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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馬特年代

2023-05-16 19:40:40岑葉明
廣西文學 2023年4期

我爸以前叫岑黃軍,因為我爺爺姓岑,奶奶姓黃,爺爺和奶奶都想他當軍人,本是個寓意不錯的名字,卻老被人罵成日本鬼。他當上老師那天,馬上去派出所申請把名字改成岑啟蒙,立志要啟蒙學生之思想,引領學生成為民族之驕傲、國家之棟梁。此后他最大的樂趣是教訓年輕人,在他看來,年輕人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睡和更必要的學習之外,做什么事都是錯的,比如岑春水染頭發這事,就簡直大錯特錯,應該關起門來抽一頓,再送去管教所。

“這個癲仔,地震時還捐了五百多塊壓歲錢,期末評得了三好學生。”我爸的手往桌子上拍打,碗里的米酒瘋狂扭動,“半年不到,怎么就變成爛仔頭了?”

時隔多年,我對那晚仍記憶猶新。我爸和岑春水他爸討論這事時,剛好是2008年8月8日晚上8點,電視上播放著國家體育館鳥巢舉行的奧運會開幕式。人聲鼎沸的體育場中間有兩千個方塊閃爍,上大學后我才知道那是缶陣的光。九萬人跟隨缶陣中閃現的中文和數字齊聲倒計時,三……二……一……嘣!鳥巢上升起數十道煙花炸裂,人們高聲呼喚吶喊。

我感到開心,大叫起來,岑春水他爸也在大叫。

“什么狗屁壓歲錢,全都是偷我的,我還以為是他媽卷走的!”岑春水他爸不在意什么黃頭發綠頭發,只在意被捐出去的錢,“屌他娘,住這個破房子,還有錢捐出去?還染頭發,媽的,我回去打死他!”

岑春水他爸跳起來,頭發豎起,沒穿好鞋就跑出我家。我覺得打人比奧運會好看,就跟著他爸跑了出去。他爸在路上摔了一跤,吐出一肚酒菜。我想去扶他,可他吐出的酒菜酸臭難聞,逼得我止步。他吐后迷糊了,原地兜轉幾圈,往我家走兩步,忽然晃了晃頭,才想起要回家揍兒子。

岑春水正獨自吃飯,白粥榨菜,黑白電視里也播放著奧運會開幕式。他頭發真染黃了,十分蓬松,像曬干的拖把倒掛在頭頂。他回頭瞥了我們一眼,左眼被頭發遮住,右眼沒有精氣神,和以前陽光燦爛的好學生模樣大相徑庭。

他爸吼道:“你哪來的錢?”

他不說話。

他爸沖進去薅住他頭發,將他的頭連帶身體拔起來,瞪著眼大聲問:“我問你哪來的錢染頭發啊?”

他還是不說話,眼神麻木,仿佛他爸是一只亂吠的野狗。

“說話啊!”他爸吼得青筋暴起。

他終于用冷漠的語氣反問:“關你什么事?”

“關我什么事?”他爸揚手就一巴掌,“那我打死你,也不關你事!”

岑春水摔在飯桌上,碗筷撒落一地,叮叮當當響。他爸又要去抓他頭發,他躲開了。他爸沒想到他敢躲,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的事,兒子竟然敢躲?他爸更沒想到,他站起來的同時抓起鋼盆朝他砸過去,“哐”一聲砸得他腦袋嗡嗡響。他爸頭暈目眩后退幾步,短暫驚愕之后,旋即暴怒,跳過去抬腳踢翻他,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掄起就亂扇。

他還是一聲不吭,臉部漲紅,雙腳胡亂踢踹。

電視中一個紅衣女孩在歌唱祖國,聲音宛如天籟。

岑春水還沒發育起來,身體瘦小,皮膚比女孩子還白,打不過體型高大的父親,不一會兒就泄氣了,癱在地上任由他爸發氣。大人常說孩子變壞有三步,先是不聽話,再到頂嘴,最后到動手。岑春水只用三個月就經歷了三個階段,他爸不明白,只能又打又罵,想讓他在恐懼中變回以前聽話的樣子。

他爸罵著罵著,罵不出什么了,揚起的手也沒力氣打下去,胡言亂語了幾句,甩開他,轉身去我家喝酒。我爸馬上小跑過來教育他,要好好學習成人成才報效祖國什么的,他全程沉默。訓了半個時辰,我爸無奈搖頭,帶我回去,路上對我說:“他爛了,你別和他走太近,會學壞。”再晚點,他爸在我家喝多了,不罵岑春水,句句罵他媽。

岑春水和他爸打架的事沒有人知道,他自己肯定不會說,他爸和我爸也不會說,我想說又不敢說。那段時間,我們都在說北京奧運會的事。我們知道遙遠的北京有一場盛大的運動會,結束后中國以五十一枚金牌位列世界第一。此外,還留下許多零散的記憶……真正歌唱祖國的不是紅衣女孩,而是另一個沒能上場的女孩。我們從小熟知的飛人劉翔忽然退賽,很多大人都罵他,說他在演戲。還有和劉翔一樣出名的姚明在對戰美國的籃球賽中開場三分,男人和孩子們同時歡呼雀躍。那天村口賭場里的男人不賭錢,擠在24英寸長虹彩電前,中國進球了開心大叫,平日里吵架的人也相擁,美國進球了憤怒大罵,說要干美國他姨娘。我不知道美國他姨娘是誰,從大人的口氣里可見不是什么好東西,也學著他們說。中國隊輸了,有人罵姚明他們打了個垃圾球,有人卻說能把比分拉這么近很了不起,說著說著就吵起來。

大人們總是喜歡吵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想知道。

北京奧運會還沒落幕,生活又平靜了下來。

北京太遙遠了,激起的波瀾到我們這個南方小城,蕩幾蕩后只剩下漣漪。那些年月還有許多新鮮,比如街上的理發店越來越多,門前貼滿各種炫酷的發型海報。比如岑春水成了我們村家喻戶曉的爛仔頭,大人都教育孩子不和他玩,而我們小孩覺得他像《七龍珠》里的超級賽亞人一樣酷。岑春水不喜歡別人叫他爛仔頭,也不喜歡我們叫他超級賽亞人,他說什么狗屁超級賽亞人什么奧特曼,那是小學生才看的東西,初中生已經不看了,我們從此便以看《七龍珠》和奧特曼為恥。

那應該叫什么?他想了想,說:“叫我殺馬特。”

我們問他什么叫殺馬特,他也說不出來。不過,越對于不知道的事情,我們越敬佩,連岑春水都不知道的事,我們敬佩到五體投地。我們終日討論岑春水,我最喜歡發起討論,強調他就住在我家旁邊,強調他爸和我爸的關系很鐵,話外之意是:我和岑春水的關系也很鐵。大家對我也尊敬起來。其實這時的我和岑春水的關系還是一般,不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增進我們的關系。

暑假過后,校長似乎記不得上個學期岑春水捐過很多錢,第一次升旗便罰岑春水和一眾殺馬特在國旗臺下站著,說讓全校師生都好好看看他們可笑的面目。他們的頭發有黃色、紅色、紫色、藍色以及所有我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顏色,有長發、碎發、直發、鬈發,像獅子,像野草,像鍋蓋,還有一半直直下垂,一半高高豎起的奇異造型。他們脖子上戴路邊攤買來的銅鐵飾品,穿緊身衣、破洞牛仔褲,趿人字拖。校長以為這是公開羞辱他們,然而不論我們小學生還是初中生,眼中都是仰慕。這種從外面傳來的奇特文化,在我們眼中毫不亞于大人喜歡的名表和金鏈。

校長站在升旗臺上,居高臨下俯視他們,叫他們一個個來到身前,辱罵他們是祖國的敗類、社會的人渣、人類的恥辱……校長的表情越來越猙獰。輪到岑春水,校長已氣到渾身發抖,飛起右腳踹翻他。岑春水站起來,什么都不說,朝天空甩了一下頭。甩頭是殺馬特的標配動作,像軍人的敬禮,像服務員的鞠躬,我們最喜歡模仿,可總是由于頭發不夠長、發色不夠鮮艷而缺乏感覺。岑春水甩起來的時候,頭發高高揚起,把陽光打碎,飄逸夢幻又迷人,落下來后擋住兩只眼睛,再輕輕一甩,露出一只,簡直帥得慘無人道。我們不約而同發出了“哇”的聲音,初中部那邊甚至有人鼓掌,有人吹起了口哨。

這是挑釁,校長無法容忍,再給了岑春水一腳。岑春水后退兩步,校長踢了個空,差點從升旗臺上摔下來。校長氣急敗壞,說下個星期升旗的時候,他們再不把頭發從畜生樣恢復成人樣,就親自拿剪刀給他們剪了。

