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
人類因語言而生動,世界因語言而喧囂。我們的生活,也因語言而多彩。素樸的語言是母親特有的語境,貫注了她無怨無私的愛。我始終生長在母親話語的海洋里,我的人生之路,都是受她絮語輕言的滋養、指引和伴護。
與老年時的絮絮叨叨相比,年輕時的母親更多時候沉默寡言。我為此曾費解了很長時間。當我感受到為人父親時的勞累和疾苦時,我才明白性格外向能言善辯的母親為何會經常保持沉默。父親長年在異鄉教書,5個兒女嗷嗷待哺,生活的負累使她不得不持守隱忍,敏于行訥于言,她的精力要更多地通過勞作換取養育子女的食糧。除了大聲呼兒喚女回家吃飯,通常情況下她都是輕言細語、謹言慎行。
語言的變化是人生的段落和年輪的標刻。這種判斷在母親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言語的多寡一直在隨年齡的變化而變化。每逢兄妹中有人因成績好被學校獎勵,母親總會柔聲軟語地表揚幾句,盡管言語寥寥,也是一種奢侈和榮光。表彰的方式是專門做頓好飯改善一下大家的伙食,意在鼓勵和鞭策。
讓路別人也是寬敞自己。這是母親的座右銘,她始終在用自己的言行引領和規范我們的行為。心系別人的事多,考慮自己的事少。因為公道善良,近鄰的家庭糾紛都會請母親去明斷是非。解開思想疙瘩需要苦口婆心,盡管母親在家里話語不多,但我從不認為她語乏詞窮。
年輕時的母親也有話多的時候。在我們背不下課文犯愁的時候,母親會在我們面前秀一秀她驚人的記憶力,她不但能夠一口氣背下數十條“毛主席語錄”,還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完“老三篇”。即便如今年近八旬,家里三五十年前經歷的一些細枝末節她還能記憶猶新娓娓道來。母親告訴我們,強化記憶力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復復地背誦和讀寫,才能溫故知新。母親只讀過兩年書,但卻當過生產隊的記分員,不得不嘆服她的悟性。
母親是外婆的掌上明珠,外婆是母親流淌話語的海洋。饑荒年代的外婆,相繼生下了7男6女13個孩子,活下來6人,分別是5個舅舅和我的母親,存活率不到五成,母親成為唯一活下來的女兒。母親回娘家或者外婆來我們家,都會讓很少言聲的母親打開話匣子。無論炎炎夏晚還是戚戚冬夜,娘兒倆都會家長里短,陳芝麻爛谷子地說上大半夜。
母親毫無保留繼承了外婆在外公封建夫權下的忍辱負重。父母吵架時,母親稍作辯解便忍氣吞聲。打架時,她未作抵抗便繳械承受。那時我們不懂得孩子多、家里窮、就會滋生煩心事的道理,無法體會父母在養家糊口食不果腹日子里的煎熬。在母親的淚水里,生長著我們對父親的怒火和仇恨。當然,隨著兄妹們的長大成才和家里日子的一天天好過,那些憤懣都被漫長的歲月一點點淡化。
“每個娃娃都是我的心頭肉。”母親常說。我頭上是兩個哥哥,之后是一個姐姐,這個姐姐因感冒發燒沒有及時救治,在兩歲時夭折,這是她一生的痛。時光已經逝去53年,每每談及,母親都會淚如雨下。缺醫少藥的年代,誰也束手無策徒呼奈何,我們常常這樣安慰母親。母親總怕我們冷著、渴著、餓著、受不到好的教育。沒糧下鍋,她要利用生產隊下工后的晚上借助月光推磨。怕我們吃不飽,她總是最后端碗,稀粥里甚至能映照出她瘦削的臉。作為民辦教師的父親根本無法支撐5個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是母親天不亮上山背回柴火賣給公社伙食團,解了燃眉之急。盡管經常面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窘境,當時不懂事的我們似乎對父母的辛勞及柴米的金貴并不關心,只關心每周住校的錢糧能否按時到位。母親也對此從不吱聲毫無怨言。
