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看啊,大燈泡!好大的燈泡啊——”似乎總有一個伢子欣喜的叫喊聲,從三十多年前的和悅洲上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他狂奔在青石板路面上的腳步聲。于是,天上閃爍的星星猛地將大關口碼頭上一盞碩大的燈泡點亮。那大燈泡就像通紅的小太陽,把整個沙洲都照亮了,連長街馬頭墻上的蝸牛都清晰可見。可那個伢子卻模糊成一團,分不清是男伢還是女伢——這怨不得我,這是我穿越在多年的夢里,怎么能看得清呢?但我記得那時的洲上,有人期盼著一盞人造小太陽從碼頭上升起。
和悅洲是一個四水環繞的小洲,洲頭西風,洲尾流水。洲上是漁民、碼頭工和手藝人的群聚地,在明清時頗為繁華,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將各種職業的人組織起來,成立了漁業社、鐵木社、供銷社,后來又建成鹽業公司、船運公司。洲上擠著長街短巷,青苔打滑的青石板路面、高高挑起的紅燈籠、天主教堂啞了的鐘聲、碼頭上來來往往的駁船,就跟單調而深刻的木版畫似的。那些造船的、捕魚的、剃頭的、照相的、翻醬缸的、挑牙蟲的,影影綽綽,仿佛從古到今一直在上演皮影戲。洲上并不黑,日頭幾乎每天都會光顧,驅開滿江的晨霧,明亮地掛在天上,直到黃昏才墜入江里。一到夜晚,天上和江里會出現月亮和星星,它們在天上把薄紗般的光投下來,在江里被江水越洗越白。街上家家戶戶早已把落滿灰塵的煤油燈掛在墻上,點起零零星星的小燈泡,就跟秋風中的橘園似的——可還是有人期待和悅洲能有一盞太陽那樣的大燈泡亮起。
少女花兒就是這么想的。那時的她怕黑,一到晚上就不敢輕易出門,覺得和悅洲的夜晚太黑了,黑得徹底,黑得讓她毫不懷疑鬼怪的存在——她可能是聽多了洲上阿婆們說的鬼怪故事,也可能是擔心水鬼從江里爬上岸吧。街巷里黑影幢幢,原本有昏暗的路燈,被伢子們用彈弓打碎了,那些半大的少年玩著我們曾經玩過的游戲,跟討人嫌的小馬蜂一樣在街上成群結隊地游走,習慣于給洲上帶來黑暗與血——愛干凈的花兒怕黑是有些道理的。
那些年,我常常聽見花兒站在和悅洲閣樓的晨光里,朗讀初中語文課本上的詩歌:“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我想,那縹緲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她的普通話并不標準,讓人懷疑她故意把舌頭卷成了麻花。我知道她一心想成為洲廣播站的播音員。洲上好多地方掛著喇叭,尤以碼頭上的那個鐵家伙位置最高,聲音最大。每天早晨和黃昏,洲廣播站的播音聲就會準時響起,在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播》之后,播報起洲上新聞,然后就是流行歌曲如水瀉來,仿佛洲上養了無數鸚鵡和夜鶯——花兒就是想成為那種學舌的鳥兒。據說,她家的閣樓就像洲中學化學實驗室,擺放著好多玻璃器皿,那是有人在燈泡廠為她吹拉出來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器物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幽的光。洲上男伢只能在閣樓附近偷窺,打著尖利的口哨,很少能上去拜訪那間神秘的閣樓。當然,關于花兒的閣樓,有可能是我的想象。我們往往會對記憶進行修枝剪葉,會用現在的東西對記憶進行篡改,這就是修辭。我只能保證花兒當時真的想當播音員。