這個星期還沒過,校長就被停職調查了。校長被帶走時,正在初三的中考動員大會上教育他們要努力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學,以后報效祖國,為人民服務。過后聽說地震時我們全校捐款一萬八千塊,校長只上交了一千八百塊。本來不好查,可我們學校竟然大肆報道有個學生捐了五百一十二塊,這是一串有紀念意義的愛心數字,被列為榜樣來宣傳。教育局的領導稍微動腦一想,一個學生就捐了五百一十二塊,怎么全校才一千八百塊?隨便一查就出問題了。但為啥現在才抓,我們不得而知。

再一次升旗,講臺上的人換成了副校長。副校長說他雖然是代理校長,但會用校長的嚴格要求自己,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爸和岑春水他爸喝酒上頭后,最喜歡罵他做事畏畏縮縮、瞻前顧后。我們學校在城區邊緣,校門口橫過一條又大又寬的馬路,馬路一邊是農村,另一邊是城區,進來的學生魚龍混雜,牽連很多校外的爛仔頭,要不是以前校長的大力鎮壓,早已亂得不成樣子了。我爸說這個懦弱的代理校長還不如貪財的前校長,這樣子下去,學生都會成爛仔頭。

如我爸預測,殺馬特們的頭發沒有被剪,而且帶著更多人染頭發。他們仿佛流感,去到哪里傳染到哪里,即便沒有模仿發型,精神上也已被感染。我不能馬上成殺馬特,我爸會打斷我的腿,所以我成了他們的忠誠粉絲,密切關注他們,收集他們做的在我們看來很酷卻被大人們厭惡的事。我們傳播他們標新立異的獨特信念,吹噓他們飄逸的彩色長發和皮衣皮褲人字拖,拿小本本抄他們用繁體字和怪異符號混搭的QQ簽名。我們一起團結反叛大人,創建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新世界,并且為此瘋狂。

那是2008年,外面和小城都發生了很多事,從汶川大地震到北京奧運會,從岑春水染頭發到和他爸打架,到校長被停職,以及學校里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殺馬特……我在這些大的小的事里感到生活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剛開始這種感受是迷糊的、難以形容的,直到我媽說回不了家,才真實、清晰起來。

除夕夜,家里電話響起,我跳過去接聽。那邊聲音很雜,似乎很多人,還有雨聲。媽媽說她在廣州,買不到票,要過了年才能回去。

“沒有火車嗎?”我問。

“火車都動不了。”我媽說,“木木,真回不去了,媽媽很想你。”

我認真地說:“媽媽,我也很想你。”

媽媽哭了。那邊越來越嘈雜,有人在喊車怎么還不來,有人在喊不要擠,有人在催促媽媽快點。

“木木,你去問問你爸爸要和媽媽說什么嗎?”

我跑去找爸爸,爸爸在門口抽煙。他搖搖頭,表示沒什么好說的。我跑回去拿起電話聽筒,只聽到嘟嘟嘟的響。春節過后,媽媽也沒有回來。媽媽打電話回來幾次,和我說完話后就跟爸爸吵架。吵了幾天,媽媽再也沒打電話回來。爸爸坐在電話前等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他把電話摔了,把電話線扯斷,然后去找岑春水他爸喝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酒抽煙,抽了一支又一支。

過后,我問爸爸:“媽媽去干嗎了?”

“去和別人生孩子了。”

我找到了話題,興高采烈跑去告訴岑春水:“我媽媽也去和別人生孩子了!”

岑春水的媽媽在他捐錢那天離開。那天岑春水被表揚,放學后像只小兔子開開心心蹦蹦跳跳回家,看到爸爸媽媽吵得天翻地覆。他媽媽拖著皮箱要離開,岑春水抱著皮箱,哭得眼淚飛濺,求她不要走。他媽媽也哭。岑春水的爸爸跳過去往他胸口上踹了一腳,岑春水痛得捂住胸口。他媽媽罵他爸,被他爸爸扇了一巴掌。這一巴掌讓她斷絕了最后的牽掛,把剛放下的皮箱拖起來,頭也不回地遠去了。岑春水爬起來追她,他爸對著他屁股又是一腳。他摔了個狗吃屎,起不來了,往他媽媽走的方向爬去。他爸拽著他,扇他,拖狗一樣把他拖回去,摔在門上,吼道:“追什么追?她不是你媽了!他要去和別人生孩子,做別人的媽!”岑春水聽到這話,像被雷劈了,身體猛地顫抖,然后嗚嗚哭起來。他哭到晚上八點,哭得沒力氣了,在門口睡過去。過了一個多小時,他爸爸出來叫醒他,說飯做好了。他起身進了家里,看也不看他爸一眼。過后我和別人說起這件事,都形容那晚的他像一條狗,大家笑得喘不過氣。過后,大家都學他爸,說他媽和別人去生孩子了,起先還敢在他面前說,直到他染了黃頭發,只敢在背后說了。

他疑惑地看我,問我很開心嗎?我說不出開心或傷心,我對這些事沒啥概念。我實話實說:“我不知道,她和誰生孩子是她的事,不關我的事。”岑春水想了一會兒,拍了拍我的頭,笑著點點頭,夸我說得很有道理。

岑春水喜歡與航天相關的一切。房間里貼滿報紙、書本上裁剪下來的圖片,有航天飛機、火箭、空間站、著陸器,有中國人和外國人,還有外星人。有些照片已經褪色,辨別不出是什么。他會看很多與航天相關的節目和新聞、雜志,他最大的愿望是當一個宇航員。他爸知道了他的理想,捂著肚子笑:“當爹的建個房子都難,當兒子的就想飛天,哈哈!”

岑春水家的房子很破很舊,靠一片竹林,磚頭又扁又長,濕漉漉的,長滿苔蘚,有很多長相惡心的蟲子爬來爬去。竹林遮擋了本就狹小的窗戶,陰暗的房間里只有一盞昏黃的燈,電線掛在墻壁的鐵釘上,與蜘蛛網一起縱橫交錯,又細又舊,斷過的地方用絕緣膠包著。墻壁的縫隙中有蟑螂閃過,地板有螞蟻出征或凱旋,岑春水不理會它們,耐心告訴我每張圖片背后的故事。

“1926年,美國火箭之父發射第一枚液體燃料火箭,失敗了。”

“1944年,V-2火箭發射成功,這是第一個進入太空的人造物體。”

“1961年,人類首次進入太空,是蘇聯人加加林,課本里有。”

“1965年,人類第一次太空漫步,也是蘇聯人。”

“1969年,美國人阿姆斯特朗登月,他望著自己的腳步說:‘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這是美國的旅行者一號,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探測器。它在1979年離開木星和土星,如果不出意外,再過幾年它就要飛出太陽系了。他是最孤獨的人造物體,帶著一張記錄人類文明的唱片去往寒冷黑暗的宇宙深處,永不返航。”

他說完外國,又說我們中國。

“長征一號是中國第一枚火箭,1970年運載著東方紅一號衛星成功起飛。”

“2003年,長征二號火箭帶著神舟五號和楊利偉登上太空,我國成為第三個掌握載人航天技術的國家。”

“2007年,嫦娥一號飛船探月成功。”最后,岑春水動情地說,“就在五天前,嫦娥一號撞向了月亮。”

我吃驚地問:“要炸了月球嗎?”

“當然不是,嫦娥一號完成了任務,撞月是要得到更精確的數據和月球表面照片,為了以后著陸做準備。”他笑著回答,接著嘀咕,“這是必要的……有時候,很多事都需要這樣勇敢地撞一撞。”

我沒注意他后面說的話,看著嫦娥一號和旅行者一號的照片,思緒飄到了宇宙之外。這是在我們這座小城里從未有人說過的事,我心緒飄忽,晚上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平靜,覺得岑春水比我想象中要厲害太多了。往后多年,我都記得這一天,和記得他被打那天一樣清晰——貧窮少年凝望破舊墻上的圖片,眼中泛出動情的淚光,仿佛能看見遙遠深邃的星空和不可預知的未來。

平靜下來后,我才想到他最后的話是在暗指姜夏花。

他早和我說過,染頭發是為了接近姜夏花,現在竟然把自己這種行為比成嫦娥撞月一樣悲壯。我覺得他有點不要臉。再大的人造衛星撞擊月亮也不能撼動其一分,就像他把遮眼的黃頭發變成了遮住整張臉的黃頭發,姜夏花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岑春水喜歡回憶小學時光,姜夏花坐在他前面,扎兩條小辮子,夏天穿干凈的裙子,跑起來有股雕牌洗衣粉的清香。岑春水閑來沒事踢她凳子,她回頭說他煩,他還是踢,踢得不重不輕,剛好能讓她煩惱但不至于生氣的力度……他說這些事的時候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有多喜歡姜夏花了。上了初中,姜夏花變成穿超短褲和吊帶的殺馬特少女。雖然穿超短褲和吊帶的她變得更好看了,但岑春水認為穿得太暴露是壞女生。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姜夏花,再說喜歡她。

姜夏花問:“喜歡我什么?”

岑春水覺得愛情要真誠,實話實說:“我覺得你長得像我媽媽。”

她破口大罵:“肏你媽的傻東西!”