母親注重將自己沉淀的標準傳導給我們,讓我們的瞳孔只能看見兩種顏色,非黑即白,非對即錯。于是,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就根植了這樣的評判:好人的主意叫智慧,壞人的主意叫陰謀。要多向好人學習,少跟壞人交往。“你們看看人家張三多懂事”“李四這樣做就要不得嘛”。這是母親簡潔的慣用語言,他經常用別人的經驗和教訓告誡我們。
我們做錯事惹母親生氣時,也會招致責罵,但她都是點到為止。非常生氣時,母親也會體罰我們,多數情況下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恐嚇威懾到了即可,拿她的話說,就是讓我們“長長記性”。不過,我倒是對母親一次比較狠的責打記憶深刻。約莫10歲左右,我承擔著家里的放牛任務,由于與伙伴們“捉迷藏”玩過了頭,牛吃了鄰村一戶人的莊稼。當時糧食極其緊缺,家里隨時有斷炊的可能。賠償了30斤包谷之后,母親用荊條狠狠地抽打了我。透過自己嚎哭的淚線,我看見母親也哭了。母親從來賞罰分明法不責眾,而父親卻是一人生病大家吃藥。5兄妹誰有過失,父親都會讓我們一應跪下一起受罰。在大山里教書回家時間少,父親采取集體教育的方式,會一并將我們修理了。這是父親難得教育我們的機會,每次下手很重,母親對父親這種方式很反對,但卻無力,與父親的吵打都與父親體罰我們有關。雖然我們同樣敬仰父親,但對他始終津津樂道自己這種教育方式深感遺憾。
能一句話說清楚的事情,母親絕不會啰嗦半句。年輕時的母親保持著言簡意賅的話語體系。“膠多不粘,話多不甜。男子漢說話不能拖泥帶水。”母親常常這樣對我們說。邊境的戰事正如火如荼,高中畢業的長兄瞞著家人報名參軍。體檢合格后,接部隊人員家訪,奶奶對前線不斷傳來戰士犧牲的消息感到非常恐慌,死活不同意被她視為心肝寶貝的長孫參軍。當時父親不在家,最終的決斷就落在了母親身上。奶奶確信歷來持守孝道的母親是她天然的幫手,只要母親反對,長兄參軍的事就會注定擱置。大家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母親,渴望走出大山報效國家的長兄眼巴巴地祈望著母親,緊張的空氣令人窒息。“我同意養娃(長兄的乳名)當兵。”稍作片刻,母親就一錘定音,給出了答案。氣得奶奶直跺腳,罵罵咧咧摔門而出,幾個月沒理母親。沒有多少話語,但這樣的大事她絕對經過了深思熟慮和反復斟酌。不敢說母親的思想境界有多崇高,但她尊重了長子的選擇,順遂了孩子的意愿。后來,雖然我參軍入伍是父親定奪,但我相信他不敢忽視母親的意見。
說起母親,哪能繞得過去父親呢?子女成家立業,父親也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按理說日子該紅火起來了。但是,這樣的好日子被父親延誤了五六年。作為一個普通的鄉村教師,父親卻很長時間生活在成為一名企業家的幻想里。其間,父親相繼三次開辦煤廠和采石廠,但他卻愈挫愈勇屢敗屢戰,欠下了不少債務。奇怪的是,母親居然毫無怨言,一直堅定地支持著父親,一起含辛茹苦還清了所有欠賬。面對兄妹們的埋怨,作為殃及者的母親卻一直在打著圓場。 孩子大了,日子好過了,糾紛就少了。家里來人,都是父親暢所欲言,母親卻很少說話,笑瞇瞇地洗耳恭聽。
母親與遠親近鄰的關系都很融洽,即便傷害過她的人,侵占了我們家田地的人,偷過我們家糧食的人,她都從不計較。煩躁衍生于生存環境的逼仄,夫妻倆、鄰里間為一些雞毛蒜皮吵架打架的情況在當年的農村司空見慣,成為一道風景。今人費解的是,大家并不覺得羞恥,在老人孩子面前也沒有什么顧忌。每逢鄰居吵架打架,母親總會跑去勸架。有一次,父母不知因什么吵了起來,繼而發展為打架。隔壁前幾天打架剛被母親勸和的叔嬸明明在家,卻從始至終沒有出面拉架。屏息靜聽的叔嬸居心何在?難道父母打斗的時間越長會給他們帶來足夠多的快感?我在恐懼中將憤恨砸向隔壁。現在看來,無人拉架也好,沒有說理的人在場,父母繼續吵打下去的欲望就會減退,一場鬧劇就會草草收場,還會敗了叔嬸幸災樂禍者的興。余怒未消的父親揚長而去之后,我哭著對母親說,以后隔壁打架,就是牛打死馬,馬打死牛,你都別管。母親苦笑著摸摸我的頭說,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母親教育我們要與時間共存,與許多不喜歡的人、很多糾結的事和解。衣食無憂時,母親也從來不會缺席親朋好友的困難,經常授人以漁、施人以財、助人以物,她覺得被別人需要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母親不知道什么叫境界、格局、胸懷,但她生活中的細枝末節無不投射出素樸的良善。