那時,我是洲上由青皮們組成的大江幫幫主。我很忙,忙著跟兄弟們喝酒,忙著率領兄弟們跟洲外的人打架。除了郵遞員,我不歡迎任何來洲上的人。有一次,從輪渡上下來數個穿著時髦的年輕男人,據說是城里劇團的武生,他們在大關口碼頭上踢腳騰身翻跟頭,身板挺直,動作靈活,歡突得像一群兔子,引得洲人噢噢叫好——就連文靜的花兒也藏在人群中鼓起掌來。我看得心氣浮躁,打了個唿哨,帶著兄弟們沖了上去。那些人動作花哨卻不經打,在我們亂舞的拳腳下就趴窩掛彩了。有人破了頭,有人腫了眼,有人哀號,有人愣愣地看著身上的血,被自己身上流出的紅色液體嚇住了。我一腳踩住一人的背,點燃一支煙喊:“和悅洲豈是你們顯擺的地兒?都給老子滾!以后再上洲來,老子見一回打一回——”說著一腳踹得那人滾了三圈兒。那些人便接二連三地爬起,相互攙扶著跑回輪渡了。我聽見江水嘩嘩響,聽見汽笛嗚嗚叫,像是在為我鼓掌,便大笑起來。洲人對我評價不一,有人說我小時候吃過朱砂,就是個易怒易爆的混球兒。也有人說我像真正的男人,有個婆姨曾指點著她纖瘦文弱的兒子罵:“你看看人家光頭,哪像你整天病懨懨迷瞪瞪丟人現眼!”——這也怨不得我,早年間,洲上設過鹽務督銷局,管著沿江數省的鹽務,鹽船穿梭,五方雜處。我們的祖輩就曾以籍貫結幫,什么兩湖幫、涇陽幫、金斗幫,為爭搶碼頭大打出手——那些祖輩未必跟我一樣吃過朱砂,闖碼頭只是流傳在我們身上的血性。
那個被母親責罵的文弱之人叫衛東,他瘦瘦高高的,戴著眼鏡,舉止文縐縐的,不像是洲上土生土長的人。他跟花兒不一樣——花兒的母親雖然是洲上人,但父親是從洲外來的老師——他的父親是壯實的碼頭搬運工,如此,他在我們中間就顯得有些格色,像是誤入狼群的羊了。他從不跟我們一起去蘆葦蕩里捉野水鴨,從不參與我們喝酒打架行動,只跟來往洲上的郵遞員親近。每每郵遞員騎著綠色自行車而來時,他就會迎上去,怯生生地打招呼。郵遞員偶爾會甩給他一封信,就跟給鴿子投食似的。我們知道那是退稿信,據說他總是寫詩投向天南海北,但一直顆粒無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怕黑,只聽他喃喃說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話就跟夢話似的,誰能聽得懂?
我不怕黑,喜歡夜氣在洲上縈來繞去。我懷疑有人想在碼頭上掛起一盞光芒四射的大燈泡,是洲上的燈泡廠惹出來的。
2
光明燈泡廠就在東街上,那兒原本是殘垣斷壁的荒地,有人說是清朝鹽務督銷局的舊址,也有人說是舊時太平洋澡堂的廢墟,但無論曾經是什么,都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砌上圍墻,建起了燈泡廠。那只是街道小廠,卻成了學業荒廢、惹是生非的洲上青皮們的安身地。
我和花兒、衛東初中一畢業就被招進廠里,成了集體工。我是注汞工,整日用手動注射器把汞水注入燈泡里,跟有毒的汞蒸氣打著交道。衛東是吹泡工,在八卦爐前給高溫下的玻璃拉管吹泡,做成白熾燈的玻殼。花兒是焊錫工,她手兒靈巧,總用焊泥把抽成真空的燈泡和鐵皮燈頭焊接起來,干的是封口的活兒。我們穿著翻毛勞保皮鞋,走在巴掌大的廠里,膠鞋底踩得細碎的玻璃渣嚓嚓響,就跟腳下長著一張張小嘴似的——那些玻璃渣在日光下閃著白光,即便在燠熱的夏天,我都以為那是光明燈泡廠里久積未融的雪堆。
在那青蔥的時光里,我沒把工作當回事,白天頂著大光頭趿拉著拖鞋,從家里出發,悠然踱過半條街,走進燈泡廠。我打小就是沒心沒肺、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我會家傳的拳法,上學時就曾以左側踢的方式,踢得體育老師捂著小腹蹲在地上,因此燈泡廠廠長是有些忌憚我的。我上班時心不在焉地給燈泡注汞,就跟赤腳醫生給病人打針似的,無所事事時就越過車間的玻璃門,眺望焊錫工花兒的丹鳳眼。她穿著牛仔褲,用藍工帽綰住長頭發,身影瘦削嬌弱,就像出水的蓮。她的手很神奇,翠綠的焊泥會在她白嫩的手指下變成紅黃色,就跟煮熟的螃蟹一樣——那種場景沒法不讓我入迷。我想我是喜歡上花兒了,那個洲中學老師和供銷社營業員的女兒不知什么時候就從黃毛丫頭變成俏女子了。我覺得奇怪,也很想知道:她那么瘦,為什么胸脯總是鼓鼓的,惹得人眼饞心熱?