姜夏花嘲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再嘲笑他是個農村土炮。他寫信給她說自己偷過老爸的錢捐給災區,自己很善良。她回信說他是個善良的農村土炮。“農村土炮”這個詞真的太討厭了。岑春水覺得染了頭發,就能擺脫土炮的身份,然后接近姜夏花。他又偷錢染了頭發,成為殺馬特。他去找姜夏花,遲了,她已經與另一個殺馬特早戀。他叫張大山,是我們學校第一個殺馬特,地位非常高。不僅如此,他還有輛“帝煞天”——本田CG125摩托車。每天放學,姜夏花都會坐上他的“帝煞天”揚長而去。岑春水又將原因歸結于自己沒有摩托車。

我覺得不是因為摩托車,也不是黃頭發,而是張大山從馬路那邊過來讀書,她也是從馬路那邊過來。他們那邊最看不起我們這邊的農村人,從學前班開始到埋進土里都一樣。岑春水不想承認這一點,說我在放屁,再學著馬路那邊人慣用的語氣罵我是個什么都不懂的農村土炮。

有一次,張大山突然出現在岑春水身后鳴笛,嚇得他跳進路邊的荒草堆里。岑春水反應過來時,“帝煞天”已飛到下一個路口,張大山和姜夏花哈哈大笑的聲音飛回來。岑春水跳出草叢,朝他們離去的方向虛踹一腳,人字拖飛了過去。他再鉆進草叢撿回拖鞋,爬出來時狼狽地發誓:

“我這輩子肯定要有一輛摩托車!”

岑春水想成為宇航員的時候,只是收集一些圖片滿足自己,因為宇航員的夢想太過遙遠,且不被父親支持。有一輛摩托車的夢想雖然更不被支持,但至少觸摸得到了。他帶我去摩托車售賣店瞎逛,問每一輛車的價格,再問每一個配件的價格。他假裝對摩托車非常了解,還討論了各種性能,直到老板發現他沒有錢,才不理會他了。我們先是逛新車店,太貴了,完全沒有可能,再去逛修車店,便宜了很多,有希望了。

有個修車店的老板跟岑春水說,在他店里做一年雜工,就送他一輛二手摩托車。岑春水當天就興高采烈在店里干起來,干得滿身油污,汗水浸透緊身衣,然后笑嘻嘻回家。第二天,張大山騎著“帝煞天”載著姜夏花來到他干活的地方,不說什么,只是看著他做事。第三天,岑春水覺得非常恥辱,把手上的輪胎一摔,不干了。修車店老板罵他沒有耐心,以后成不了大事。

岑春水大聲立下豪言壯語:“老子就算去偷去搶,也不要打工!”

老板拍著岑春水一直想要的二手摩托車說:“你去偷啊,我把車留著!”

岑春水走了,當然不是去偷去搶。他仍舊帶著我漫無目的地游走在街上,仿佛這樣能撿到錢。我最能理解他多渴望得到一輛本田CG125摩托車,他甚至想好了摩托車的名字叫“殺帝天”。我想幫他卻沒有辦法,我連跟他出來玩都很危險了——我爸說看到我和他做壞事就把我的腿打斷。

老師常說,有夢想的人會被眷顧。

老師說得沒錯,有夢想的岑春水很快就被眷顧了。岑春水他爸在門口和大家聊天,說深圳有個朋友做工的廠里缺人,叫他去,但他還在猶豫。有個人很激動地說去年美國經濟危機,很少有工,你不去讓給我去。岑春水他爸聽他這樣說,笑了笑,第二天早上就出發了。我爸不放心,要請假陪他去,這是我爸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請長假,學校領導不同意,我爸罵了他一頓,假沒請就去了,讓岑春水照顧我。我爸回來后,學校只是象征性作出處罰,畢竟他工作盡職盡責。

岑春水他爸留給他一筆生活費,警告他:“敢亂用就打斷你的腿!”

當天下午,岑春水就去修車店將八百塊錢狠狠地拍在桌上,把那輛二手摩托車帶回家。修車店老板堆著笑臉送走我們,說摩托車有問題就回來找他。我感到很爽,岑春水也感到很爽。我們還沒回到家,就有人說岑春水被修車店老板坑了,這破二手摩托車根本不值八百塊。岑春水罵那個人:“你這農村土炮懂個屁,車肯定是越貴越好。”

回到岑春水家,我們拿出洗衣粉、洗潔精、鞋刷和他媽留下的毛巾,準備進行一次大清潔。我看著“殺帝天”,仿佛是自己買回來的,特別興奮,洗起來也賣力。洗好了車,岑春水坐上它在院子里兜兩圈,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在他爸媽離婚后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我雖然在后面推得很費力,但見他開心,我也感到特別開心。

岑春水還不會騎摩托車,他打算偷偷學,學會后開出去讓他們大吃一驚。他學了幾天,要么是馬上熄火,要么是剛打油門,車子躥出去就熄火。岑春水帶著我去找修車店老板,說他賣的是爛車。修車店老板說你帶走那天我開過,還載著你,你滿意了才賣給你,現在不能反悔。岑春水一口咬定那就是爛車,因為開幾天都開不動。爭了好一會兒,修車店老板才發現岑春水不會開摩托車,連離合器都搞不懂。老板先嘲笑他一翻,笑得他面紅耳赤,才用自己的摩托車教他。我大概也能聽懂,在心里默念:剎離合,打響油門,打不響可以踩啟動桿,起步松離合,同時加油門,車子就會慢慢跑出去。

老板給我們演示了三遍,岑春水說懂了。岑春水回去又搗鼓了兩天,還是開不動。我把自己記住的步驟告訴他,他試著做,剎離合打油門都沒問題,到了起步也是同時松離合加油門,可要么熄火,要么車原地不動轟隆隆作響。我們又去找修車店老板,老板又嘲笑了他一翻,笑完才說:“你肯定是掛空擋了。”老板告訴我們什么是掛擋,岑春水又說懂了,回去繼續學。

陰云密布的中午,岑春水騎摩托車搭我在學校門口來來往往,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轟油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光榮,不亞于小時候想成為奧特曼的夢想實現了,畢竟我們想成為奧特曼從來不是為了拯救世界,而是滿足被人關注的虛榮心。去到學校,連隔壁班的人都來問我岑春水是誰,我說是我大哥。他們問我是不是親哥哥,我說比親哥哥還親。他們以前罵我是大頭顱,因為我的頭比較大,聽到岑春水是我哥哥,態度馬上轉變,說我頭大是因為聰明。他們與我共享辣條,約我放學一起玩。我吃了辣條,卻拒絕去玩的邀請,因為我要坐摩托車。

他們問:“摩托車還能搭人嗎?”

“當然,能搭五六個人。”我說,“可是我大哥只搭我。”

下午放學,我跑去校門口等岑春水,同學們簇擁在我周圍,想沾我的光。岑春水和姜夏花走了出來,姜夏花依舊是超短褲和吊帶。我觀察過她,她好像只有黑色和白色兩件吊帶,還有黑色超短褲和牛仔超短褲,每天換著穿,有時候不換,紅色人字拖從來沒換過。可就這兩件吊帶、兩件超短褲和一雙人字拖把岑春水迷得神魂顛倒,如今他已堅定不移地認為不穿超短褲的女生都是農村土炮。

我在他們羨慕的目光中跑去,像條哈巴狗追上岑春水。岑春水放慢了腳步,讓我今晚走路回去,他要搭姜夏花。我說可以搭兩個,他冷漠地拒絕,就像我拒絕同學一樣冷漠。說完,他小跑去追姜夏花,也像條哈巴狗。我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去到停摩托車的地方,岑春水停下腳步,臉瞬間黑了。

“帝煞天”貼了很多火焰文身,看起來十分兇狠與囂張。它許多部位也進行了改裝,看不出一點原來的樣子,最突出的是斜指天空的雙炮筒,形狀夸張炫酷,襯托得旁邊的“殺帝天”又土又矬。

姜夏花坐上張大山的摩托車,抱著他的腰,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岑春水,歪頭靠在他壯實如牛的后背上。

張大山打響油門,巨大的轟隆聲震得我頭皮發麻。他旋一下油門,炮筒就轟出幾聲巨響。岑春水耷拉著臉,騎上“殺帝天”,看到我在旁邊,對我招了招手。我開心地跑過去跳上摩托車,心想姜夏花坐上張大山的車并不是壞事,這樣我才可以坐岑春水的摩托車。我真希望姜夏花能一直坐張大山的摩托車直到死,這樣我也能坐岑春水的摩托車到死。

岑春水咬牙說:“我也要改裝!”