改革開放造就了中華民族歷史上最龐大的人類遷徙,我們兄妹5人被撒落在祖國不同版圖的4個省市繁衍生息。相比之下,步入仕途的長兄和成為省城市民的我生活條件相對要優越一些。長兄將家安在了北京,我將家安在了云南,父母親的身體狀況都不太好,我們會隔年度將父母親接到各自安家的地方居住一些日子。父親對城市生活倒是非常習慣,母親卻怎么也適應不了,每次說好的住上三兩個月,可住了不到二十天她就吵著要回去。母親背著妻子對我說:“沒有田地種莊稼,沒有園子務蔬菜就渾身不舒服,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跟圈里的豬有啥區別?”可在這擁擠不堪的城市里,我去哪里給她弄一畝三分地。更惱火的是,她對我們精心安排的生活還挑三揀四,說城里的菜沒菜味,肉沒肉味。每次她都拖著很不情愿的父親匆匆踏上歸途。我曾多次檢視自己,是不是禮數不到安排不周,但長兄也說,父母每次去北京也是來去匆匆。回到鄉下,面對青山綠水,她就會由衷欣悅,心情就會得到滋養和煥發,生活的詩意就會洋溢起來。尤其是常年侍弄稼禾親近泥土,對土地蘊含著飽滿的情感,健康的勞動能使她獲得強大的精神支撐。“人老了,有個頭疼腦熱可能就過去了,到時候端個骨灰盒回去,后悔的機會都沒有!”母親這番話,也道出了農村老人葉落歸根的普遍心理。
母親一生命運多舛,但她目光里透耀著綠色,始終迎著陽光,表現出穿越塊璧后的寧靜和開闊,用跋涉的歲月縱深生命的厚度。母親娘家和婆家都是兄妹6個,12人中已有6人故去,更讓她痛心不已的是,外公和父親的幺妹都是上吊自殺。幺姑自殺是因家庭糾紛,而82歲高齡的外公卻是在沒有征兆的情況下,將自己掛在了自家門前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在撕心裂肺的短暫傷悲之后,她就很快歸于平靜,讓勞動消磨傷痛。拿她的話說,死了歸陰間管,活著的人還得吃飯。我經常發現母親在暗夜里垂淚,她的克制,是不讓汩汩流淌的淚水迷離生活的方向。母親的獨到之處在于,用生活中濾出的歡樂和甘甜,補償和抵消了同樣多的心酸和困苦。
兄妹們生日當天,母親會在我們出生的時辰準時打去電話。先祝我們生日快樂,然后問問我們在忙啥?天氣怎么樣?如果是大晴天,她就說:“大晴天,旺相,你今年運氣好得很!”如果是下雨天,她會順勢說:“風調雨順,你今年順得很!”無論陰晴,她都會給我們一個好的祝福。
我出生那天,朝霞把深秋早晨的天空燒得通紅,母親準備拖著身孕出工,剛提上農具,腹部的劇痛便一陣陣襲來,緊接著我就出生了。不需要設置日歷,更不需要時鐘提醒,沒有什么比母親每年在這個時段給我打電話更準點的了。農村的生辰八字通常都記錄陰歷,很多時候我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就是母親的難日,做為兒女更應該銘記,這些年,我每年生日早晨都會主動給母親打電話請安。