我常在夢里和她相親相愛。我曾夢見早晨的江邊,淡淡的霧氣彌漫。花兒蹲在水邊的臺階上,梳洗著長頭發。江里,一條條小魚游過來,咬著她的發梢,調皮地蕩著秋千兒。忽的,她脫去衣裙,身子白花花一片,而胸前竟然藏著兩只圓圓的大燈泡。我很驚訝,沒想到她竟然偷了廠里的產品。我很激動,從未見過那樣的白。我看不真切,急步走上前,她卻變成一條大魚游進江里去了。我醒過來,就自慰了。我想我弄臟了一些東西,我得藏住這個秘密。此后,走在街上,我會左顧右盼,一見花兒就囂張地迎上去。我也多了一份警覺,警惕疑似情敵的出現。洲中學的物理老師有些年輕輕狂,有些日子像蜜蜂一樣在花兒身邊飛來飛去。我就騎著自行車,突然攔住那個男老師的去路,斜跨在車上,抱著肩膀,一聲不吭地盯著他,眼里伸出小獸的爪子。男老師愣了半晌,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腳步發虛地轉身走了,從此再也沒找過花兒。
而每到夜晚,總有一條人影在洲上游來蕩去,最后都會飄到野鴨宕廢棄的木船上,磕磕絆絆地彈起吉他,唱起當時的流行歌曲《星星點燈》,弄出跟街上棉花店相似的動靜來——他就是衛東,洲人說他寫詩寫魔怔了。他似乎想跟我套近乎,有一次局促地遞給我一張方格稿紙說:“光頭,要不要看我寫的詩呀?”我瞥了一眼,只見紙上寫著:“沙與鹽,在江里融化/ 洲是穿過大江的流云/ 消失而去”——我生氣了,誰都知道和悅洲是由江沙堆積而起的,正在隨著江水的沖刷此消彼長,正在隨著鹽務的衰落而落寞,可他怎敢說沙洲就要融化掉呢?這不是對和悅洲的詛咒嗎?我氣得撕碎那張方格稿紙,把碎片扔在他的臉上,拋下發傻的他揚長而去。那些夜晚,沙洲在月光下睡去,連蘆葦都靜了下來,只有叫春的貓如同嬰兒哭泣般叫著。夜半躁動得睡不著的我,偶爾會跟著他,看他的身影飄動,覺得他在夢游。其實,他早就走火入魔了,自從中考敗北總在考試的噩夢里,被一道數學題急醒——他人在洲上,魂卻飄走了,也許飄到合肥市宿州路九號那個有著詩歌的地方去了。可他上班是認真的,技術也挺好,還用玻璃吹些花瓶、碗盤、酒杯送給左鄰右舍,多多少少獲得了街坊的寬諒和稱贊,人緣漸漸好了起來——洲人歷來是佩服有一技之長的人的。
那個夏天,我警覺地發現衛東跟花兒好上了。那時,花兒家買了洲上第一臺黑白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播放香港武打片,比如《霍元甲》《上海灘》《精武門》什么的,惹得街上的伢子都往她家跑。那些愛撒謊的伢子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見到花兒就姐啊姐的叫得歡。可花兒卻顯得三心二意,一聽到口哨聲,就會從高朋滿座的家里溜出,走向江邊葦林。要不了多久,衛東就會從街頭巷尾鉆出,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前行。他倆一前一后躲進瘋長的蘆葦蕩里,就不見人影了,只驚得野水鴨嘎嘎直叫喚。他倆一坐就會坐上很久,仿佛要把和悅洲的黑夜坐穿——我覺得奇怪,那時的花兒為什么不怕黑了呢?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窺探著衛東和花兒,心里像有一群黑螞蟻爬來爬去,又癢又酸。如若衛東不是洲上人,如若他媽不是把我們接到洲上的接生婆,我早就對他動手了。我忍著亂躥的火氣,但不保證有一天會把他拋到江里喂魚——他應該是洲上唯一的旱鴨子。可洲人就跟沒有發現他倆詭秘的行蹤一樣,任憑他倆夜坐蘆葦蕩,讓我懷疑他倆的夜行只是我的想象或夢境。可作為船老大的后人,我知道和悅洲畔的江水,貌似平靜,卻暗藏著洶涌。
3
我沒想到衛東是那么異想天開,要帶著洲人一起做夢。
有一天,從不跟人喝酒的衛東把燈泡廠的青工拉到小酒館里喝酒,在醉意八分時立起身,結結巴巴地說:“咱們一起造個小太陽,永遠掛在碼頭上!”