岑春水決定去追張大山,使出了他并不純熟的駕駛技術,轉彎的時候差點撞上一輛小車。我嚇得冷汗直流。我叫他不要追了,會沒命的,風把我恐懼的話語打散。他多次把油門擰到底,轉彎的時候同時擰油門踩剎車,車身劇烈震動。張大山故意放慢速度,雙炮筒噴出黑煙,熏得我頭暈目眩。

張大山的摩托車性能強太多,隨便扭一扭就甩開我們好遠,然后又放慢速度等我們。岑春水的摩托車要不遺余力才勉強跟得上追逐的節奏。我們在這條路上飛馳,路的這邊是路燈,路燈下面是修建得整整齊齊的綠化帶,再往里是正慢慢疊起的高樓。另一邊沒有路燈,野草藤蔓爬上水泥路,被車輪碾成泥渣。

張大山摁喇叭,發出空曠遼遠的嗶嗶聲。他又舉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捉住四處游走的風。姜夏花扯下發帶,長發隨風飄舞,在夕陽的暖光下透出熟葡萄的淡紅色,原來她也染了頭發。

岑春水死死盯著眼前,褪色的黃發飛舞,似乎只要追上“帝煞天”,就能得到她的喜歡。他根本不明白車輪下這條路意味著什么。他想要縮小和她的差距,不應該再這樣追趕,而是去讀書,去當官,讓我們村子能快點進入拆遷行列,成為城市的一部分——雖然這也是天方夜譚。

張大山玩膩了,加大油門,轉彎進入城區。

岑春水想繼續追,但他無論怎么扭油門,車都在慢慢減速。煙囪呼哧呼哧地響,像老爺爺不禁用的嗓門。他憤怒地跳下車,把車丟在地上,幸好我馬上跳開才沒被壓住。他一腳往車輪踢過去,好巧不巧,被旋轉的輪胎絞住。他大叫一聲,把腳抽回來,破點皮,出了血,人字拖也被絞斷。

摩托車開不了,我們推了一個小時才到修車店。老板試了一下,說沒有汽油了。加油站很遠,岑春水不想推了,要買老板店里的汽油。老板說每升貴一塊錢,岑春水罵了他,但還是加了十塊。剛準備走,老板說機油快燒干了,岑春水問他怎么知道,他說聽出來的。岑春水叫他給點機油,老板說有十五、三十五、五十五三種。岑春水罵他,不想加,老板說機油干了會燒壞發動機,發動機壞了車就廢了。岑春水沉著臉給他十五塊,老板把舊的烏黑的機油倒出來,把新的倒進去。老板轉了轉車輪,聽到輪轂里有異響,問我們是不是洗車了,岑春水如實回答。

“潤滑油洗沒了,車子跑不快,會生銹。”

“怎么辦?”

“十塊,我給你上油。”

岑春水又花了十塊錢上潤滑油,車子開起來溫順了很多。燈卻一閃一閃起來。岑春水下來看情況,看不懂,準備回頭,上了車,無論怎么按打火鍵,油門都打不響。他在腳踏上站起來,用赤裸的右腳踩啟動桿,踩了好幾下,摩托車重新啟動,燈開不了了。我們摸黑去到修車店,老板輕車熟路,拆開外蓋,用測電筆捅了一下電瓶。

“沒電了,一次性電瓶,八十換。”

岑春水吼道:“我屌你公龜!”

岑春水想改造摩托車的夢想破碎了,連讓“殺帝天”變成一輛正常的車都難,每一次騎都得猛踩啟動桿。他連吃飯的錢都快沒了。我爸把他買摩托車的事告訴他爸,他爸沒再匯錢回來,說任他自生自滅。

不久后,他沒錢吃飯了,他說就算餓死也不用加油的錢來吃飯。我也贊同,可以不吃飯,但不能沒摩托車騎。我從我家里偷米給他,偶爾偷一些菜。有個晚上剛開始偷,我爸從黑暗中冒出來,一巴掌扇過來,我仰面倒下,米散落一地。我翻身朝房間爬去,爸爸捉著我腿拖回去,把我揍了一頓。次日,岑春水看著鼻青臉腫的我,拍著我的肩膀說:“木木,從今以后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聽他這樣說,我十分歡快,臉也不痛了,晚上又給他偷米。父親不知道我還敢偷,沒發現,但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我們騎著摩托車漫無目的游走,偷村里的木瓜、番薯和青菜,幫他度過了艱難的時光。過段時間,他爸把錢給我爸,讓我爸幫他買生活用品。

“殺帝天”和“帝煞天”的追逐成了一場眾所周知的比賽。每天下午放學,張大山都故意挑逗岑春水,姜夏花也添油加醋,恰到好處地引誘。大家都知道她在玩弄岑春水,唯獨他執迷不悟。

又到放學時間,我歡快地跑向臉色陰沉的岑春水。張大山也跟姜夏花走出校門,他摟著她的腰,竟然當眾和她親吻了一下才上車。她坐上“帝煞天”,身體貼在他身上。他輕輕按下打火鍵,車子發出巨大轟鳴。岑春水猛踩啟動桿,黑黃相間的頭發一蕩一蕩。

岑春水的車技突飛猛進,要不是“殺帝天”的性能比不過“帝煞天”,我相信岑春水早就超過他了。可惜性能是難以逾越的鴻溝,就像村里人再有錢也沒有城里人高貴。今天我們從放學跑到了晚上,是最長的一次比賽,其他騎摩托車跟來看熱鬧的人都離開了。

入夜的剎那,正在上坡的張大山打開高射燈,一道白光從“帝煞天”前頭射出,躥上天空,把云層照亮。駛上平路后,高射燈把前方區域照得跟白天一樣亮,對向的來車都被迫減慢速度,或者停了下來。“殺帝天”的電瓶還沒修好,車燈開不了,我從書包里掏出手電筒,在沒路燈的地方舉起照明。岑春水時不時罵我一句,因為我照在了后視鏡上,反光刺到了他的眼。

他從不敢罵張大山,只敢罵我。

追著追著,張大山的車上飄下一些東西。我伸手揮了揮,捉住一塊,看清是紙片。紙片是從姜夏花手上灑下來的,從手掌到手指大小不等,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像一只只迷路亂竄的蝴蝶,嘩啦啦飄滿整條路。

岑春水放開油門,摩托車熄火,速度降低。

我問:“不追了嗎?”

他不回答,我再問:“這是什么紙?”

“我寫給她的情書。”

我攤開手,手上的小紙片上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愛”字。

岑春水看著遠去的姜夏花,看了好一會兒,輕輕嘆出一口氣,眼中有什么熄滅了。他重啟摩托車,掉頭,往相反的方向逆行,到一家小賣部停下。他買了瓶漓泉啤酒,咬開瓶蓋,咕咚咕咚兩口,說真爽。他遞給我。我咕咚了兩口,說真苦。他拿過去咕咚咕咚,說一個人喝不過癮,再給我咕咚咕咚。我覺得過癮最重要,不管苦不苦了,繼續咕咚咕咚。我咕咚咕咚了好幾口,他見快沒了,搶回去一飲而盡。我們喝得不多,頭顱卻熱起來了,思緒也飄起來,膽子隨之大起來,騎起車搖搖晃晃,油門一升一降,夏天的風吹得身子涼爽。

“我覺得現在很自由,像在太空漫步!”岑春水大喊,“去他媽的姜夏花!”

“我也覺得很自由!”我也大喊,“去他媽的學習!”

我們大喊著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姜夏花,去他媽的張大山,去他媽的學校,去他媽的煩惱,去他媽的……把一切不喜歡的東西都“去他媽的”后,我們更加無憂無慮了。

岑春水告訴大家,他的摩托車不叫“殺帝天”了,改成了“追風白馬”。大家滿臉疑惑。岑春水說,其實我和木木一直都在追風,不是追人。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中午的時候,他買來噴漆把車子噴成了白色。完工之后,雖然沒有“殺帝天”那般炫酷霸氣,但再也不是原來的齷齪樣了。他還把其他多余的配件拆掉,讓車子變得簡約輕快,在后座綁上白色布條,跑起來的時候呼呼飄蕩。

岑春水打響油門,我跳上車,在大家的驚愕中掉頭,往反方向射去。他們以為在這場追逐中,只有追不上或者追上,沒想過岑春水會掉頭。張大山和姜夏花更想不到,他們趾高氣揚的嘲笑竟然被岑春水無視了!大家唏噓著散開。遠去的張大山越想越氣,操控“帝煞天”掉頭,追上我們,用骯臟的語言辱罵岑春水,姜夏花則用眼神和豎中指挑釁。岑春水自然而然轉彎。張大山跟上來,破口大罵,甚至想踢我們,岑春水輕松躲避,對方差點摔倒。向來高冷的姜夏花也跟著罵,罵他懦夫,罵他丑八怪,罵他窮鬼,罵他農村土炮。她氣急敗壞,儼然一個農村潑婦,發現岑春水沒聽進去,變成驚恐地罵,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他們罵累罵膩了,騎著“帝煞天”遠去,消失在了西江大橋上。

我們慢悠悠跑上大橋,橋的那邊是更繁華的市區,橋下的江水慢緩緩流走。“追風白馬”的引擎一如既往發出哀號,岑春水沒有說話,我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都沒有回答。他偏過頭看大江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角有淚水。

突然,一道強光從橋那邊射過來,整座橋都亮了,是“帝煞天”的高射燈!