我曾疑心母親言語稀少是被父親抑制的結果。父親去世后,母親的話開始多了起來,這是父親去世十多年來帶給她與日俱增的寂寞和悲涼。我們一直想給母親找個保姆,被她斷然拒絕,她說,我又不是沒有后代,跟外人住在一起多別扭。為了方便聯系,我們給她買了臺手機。除了我們打,她也給我們打。有段時間明顯感到,她打來的電話,次數越來越多,通話時間也越來越長。很多時候正在開會或者正忙著工作,不接吧,怕真有什么要緊事。接吧,又沒有什么正經事。一天晚上,我在家里正趕著一個次日就要上報的領導講話材料,母親的電話來了。一開始她就把我們一家三口乃至岳父岳母都問候了一個遍,然后問我工作順不順利、晚上吃的什么、孩子成績怎么樣,與前幾天通話的內容基本上沒有區別。十多分鐘過去了,但我又不能掛了她的電話。妻子從廚房出來問我,誰打來的電話這么長時間。我捂住話筒說:“老太太打來的,太啰嗦了。”忙中出錯,我捂住的是聽筒而非話筒,母親將我說給妻子的話聽得真真切切。母親沉默片刻說,那我就掛了。母親此刻肯定非常難過,在掛斷電話的忙音中,我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在雜亂荒謬的分析中踉踉蹌蹌。之后,母親打來的電話少了,通話時間也短了。因為自己的過失,少了母親的電話,我吃不香,睡不好,工作狀態也非常差,為此內疚了很長時間。想想熱戀時常常數十分鐘煲過的電話粥,這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把腸子悔青了,過去了的事也無法推倒重來。我突然發現,母親的絮叨里充滿著各種友好的歪理,善意的辯解,洋溢著書頁中沒有的家常、樸實、瑣碎,她為我們制造了多少輕松和諧啊!慶幸的是,我可以通過主動給她打電話來彌補。母親哪會計較自己的孩子呢?
我們無數次見證了父母親的吵架和打架,這是我們幼年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愁緒。父親去世后,我曾在與母親的一次閑聊中開玩笑說,像您們當年那樣動不動吵架打架,如果換作我,至少離婚80次了。母親卻說,離婚了又能怎么樣?你們幾個龜兒子怎么辦?遭殃的永遠是自己的孩子。“千選萬選,選個漏油的燈盞!始終還是原配好。”她一口氣列舉了當地好幾個離婚事例,確實沒有誰過上了好日子。每個人的家庭都不可能波瀾不驚,我們兄妹5個都經歷過離婚抉擇的考驗,但都被母親摁住了。她說:“離婚可以,但從此不要回這個家,永遠也不要認我這個媽!”滋生離婚的念頭大都源于對不同生活理念的追逐,而對方并無實質性過錯。因見異思遷而被母親逐出門庭,孰重孰輕?離婚現象已司空見慣,但我們兄妹5個卻沒有一個離婚。母親為此引以為豪。
無論我們年齡多大,母親都將我們視作孩子,總會一次次用言語敲打和警示。有一年,母親被我接到部隊過年。當時我在部隊機關任職,我將老家一個戰士從邊防部隊調到了我所在部隊,為了表示感謝,這名戰士給我送了兩條香煙。母親看見后,臉色非常難看,午飯一口沒吃。晚上對我說:“趕緊把煙退給人家,不能養成這種臭毛病!”我當時認為,母親有點大題小做,但還是在她嚴厲的注視下退回了別人的好意。2015年,母親在妻子的陪伴下,來到我在一個縣級市政府掛職的地方。我為母親安排了豐盛的接風晚宴,席間相談甚歡,母親也很高興的喝了好幾杯白酒。剛離席,母親的臉上就掛滿疑慮,幽深的皺紋里陰云密布,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我百思不得其解,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到位。回到住處母親就對我說:“早知道你用公款請我吃飯,打死我都不會吃。”我瞬間明白,我讓隨行的工作人員去結賬被母親誤解了。我極力解釋,并讓她看了我的微信轉賬記錄,她才釋然。母親常對我們說,你們可以不成才,但一定要成人,她常常拿生活中的事例和電視劇里的故事來敲打我們,讓我們必須在誘惑中警惕欲望的腐蝕。在她眼里,沒有什么能買來平安。
年近八旬的母親越來越言少語稀了,她的人生似乎又進入了另一個階段。站在往昔回望現在, 我會常常發出中年男人的悠長慨嘆,使我不得不翻檢自己的記憶,清理自己的“債務”。當自己也跨進了50歲的門檻,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母親那些絮語輕言的珍貴。透過歲月的眼眸凝視母親,她豐饒的內心竟隱匿著如此深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