人造小太陽其實就是1000瓦以上的長弧氙燈,我們廠只能生產100瓦以下、15瓦以上的白熾燈,可他竟然想做個長弧氙燈給和悅洲帶來光明。
衛東說完就垂下目光,不敢看滿座的青工,顯然擔心他的想法會遭到嘲笑。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青工們面面相覷地互望著,像是聽到魚說話了。
半晌,衛東慢慢抬起頭,又一字一頓地說了一遍,眼神堅定地掃過一張張臉。
一青工猛地以掌拍桌,大笑:“好!我早就覺得洲上的夜里太黑,是該在大關口碼頭掛一盞人造小太陽了!”
那一掌像是把水面拍出了水花,青工們雕塑般活了過來,晃著腦袋里的酒精,歡欣鼓舞起來。
有人兩頰酡紅:“好好,小太陽不就是大電燈泡嗎,有啥難做的?”
有人醉眼朦朧:“咱們一定得造出小太陽,讓洲上老輩人集體自卑!”
有人模仿廠長的口氣說:“要是能造出人造小太陽,那咱們廠……就能闖出亞洲,走向世界了!”
……
衛東漲紅了臉,挺直瘦長的身子,眼睛發亮地微笑起來。
我這才發現他穿著嶄新的藍色西裝,看來他對這場聚酒是蓄謀已久而又鄭重其事的。
青工們打了雞血似的,又咋咋呼呼地碰起杯來,將酒氣和荷爾蒙氣息混雜著鋪染開來。
沒人征求我的意見,我有種被冷落的感覺,不說話,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衛東只是想為怕黑的花兒帶來些許亮光。更讓我不快的是:當他笨拙地邀請青工聚酒時,我本想看他的笑話,以為他不會請動幾個人,沒想到他請動了那么多人,而且他的妄想竟然得到了青工們的呼應——難道洲人真的怕黑?難道洲人從相信力氣變得輕信做夢了?那個時節,我已隱隱感覺到有一股風從洲外吹來。比如,有個外鄉人把船泊在碼頭上,在甲板上掛起五顏六色的小燈泡,跟城里的舞廳一樣,張羅著要洲人去船上跳舞。我本想率領幫內的兄弟把那個水上舞廳砸了,可有兄弟猶豫地說那也算是給洲人弄了個找樂子的場所,還是暫且留著它吧。還有個兄弟不聲不響地去了一個叫海南的島,據說那里是淘金地——那一股股風吹來,讓沙洲如同漂在江里的木船有些搖晃了。
我忍著沒有嘲弄衛東,感覺自己有些心虛了。
隨后,青工們醉步趔趄,勾肩搭背走到碼頭上,仰起臉對著天上的星星指指點點。在他們的想象中,一個碩大的燈泡恍若朝陽正在冉冉升起,將萬道光芒照射下來,照亮了碼頭,照亮了江面,照亮了整個和悅洲。他們因為自己的想象而激動起來,口齒不清地高吼:“向前,向前,向前,咱們的隊伍向太陽。”——那喊聲跟洲上的狗叫此起彼伏,把江水都驚醒了。
制造人造小太陽的計劃開始了。衛東是認真的,他在八卦爐前,汗流浹背地吹起一個又一個大燈泡玻殼,卻總不滿意,似乎要一直吹下去。青工們仿佛患上了狂熱病,那些往常無所事事的家伙整天圍著他轉,研究起長弧氙燈的制作工藝,讓光明燈泡廠一時呈現出紅火景象來。只有那個叫大丫的裝鉤工,每天不急不躁,自顧自干著把鎢絲掛上白熾燈銅絲鉤的活兒。她長得很豐滿,大辮子甩來甩去。她對人造小太陽毫無興趣,只是警惕著青年男工趁其不備摸她的臀部。只要一只手悄悄襲來,她就會咯咯地笑,扭動腰肢靈活地躲閃,把車間弄得跟夏夜蛙聲四起的池塘似的。我不為所動,暗中觀察著他們的行動,看見那些大燈泡玻殼,就想用拳頭砸下去。那個念頭讓我莫名興奮,我把拳頭捏了又捏,可沒敢下手——我所能做的,也許只有祝福衛東將大燈泡玻殼天荒地老地吹下去。
那天晚上,衛東又坐在野鴨宕的舊木船上彈吉他。我鉆過來,悄無聲息地望著他。
他沒搭理我,把吉他彈得亂成了月光。
我抽了三支煙,突然說:“你說,能造出人造小太陽嗎?”