我們被刺得睜不開眼,岑春水把車停下來。很多人都把車停下,有人破口大罵,但被巨大的鳴笛聲蓋下了。炮筒的轟鳴越來越近,從我們身旁轟過,伴隨著哈哈大笑。路面恢復正常,周圍的人開車過橋。岑春水沒有前進,他瞇著眼看橋的那邊,對向駛來的三輛摩托車上有紅藍兩色的燈光閃爍。

“交警!”我拍著他后背叫道。

“追風白馬”轟然響起,原地甩出個急轉彎變道。后面駛來的出租車差點撞到我們,司機開窗鳴笛大罵。岑春水猛地加大油門,車子抬一下頭躥出。前方兩人的笑聲傳回來,看來他們調戲我們不成,去調戲了交警。

過去交警在那邊城區看到非法改裝摩托車,往往把他們趕過大橋就會放棄追逐。可這一次交警似乎被“帝煞天”激怒了,過了大橋仍舊緊追不舍。張大山和姜夏花竟然還在作死鳴笛,笛聲響徹整條街道。岑春水脖子后掛滿汗水,跟著張大山連闖紅燈。我感到害怕,只想快點下車,離開這群瘋狂的家伙。

下一個轉彎后,“追風白馬”熄火了。

岑春水號叫一聲,即便摩托車還在跑,也要冒險站起來猛踩啟動桿。他一個踉蹌,摩托車差點摔倒。他將車穩住后繼續踩。我回過頭,交警就快追上,岑春水的人字拖掉了,孤零零地躺在馬路中間,被一輛小車碾過。

應該是發動機太熱,響不了……岑春水把車停在路邊,赤腳拼命踩。他渾身都在顫抖,汗如山泉噴出毛孔。他一邊罵一邊踩,忽然估錯了位置,踩在發動機上,腳被燙到,他像只猴子呱呱叫。

岑春水回頭看到交警鐵騎到來,緩緩吸入一口氣又吐出。他坐在摩托車上一動不動,深呼吸,甩了甩被汗水浸濕的只有發尖還黃的頭發,等待交警的處罰。這個剛失戀的殺馬特少年就要失去他心愛的摩托車了,這個失去了母親的殺馬特少年準備要失去所有的東西了。我也感到難過,摸著“追風白馬”,這個剛取了好名字的伙伴就要去車管所了。我們都知道,這樣的摩托車進了車管所,再無重見天日的可能。

交警鐵騎飛過我們,往遠處的強光追去。他們壓根沒關注我們,可能是“追風白馬”沒有車燈,因禍得福。過了一會兒,車子能踩響了,我們騎上它往另一個方向慢悠悠兜去。

次日,我們去到學校,聽到張大山昨晚在學校前的那條路上出了車禍。他擺脫交警鐵騎的追趕后,放開雙手慶祝,摩托車失控飛進了雜草堆里。被人拖出來時他頭蓋骨已摔裂,紅白兩色的腦漿溢出來。姜夏花相對好一點,頭發被后輪絞住,扯壞不少皮,需要剪了才能抬上救護車。我一整天都沒好好上課,想著張大山腦袋破碎的場景,完全沒有勝利的喜悅。幸好昨晚放學的時候,大家都看見岑春水搭著我往相反的方向追去。

可是領導們看了一眼警察帶來的監控,發現了跟在張大山后面的岑春水。他捐過五百一十二塊錢,全校師生都對他印象深刻。岑春水的班主任,也就是我爸,看到我坐在他的車上,氣得七竅生煙。岑春水被警察帶走,他如實交代,沒有責任,但“追風白馬”被沒收了。放學后,我爸揪著我的耳朵回家,平日里簇擁著我的同學今日繼續簇擁我,臉上掛滿幸災樂禍的笑容。

我爸在祖宗的靈位前把我揍一頓。我哇哇大叫,喊救命,可是沒有人敢阻攔暴怒的他。他打累了,罰我跪著懺悔,不許我吃晚飯。我跪到深夜,奶奶拉我去她房間,拿餅干給我吃。我邊吃邊流淚,保證自己不和岑春水瞎混了。

岑春水消失了整個暑假,回到學校已是初三。他的頭發染成了紅黃藍綠紫五種混合顏色,他爸回來了,卻管不住他。我常看到他放學后進入校外爛仔頭們的隊伍,與他們一起抽煙、飆車、說臟話,唯獨不喝酒——他曾和我說過不想成為他父親那樣的死酒鬼,因此對酒深惡痛絕。

某個大雨傾盆的深夜,他們一伙人披著雨衣,戴著頭盔,騎著摩托車去到校門口超市的倉庫后面,甩出磚頭打壞了玻璃窗,用液壓剪剪斷了防盜網,讓岑春水爬進去。岑春水必須得爬進去,這是他第一次入伙,要表忠心。

有個爛仔頭先前在超市里工作,在他的指引下,岑春水很快找到了放煙的位置,用刀鑿開箱子,把一條條煙從窗口丟出去,他們在外面裝進蛇皮袋。狗叫聲響起的時候,摩托車的引擎聲也響起。岑春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腦袋轟一聲,尿液頓時浸濕褲襠。倉庫的門打開,狗獨自跑進來汪汪大叫。他慌慌張張從窗口翻出去,小腿被碎玻璃劃開,血涌而出,與雨水混合。

他以為至少有一個剛剛還稱兄道弟的爛仔頭會等他。他們全都驚慌失措,逃之夭夭。倉庫保安舉著手電筒照在他臉上,他轉身想跑,小腿傳出撕裂的痛感,摔了一跤,爬起來后,只能一瘸一拐走。倉庫里的狗在叫,岑春水也在叫,他看到前方被雨遮蔽的路一片幽暗。

他多希望此時此刻“追風白馬”還在自己身邊。

他相信只要騎上它,哪怕特種部隊的重重圍堵都可以逃走!

保安大聲呵斥,追上他。岑春水手上的兇器揮動,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反射出凌厲的光。保安停下腳步。岑春水發現保安是個老頭,又看手里的水果刀,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他把水果刀指向保安。

老頭保安展示手上的鐵棍,示意岑春水放下刀。

岑春水發出嘶啞的哀求:“放我走!”

他瘦長的身子在雨水的澆灌下,如同一株被摧殘的野草。他雙腿打戰著后退,手上的刀胡亂割著空氣。他求老頭放他走,他說他還是一個學生,他說他不想坐牢,他說他錯了。他說只要放他走,他馬上重新做人。

“放你走我被扣三個月工資,捉住你獎勵五百!”

岑春水怒了,他熱血上涌,要強行闖!他揮著刀嚇唬老頭,叫著喊著,不讓開就捅你。老頭不是好惹的,說老子以前當兵的時候你爸還沒遇上你媽,你敢闖就一棍打殘你。岑春水還是要強闖!他闖了,老頭抬手一棍打在他頭上!岑春水左手接住棍子,手掌發麻,這才知道是鐵棍。

“操你媽!”他罵道,“我明明知道錯了,你這條老狗為什么不給我一條活路?”

岑春水抓緊鐵棍用力一扯,借力向前沖去。倔強的老頭也死死捉著鐵棍,整個人被拽了過去。老頭和岑春水撞在一起,旋即彈開。岑春水瞪大雙眼,手中刀哐當落地,大腸里的屎啊尿啊一股腦傾瀉而出。老頭弓著身子,滿臉不可置信,沒想到自己三十年前在兩山輪戰中沒死,竟然交待在一個毛頭小子手上。

“你這爛仔頭,你來真的……”

老頭倒在地上,流下的血和雨水混雜,被手電筒照成了一件會流動的美麗圖案。有人拿手電筒跑過來了,兩束光射在岑春水的臉上,仿佛帶著電流,電得他一個踉蹌。岑春水僵硬的身子軟了下來,癱倒在水里,看到老頭的眼睛還睜著,直勾勾盯著他。

岑春水被打了一頓,才被警察帶走,不久后進了管教所。他供出了那群人,他們自認為做得隱蔽,卻也逃不出法網。供出他們不能將功補過,畢竟他殺的是老兵。

二十五萬的賠償落在了岑春水他爸身上,他只拿出了八萬存款,剩下的許諾打工來還。為了還錢,他爸和我爸喝了一次爛醉,之后就戒酒了,每天早出晚歸。那天晚上,他爸說他早就知道了岑春水這個性格以后沒出息,想著去廣東多做點工,看看能不能多賺點錢,在城里買一套房,沒想到房價飆得那么快,翻了兩三倍,工資還是這么點。

我只見過一次岑春水。他被剃了光頭,消瘦得夸張,仿佛皮下只剩骨頭。

“幸好沒把你帶壞。”他說,“你還有機會離開這里,好好讀書。”

