
Sealey Jr. C. W., Lindley J. T.. Inputs, Outputs, and a Theory of Production and Cost at Depository Financial Institutions[ J].The Journal of Finance,1977(4):1251 ~ 1266.
Teece D. J.. Business Models,Business Strategy and Innovation[ J].Long Range Planning,2009(2):172 ~ 194.
【基金項目】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審計機構治理機制與審計質量研究”(項目編號:7193200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大攻關項目“中美跨境會計審計有關問題研究”(項目編號:22JZD010);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人工智能時代會計倫理問題研究:理論、規則與治理”(項目編號:22AGL012);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獨立董事‘縱向聯結研究:成因、治理機制與經濟后果”(項目編號:72102209)
【作者單位】1.浙江大學管理學院, 杭州 310058;2.浙江大學經濟學院, 杭州 310058;3.南京審計大學內部審計學院, 南京 211815。劉強為通訊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