他停下彈撥,揉著被吉他弦勒得生疼的手指,輕笑:“其實,我沒信心……可是,咱們得做點啥,是不?”
我直盯著他:“是嗎?”
他沉默片刻:“做人得有理想吧?”
我譏笑:“切,你不就是為了花兒怕黑,才生出造小太陽的妄想嗎?”
他一臉迷怔:“是……也不是……洲上一到夜里,太黑了。我總覺得和悅洲躲在黑咕隆咚的鏡子后面……碼頭上如果能掛起人造小太陽,那不是為洲人造福嗎?”
我冷笑:“你怎么可能會制造出小太陽!”
他沉默了,用手摸著亂亂的頭發,定定地看著我的大腦袋。
我忽然懷疑自己的光頭,在他的眼里就是大燈泡,只是少了一根能夠發亮的鎢絲。
他輕聲地自言自語:“我吹的那些大玻殼不是挺好的嗎,為啥不能做成小太陽?”
我被問住了,沒說話。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抱著吉他悄無聲息地走去,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聽見他的歌聲傳來:“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伢子找到來時的路……”
天上的月亮,似乎跟著他的歌聲飄去。
4
那些日子,花兒站在晨光中的閣樓上,不再朗誦課文,而背誦起一首與橡樹有關的詩:“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我以為那是衛東寫給她的情詩,曾攔住她問:“你背誦的是啥鳥詩啊!咱們洲上有橡樹嗎?”她笑,說:“那是一個叫舒婷的詩人寫的。”我轉動眼珠又問:“那你說衛東能成為鳥詩人嗎?”花兒仰起臉若有所思:“也許吧,那個叫舒婷的女詩人,也是從燈泡廠出來的哦。”顯然她被衛東帶壞了,我氣惱得扭頭跑開——那些日子,我不知道衛東還寫不寫詩,只發現他夜游的頻次越來越稀了。
制造小太陽的計劃繼續進行著,成了洲上最大的新聞,洲人興奮地議論著,快趕上大水將至的水訊了。光明燈泡廠廠長很支持這個偉大的計劃,他向全廠工人發起動員,說要打一場殲滅戰。可花兒的母親、那個供銷社賣油鹽醬醋的婦人并不樂意這事兒。她在某天黃昏,坐在碼頭上拍著大腿罵:“人造小太陽?你們都在發夢喲!你個死丫頭、癡女子,跟著他們瞎起啥哄,老娘打死你!”花兒躲在自家的閣樓上嚶嚶哭泣。洲人興高采烈地聽著,就像在看一場戲。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花兒不知從哪兒得知,要制造小太陽就得用銀焊。于是她從家里偷出好幾塊銀元,做成了焊泥。那銀元是她祖上傳下來的,卻被花兒熔成泥了,她媽能不心疼嗎?我也心疼,為一個場景心疼:在四面漏風的車間里,一個少女在聚精會神地熔著锃亮的銀元,一滴滴銀的焊泥不時飛落,把少女的小手燙出了泡泡——那些泡泡似乎在我心里卟卟炸響著。而我能感覺到衛東越來越神氣活現了,他像長頸鵝昂著頭,在街面上接受著洲人熱情的目光,在車間里指手劃腳地指揮著青工,就連大江幫的兄弟都開始請他喝酒了,風頭似乎正直逼一幫之主的我。他的存在不只是讓我和花兒的愛情無望,而且危及我在青皮中的地位了。我想:無論如何,我得向他出手了。
我沒有精心盤算那出手的計劃,只是決定時間是陽光明媚的白晝、地點是大關口碼頭、人物是我和衛東兩人、觀眾若干。我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一己之力把他打倒在地,不傷其要害,而讓他舉手討饒在洲人面前出丑。那應該是狼與兔之間毫無懸念的游戲,我勝券在握,想想衛東跪地求饒的狼狽模樣,心里就樂開了花。