我說我不想離開。

岑春水說出犯罪動機,僅是因為姜夏花想要一臺新款翻蓋手機。她沒有錢,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告訴他,送她一臺翻蓋手機,她就是他的公主,他就是她的王子。他又一次被打動了,越過紅線,加入了盜竊團伙。他想掙夠錢就金盆洗手,沒想到第一次就栽了。姜夏花矢口否認這事,說都是他一廂情愿。

我常想起那個被交警追逐后的夜晚,岑春水重新啟動摩托車,晃悠到江邊。我們爬到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吹著江風,看著江對岸市中心慢慢熄滅的霓虹燈,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悅。岑春水告訴我,姜夏花真正讓他心動是父母離婚后的第六天,放學回去的傍晚。那個傍晚的夕陽特別暖,有一縷落在我們村與市區交接的馬路上,路上車子開得很慢,孩子能無所顧忌兩邊跑,司機也不會開窗罵人。姜夏花見他情緒低落,在馬路的那邊大聲叫住他,跑過來塞給他一顆薄荷糖。她扎著小辮子,穿黑色短袖T恤,T恤上印著白色熊貓頭,下身牛仔褲加帆布鞋。用他抄襲來的情書形容: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你是唯一的光。他循著這道光爬了出來,接受了母親拋棄自己的現實,打算鼓起勇氣重新面對生活,沒想到掉進了另一個深淵。

姜夏花的好閨蜜因為一個男人和她鬧翻,把她最大的秘密公之于眾:她的家人只是在城里租房,根本不是城里人,是更遠更偏僻的農村來的。城里人鄙視我們,我們鄙視更遠的農村人。她同時遭到馬路兩邊的人的鄙視,大家有的為岑春水打抱不平,有的覺得岑春水活該。過一段時間,我看見姜夏花被一群人圍住,有個紫頭發的女生扇她巴掌。又過一段時間,她和那個紫頭發又被一群人圍住,不過換成了她扇巴掌。她和他們繼續在這樣的事中成長,初中畢業后成為小城里無所事事的混混,或者去廣東進廠打工。

這批黃頭發紫頭發離開校園,另一批進來的人接著變成紅頭發綠頭發。

我經歷這些事,明白了些成長的道理,不再和爛仔頭接觸,也把早戀列為禁忌,全身心投入學習。

小學時的班長李志強和我一樣進入重點班,他一直跟我暗中較勁,成績比不過,便用其他方式攻擊我,說我成績好是因為有個老師爸爸,說我爸爸給我補課到半夜。他不止一次發誓,如果他擁有和我一樣的條件,肯定能超過我。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不怎么理會他。我的無視讓他得寸進尺,期末考試時因為肚子痛考得差了些,他便以為是那些話起了作用。新學年,他說得更起勁。當他把矛頭指向我媽,我實在無法容忍了。他總是在背后說,我沒有耐心也在背后說他,在一個晚自習課間,我去到他面前發出警告,引來很多人圍觀。他覺得丟臉,與我爭辯,爭不過我,竟然公開說我媽,說她因為我爸窮跑了,說她在廣東傍上了大老板,說她跟別人有了孩子。

他話音未落,我的身子就從座位上彈起來。下一秒他被我踩在椅子上,再下一秒我的右拳落在了他肥大的臉上。他發出驚天動地的號叫,與我廝打起來,打不過,爬進課桌,我拽他出來繼續打。過后聽說被老師和同學們拖開時,我雙眼都是紅的,比李志強臉上的血還紅,好幾個人用盡全力才抱住我。

學校處罰學生有規章,卻很少按規章辦,要是兩個都是差生便都處罰,要是一個差生一個優生則處罰差生,現在是這些年第一次出現兩個優生掐架的情況,而且還是在課堂上。我是先動手的,但我爸是本校老師,做出過重的處罰不太好,不罰也不成。領導們開會討論決定,我賠償李志強醫藥費,因為兩個都動手,所以兩個都要寫檢討書和保證書。李志強她媽不愿意,跑來學校鬧事,讓我爸賠兩千塊,還要我在周一升國旗時公開道歉。

我爸賠了錢,我不愿道歉。

事情越鬧越大,大家說我爸用了關系,再說學校不公平對待學生。他們說得對,但學校領導無法容忍,不停給我爸施壓。我爸是受人尊重的人民教師,這些年也確實教出了幾個不錯的學生,卻不太會跟自己孩子溝通。他總是把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掛在嘴邊,引以為傲,我卻不以為然,知道大家怎么樣背后嚼他舌根,說他幫再多人成才,也過不好自己的生活。沒有人知道我媽當初為何離開,他也不跟別人說,任由他們編造各種版本,成為他們的談資。我對他早有許多不滿。

這事導致我跟他的關系更加惡化。我認為我沒做錯,他和所有老師一樣,覺得不論說什么,先動手那個就是錯。最后一天,他見我還不同意,抽出皮帶要打我。我瞪著眼給他打。奶奶哭著擋在我前面,求父親不要動手。

看著老人的眼淚,我心軟了。

周一早晨,我站在五星紅旗下念出道歉的話語,看著李志強驕傲的神情,看著父親滿意地點頭,看著臺下各種各樣幸災樂禍的臉,我明白了岑春水跟我說的話。原來他也遭受過這樣的委屈和失望,所以想離開。他離不開了,而我不一樣,我還能讀書,還有機會遠離。

我變得沉默不語,不和身邊的人說話,回到家總待在自己房間。大人們都說是青春的叛逆,和所有人都會經歷過的叛逆一樣,只有岑春水的父親不覺得。

“不是摩托車,不是他媽,不是別人,都是我的錯。”他說,“我現在才想通……現在想通已經遲咯。”

岑春水他爸知道我和我爸吵架后,馬上跑過我家安撫我。他沒有我爸那樣教書育人、為人師表的口吻,而是像個知心朋友和我從每個角度去談,談這事怎么做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再談我爸是為了我的成長著想……如此談了許多許多,我明白了,他怕我和岑春水一樣,與自己的父親鬧翻后成爛仔頭。如果當初他有耐心這樣跟岑春水聊,而不是打他罵他逼他認錯,能不能把他引回正途?

他跟我聊很多。聊和我爸小時候的事,那時候沒有水泥路,路那邊沒建那么多房子。聊岑春水小時候,他那時多可愛,喜歡騎那輛小自行車滿村跑,村里人都說他長大會是個貨車司機,在當時可是光鮮亮麗的工作。聊岑春水他媽媽,也聊我媽媽,那時候兩個女人都從外面來,喜歡待在一起,成為村子里別樣的風景。聊到很多過去,都是快樂的事,一切充滿希望。

“那時候大家都想把生活變好,可是世界變得太快了,人也變得很快。”他語氣溫和,“叔沒讀過書,你讀得多,你讀出了人為什么變這么快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過去的人怎么樣,也不太看得懂現在的人。我不理解大人們怎么總是吵架,同齡人為什么要追逐那么奇怪的東西,也不明白城里人為什么總是看不起農村人……我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也試著從書里找到答案,可是書里也沒有答案。

岑春水他爸告訴我,當年我爸說放心不下他是借口,他們先去廣州才去深圳。我媽在廣州,她哥哥不認同她的做法,早把地址給了我爸,勸我爸去找回她。我爸斗夠了氣,到底還是覺得孩子有個媽好,決定放下自尊心求我媽一次。在那座繁華迷眼的千年商都,他的自尊心不重要,他循著舊地址找到我媽的新地址,被她和她的新男人侮辱,再次心灰意冷。岑春水他爸沒跟我說受到什么侮辱,從我爸過后的只字不提來看,絕對是男人無法容忍的憋屈,這致使了我爸對別人的話表現出極大的寬容,因為他們很多時候沒說錯——我媽并不是值得維護的女人。

“你爸馬上想明白了,生活是向前看的。我還要想幾年才明白。”岑春水他爸說,“你爸說,把你養大,再教出幾個滿意的學生,他人生也就過去大半了。他還說,人生這樣過去也挺好,都是平凡人,改變不了太多。你好好想想他說的吧。”

我想了很久,仍舊想不明白大人們這些故作高深的話。我沒有理解我爸,但也不至于恨他。過后有人認出來,處理李志強事情的女人和處理姜夏花事情的是同一個,原來他是姜夏花異父異母的弟弟。姐弟兩人從小疏遠各自的父母,彼此挺照顧,直到姜夏花變成爛仔頭。姜夏花變成爛仔頭后,認為是李志強他爸勾引自己的媽媽,從此對李志強和他爸的態度判若兩人,這個家庭再一次面臨分崩離析的危險。也可能是她那樣認為后才墮落成爛仔頭。李志強卻覺得是張大山和岑春水以及我這些人害了他姐姐,如今張大山死了,岑春水進監獄了,他只能把憤怒全都遷移到了我身上。我沒心思和他解釋,警告他,如果他再敢說一句我的家人,我會讓他找不到牙齒。

我鉚足了勁學習,將吃喝拉撒睡和學習之外一切事視為浪費青春,大家都說我貫穿了我爸的教育理念。高考之后,我沒和我爸商量,把學校填去了北方。我以為我爸會大發雷霆,做好了被打罵的準備。沒想到他撫摸著我的錄取通知書,仿佛當年的夢想實現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嘴唇動了好幾次才說,以后有什么事記得給家里打電話。

我把青春的渴望認為是一輩子都要堅持的事,實際上,沒過兩年我就被抹去了逃離的欲望,在寒冷的北方想念南方小城,想念小城里的一切人和事。畢業后,想到年邁的奶奶,我連繁榮的粵港澳都沒考慮,回到了廣西,在首府工作,每周放假都坐動車回貴港。

在動車以及很多事物的更替變幻中,我再次感覺到了生活的天翻地覆。當年殺馬特文化流行的速度有多快,如今消亡得就有多快。那些頭發五顏六色,造型奇怪,穿著夸張炫酷,喜歡胡亂搭配文字和符號的青少年忽然消失不見。有人說是殺馬特文化從網絡到現實被全面抵制,有人說他們是因為被工廠拒收不得已改頭換面,有人說是被新出現的“精神小伙”土味文化代替,也有人說是那群人長大了——長大了,要去面對生活了。

岑春水在管教所待到十八歲,轉去監獄繼續服刑。最后兩年,他爸再也沒去看他。他以為父親對自己失望了,出獄那天,看見父親拄著拐杖等自己。原來這些年,他爸為了還錢,沒日沒夜干活,從工地二樓摔下來,獲得一筆賠償款,把錢還清了,自己還能剩點。摔斷腿之后,他爸只能靠編草席賣錢,不過這個不再喝酒發怒的男人覺得生活看見了曙光,因為他的兒子可以重見天日、重新做人了。

岑春水他爸拿出五萬塊錢給他,說:“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

岑春水抓著錢,躲在房間里咬著手臂,嗚嗚地哭到半夜。

第二天,他把錢還回給父親,向父親保證自己能自力更生。

出了監獄的岑春水被人叫作勞改犯。他和入獄前判若兩人,身體比以前高大許多,臉色蒼白,眼中缺乏光彩,看人時總是躲避。他不再留長發,保持干凈爽朗的寸頭,穿的衣服也規矩。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重新裝好被熊孩子砸壞的窗戶,細心照顧父親的衣食起居。他和人說話客客氣氣,不再臟話連篇,失去了年輕時的戾氣,尤其尊敬長輩和孩子。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叫他勞改犯,不論說什么事,都要提到勞改犯這個詞,“勞改犯”就是他的名字。甚至有些孩子特意去他家門前打鬧,就為了一聲又一聲叫他勞改犯。

小城里的消息傳得快,不久后大家都知道那個誤殺老兵的勞改犯出來了。他去找工作屢屢被拒,有時工作了幾天,老板知道他是勞改犯后,立即把他轟走了。大家覺得勞改犯和傳染病一樣,會把犯罪病毒傳給別人,即便管教所和監獄把他改造成了一個不敢再犯錯的人,即便他從不發怒,脾氣溫和,勤勤懇懇工作。他在半年換了五次工作,被砸了一次小吃攤后,修車店的老板看不過去了,問他愿不愿意到店里當學徒。

“開始兩年做不了什么,工資肯定不高。”老板說,“我給你學技術,技術學好了,攢幾年錢,你可以自己開個修車店。”

這個老板就是賣給他二手車的人,現在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頭發白了一半,滿身機油味。老板說當年他賣二手車,只是想賺點錢,沒想到害了那么多人,他現在不賣給未成年人了。老板說他兒子以前也學壞,犯了錯才知道痛改前非,所以他覺得對犯錯的人應該給予機會。

岑春水留在了修車店,工作認真,服務態度好。老板認同他,給他提工資,教他真技術。雖然臟點累點,但生活有了轉機。岑春水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點也找不到過去的痕跡,仿佛送了一個人進那個地方,出來的是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這個人現在遵守規則,對社會沒有任何危害,遇上與自己無關的事,從來都是沉默。

只過了不到兩年,一個打扮光鮮亮麗的女人找上門,平靜的日子又被打破了。

女人述說自己的后悔,這些年經歷兩段婚姻,都沒有好結果,最后覺得還是岑春水他爸好。或許他爸仍得不到她滿意,但畢竟這是自己出嫁后待得最久的地方,況且生有個兒子。

岑春水聽她喋喋不休,感受著她把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的態度,心中五味雜陳。

他爸閉門不出,讓岑春水決定。他果斷讓她滾蛋。毫無疑問,岑春水恨她,在家門口辱罵了她,想把她轟走。這是他出監獄后第一次生氣。他遠比表面看起來要生氣得多,他在努力克制著怒火,按壓心中那頭隨時要沖出來的野獸。

他媽感受不到他的情緒,說自己生了他,他不能這么趕走她。

“你要記著,以前是你要離開。”岑春水咬牙說,“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現在我不需要你了又回來……我是個人,不是你的工具。”

女人繼續找很多理由,說自己后悔了,說自己其實迫不得已,說自己那些年一直想著岑春水。不過,無論她嘴里說多少理由,她都堅持一個中心觀點:她生了岑春水。言外之意顯而易見:她生了岑春水,不論做錯多少事,都應該得到無條件的原諒。

岑春水被關了那么多年,早已不善言辭。他在她滔滔不絕的話中感到窒息,進而想到了很多因為她離開而遭受的嘲笑與苦難。眼前這個女人雖然嘴上說愛他,卻自始至終不承認錯誤,并強調他長大了更需要愛她。

他張了張嘴,嘗試說幾句什么,卻出不來一點聲音。

女人以為他的沉默是被自己說服了,就像過去憑借這張嘴說服過很多人。

女人想了想,說:“我十月懷胎才生了你,給我十萬塊錢,我就同意和你斷絕母子關系。”女人不相信這個家庭能拿出十萬塊錢。她當這是一種策略:提一個過分的要求,對方不能滿足時便會妥協。只要岑春水妥協,她就能暫時留在這個家里。留下來是最難的第一步,她相信只要完成了這步,就能繼續憑借自己的不爛之舌重新回到這個家庭。過去這些年在其他家庭的經歷讓她積累了各種各樣近乎無賴的經驗,她不經思考就用在了這個不諳世事的親兒子身上。

岑春水把話當了真,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受了這么多苦,這個女人還要繼續傷害自己。女人仍在不停說,他不止聽到了她現在說的想回來的話,還聽到十多年前她離開那天說的決絕的話。他感覺腦袋里充滿了氣球,正慢慢膨脹,氣球好不容易撐爆,卻流出鐵釘和碎玻璃。他頭痛欲裂,蹲下來抱著頭,女人還要說,他感覺快要癲狂。

他不想妥協,不愿意退哪怕一步,從他突然紅了的眼可以看出。

他跳起身,跑回廚房,出來時拎把沒用過的鋒利菜刀。他揮著刀,威脅她說不走就砍死她。她很烈,仰著脖子說,從這里砍下去。她見過很多兇惡的男人,他們張牙舞爪只是掩蓋,從不敢真動手,何況是自己親兒子。她對親兒子太不了解了。女人的挑釁讓他失去理智,刀被高高舉起,手指顫抖著像觸電的泥鰍,幸好躲在房間里的爸爸及時出現,歪著瘸腿去阻止他。

他爸摔了一跤,爬過去抱他的腿,哭著求他:“兒啊,你不能再進去了啊,你再進去我活不了啊!”

岑春水心軟了,去扶起他爸。他回頭對她吼道:“你以前做的那些對不起我們的事,我原諒你了!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生活中了!”旁觀的村民一陣唏噓,大家一直以為當初離婚錯的是岑春水他爸。

她竟然用兩根食指比了個十字,再次強調:“我剛才說的數。”

岑春水瞪著她,思想作劇烈斗爭,渾身都在顫抖。顫抖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決定了什么,轉身回到廚房。外面的人只聽到什么被剁掉了。岑春水從廚房里走出來,左手的血滴滴落下,少了半根手指。

他快步走到女人面前,攤開右手,問:“一根夠沒?不夠還有九根。”

女人盯著被剁下的無名指,眼前一黑,雙腳綿軟,癱坐在了地上。

女人大叫,再大哭,抓頭發,捂臉,起身踉踉蹌蹌跑了。

岑春水從頭到尾不說一句痛,仿佛切去的是頭發或者胡子。他去醫院,醫生說手指還可以接上。岑春水不愿意。聽說他把那根手指帶去野外,埋在了一棵樹下。沒人知道是什么地方,也沒有人知道是哪棵樹。

他爸告訴大家,二十多年前岑春水的胎盤也埋在那棵樹下。從那以后,大家都說,岑春水不再是以前那個岑春水了,他獲得了新生,長成一個有骨氣的男人了。從此沒人再叫他勞改犯,把屬于他的名字還給了他。

岑春水,多溫柔的名字啊,大家如此感慨。

岑春水他媽回來鬧這事成為村里的熱門話題,大家傳出許多版本,猜測許多可能。我知道一些,比如她以前總是說謊,答應了的事從來不做好,這對還是孩子的岑春水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比如她喜歡埋怨自家不夠好,羨慕別人的生活,想成為別人,可惜至今未能如愿。比如她在他爸喝醉后吵架,跑出去徹夜不歸……如此許多事讓岑春水難以再接受她回到自己的生活。

岑春水過后跟我說,他最絕望的不是被判刑那天。雖然被判刑也讓他受到重大打擊,可那時自己已經爛了,爛得不知自己是什么東西,對現實麻木,看不到以后。真正讓他看到生活垮掉的是母親的離開——他現在不愿意叫她媽,而是“那個女人”——那天之前他童心未泯、無憂無慮,那天之后他在他爸愈加暴躁的脾氣下擔驚受怕、無所依靠,后來又在被姜夏花拒絕的屈辱中迷失,最后徹底失去自我。往后經歷的所有事,他都覺得與那天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大學畢業那年,村子被正式列入規劃,準備拆遷。大家感到興奮,期望了那么多年城區從路的那邊跨過這邊,今天突然就實現了,能真正變成城里人了。我看著這片要被城市文明吞并的農村土地,感到有些恍惚。

“感覺什么東西丟了,找不回來了。”岑春水跟我有共鳴。

“我們長大了,像成熟的土豆,要被連根拔起了。”我學著書本里的感傷語氣說,“長大就是失去,失去童年,失去土地,失去家鄉。”

岑春水笑笑,說他不太聽得懂我的話,再說沒啥,好日子要來了。

我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我和他聊起以后,他打算繼續做摩托車修理行業。村子拆遷后會有安置房和補償款,用那些錢可以新開一個修理店。他唯一擔心的,就是以后的人不開摩托車了。我安慰他,肯定會有人開摩托車,不是殺馬特了而已。我們哈哈大笑。

我們還談了婚姻話題,岑春水是坐過牢的人,沒有人愿意和他交往。他打算再等幾年,等拆遷了,他被議論的風頭過去了,再去相親。在他看來,以后他是城里人了,如果愿意去農村找一個姑娘,哪怕蹲過二十年監獄,哪怕少一只手也不是問題,畢竟現在農村的姑娘都想嫁進城里。

又過幾年,岑春水開了修車店。他給很多人修摩托車,除了試車,從沒再開過摩托車上路,坐騎是一輛速度安分的雅迪電動車。他結婚了,如愿以償通過媒婆撮合娶了一位鄉下姑娘,除了彩禮貴點,沒啥好挑剔。結婚一年后有了孩子,是個女兒,記得結婚的時候,他跟我說做夢都想要一個女兒。他重新適應了外面的生活,現在進入一個新階段,對未來充滿盼頭。

現在的年輕人不騎摩托車了,喜歡改造電車,有些比摩托車還猛。岑春水不僅賣他們二手電車,還賣各種違規配件。他說家庭壓力大,賺錢最重要。他還想著學修小車,以后的夢想是開一家修小車的店。小車貴,修起來賺錢,聽起來也比修摩托車、電車高級,在業內受人尊敬些。有時他喝多了,不再滿足于修小車,揚言說是自己命不好,如果有和別人一樣的機會,他肯定能去大城市,成為造小車的高級人,甚至成為他們的老板。當然,也有可能造高鐵坦克,或者宇宙飛船。

聽說姜夏花去首府混跡了幾年,做了網紅,抖音短視頻火了之后,她正好在風口,憑借姣好的容貌和性感的扭姿一夜爆紅。可是爆紅不到一個月,就有人把她未成年時的裸照發到網上,接著陸續出現別人和她的裸照,網上議論不斷,沒過多久她就被封殺了。她除了直播一無所長,迫不得已回到了小城,和很多男人混跡。她知道岑春水成了城里人,去找過他,他沒理她。

其間還發生了一件事。他媽媽在他砍斷手指后沒找過他,在城里出租房住了一段時間,被趕了出來,流浪在街頭。她的精神出了問題,瘋瘋癲癲,冬天時只穿一件衣服,去江邊洗澡,凍暈了。有人把她送去醫院,報紙和電視臺登出她的消息,尋找她的家人。大家都知道岑春水斷指明志的事,覺得這女人自作自受,對新聞置之不理。可是岑春水竟然去把她接回家里,重新認她做媽媽。大家都說他傻,明明和這女人撇清關系了,現在又去接這個爛攤子。他拒絕談論這事,但誰敢在他面前議論他母親,他會直勾勾、惡狠狠瞪那個人,直到對方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我常常回家,走過學校,走過已經變成街區的土地,看著那條曾經代表城鄉分界的馬路,仍能感到陣陣恍惚。閑來無事,我會去岑春水的店里,和他聊聊天,晚上下班了去吃個夜宵,試著將城里人的生活習以為常。

有天喝得太晚,有人打電話來,問他什么時候回家。岑春水細聲細語說喝酒,晚點回去,不用等他了,快睡吧。他掛了電話,我不由得感慨他女人真好,懂得體諒人。

他說是他媽媽。

“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原諒她。”如今談到她,他的語氣不再仇恨,“有次見她在路邊瘋瘋癲癲,跳著跑著,周邊父母抱著孩子看著她笑,像看一只猴子表演,感覺有點不忍心。”

他跟我碰了一杯,灌完才又說:“后來想想,這不能全怪她,那幾年我爸喝酒、賭錢,不上進,脾氣大,她試著一個人拉扯過這個家庭,也挺絕望的。”

他又喝了一杯,再說:“她也受到了懲罰,應該給犯錯的人改過的機會。”

岑春水越來越迷喝酒,不論遇上快樂的事還是傷心的事,都要搞上幾杯。喝著喝著,說到他的婚姻,又說到我的。我說還不想結婚,找不到喜歡的,喜歡的人家也不喜歡我,再自嘲幾句,長得丑,長得矮,沒錢也沒才華。我們沒繼續聊這個話題,或許他明白,對我而言最大的阻礙不是有沒有合適的人,而是來自父母。父母失敗的婚姻讓我對自己的婚姻蒙上陰影,渴望又恐懼,始終邁不出那一步。

我媽在我讀大學的時候聯系上我,說想去看看我,我一直拒絕。她不斷給我打電話,我都拒接,她換號碼打,我聽到她的聲音就掛掉。她學會用QQ和微信,添加我為好友,給我發很多信息,我刪過幾次,都被她加了回來。信息疊了好多,我都沒有回復。我大學畢業后,她說想回來幫照顧奶奶,我沒給明確答復。我爸學著岑春水他爸,說聽我意見,我表示沒什么意見。我爸以為我還在生氣,在飯桌上跟我說我媽的好,挖掘很多過去她好的事情,附上諸多細節,證明生活多了她會多一些光彩。我想起他們離婚后的幾年,父親每天吃飯時都拍桌子說她壞話,列舉許多她做的壞事,從她是一個不稱職的媽媽推導出她是個壞得不可原諒的女人。自始至終,我都感覺像在聽一個和自己無關緊要但又不得不聽的八卦,唯一能逃避的方式就是吃快點。

我說真心話,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這話讓我爸更加猶豫不決。

我也明白,我對我媽的情感不是恨。我忘記了兒時許多事,對她也很陌生,談不上恨她。就像當年她在電話里平靜地述說離開,我現在也能平靜地將她忽略。中學時那次大打出手,其實也不是因為別人侮辱了她,而是為了自己的尊嚴。我預感到這種平靜背后藏著更冷酷的東西,又似乎是某種缺失:談不上恨她,也沒有愛。家庭破碎導致愛與被愛的缺失,困惑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尤其是讀書時與那些女孩子的愛情中,我總是機械地學習付出和索取,從未從內心坦然去接受戀情,以至于很多感情沒有結果。慢慢地,我覺得自己還能接受往后人生中更多事情沒有結果,進而放棄很多熱情與渴望,覺得很多東西都變得無所謂。

有一次,我的母親想回來鬧,搞出動靜吸引鄰居來看,表達出當初離開家庭的懺悔,和如今想回歸的渴望。可能她聽說了岑春水母親的事,以為我也會心軟。我沒有心軟,只是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她,仍舊像看一場乏味的表演,直到她尷尬離去。父親從頭到尾閉門不出,奶奶早已糊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過后大家都說,岑春水年輕時做的壞事不少,但底子里是個心善的人,反而岑木木這個讀書人,看起來為人和善,其實心腸最硬。也有人說,岑木木只是過不去心里那道坎,等他過去了,知道什么是生活,就能原諒生他的人了。

【岑葉明,筆名葉明岑,廣西貴港人,1998年生。廣西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廣西文學》《中國校園文學》《青春》等,有作品被《散文選刊》轉載,曾獲首屆“鯤鵬”全國青少年科幻小說獎,第二屆賀財霖·科幻文學獎。】

責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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