這天,天氣如我所愿,日頭掛在空中,照得江水宛若一條鱗片閃閃的大魚。大關口碼頭上,輪渡鳴響汽笛迎來送往,人流魚群般聚散。我叼著煙站在碼頭上等待衛東出場,目光不時飛向花兒家的閣樓。那里有足夠的視野能看清碼頭上即將上演的大戲,而花兒也如我所愿地正站在閣樓上練習繞口令——這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衛東走來時,眼睛發亮,昂著頭看向碼頭上的天空——不知他是在斜睨眾生,還是在他眼里碼頭上已經有了一個虛擬的人造小太陽。但他臉上有著倦容,步態飄搖,仍像在夢游。他比我高半個頭,我只有等他走下臺階時,才能找到居高臨下的角度。我像獵犬似的警覺地豎起耳朵,耐心地等著他越走越低。
一步,兩步,三步……我猛地大喊一聲:“衛東,站住!”
他一愣,轉身仰起頭看向我:“光頭,有事嗎?”
我伸出手指點戳著他的額頭:“你小子近些日子有些狂嘛!”
他向后挪了挪身子,發慌的眼神從我臉上移開:“這……你這是啥意思?”
我一掌劈在他臉上,他哎喲一聲捂住臉又退了兩步。
那巴掌聲和痛呼聲一呼一應,在碼頭上格外響亮,吸引著洲人圍了過來。
我等了等,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又甩出一巴掌,高喊:“衛東,你聽著!老子這一巴掌是要把你從夢里打醒!鳥人造小太陽啊,別他媽做白日夢了!”
他微閉上眼,淚水慢慢從清瘦的臉上流下,嘴里喃喃:“我想造小太陽怎么了?這有啥不好嗎?難道你不希望洲上亮起來嗎?”
我被問住,有些氣惱。更讓我惱火的是,圍觀的人沒有哄笑起來,而是將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我,仿佛我是被捉住的小偷。
我有些窘迫,惱羞成怒地甩出第三巴掌,卻被另一只手穩穩地接住——那是來自青年焊工的手,鉗子般把我的手緊緊地捉住了。我這才發現數個青工正虎視眈眈地向我圍來,顯然他們是要出手相助衛東——難道他們被人造小太陽的夢弄得也魔怔了?
我深知孤掌難鳴,便打出一聲唿哨,想像往常一樣召喚大江幫的兄弟,讓一場群毆再次濃墨重彩地上演。可我打響三聲唿哨,只看見數個幫里兄弟低下頭悄悄鉆出人群散去。我知道他們不是怕與那些青工對陣,而是不想與衛東為敵,心里涌上莫名的悲哀——看來大江幫人心散了,衛東已頗得洲上的人心,我不能再一呼百應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手和青工的手就像焊在了一起。
衛東抬起臉,擺擺手:“算了吧!算了吧!”說完轉身走去。”
青工們尾隨他而去,我被孤零零地拋在碼頭上,跟一條擱淺在灘上的魚似的。
我灰溜溜地站著,羞愧地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圍觀的人散去,最后離開的是衛東的那個接生婆媽,她揚揚手說:“光頭伢,回家吧,別在碼頭上丟人現眼了!”
我只能氣急敗壞地朝著衛東的背影喊:“你們!你們等著——”
不遠處的江水稀里嘩啦鼓起掌,那是在喝倒彩。
……
這顯然是我打架史上最慘敗的一次行動。我曾被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過,卻從沒有這么狼狽過。雖然衛東并沒有還手,可我心里像是扎了一塊碎玻璃,一群蜜蜂正從那傷口里成群結隊地飛出來。
5
我承認我是個用張狂掩飾自卑的人:我從小不照鏡子,就連有人盯著我的臉超過5秒都會翻臉,恍惚自己的臉上有著丑陋的疤痕。我雖然張牙舞爪著,卻從沒敢向花兒表達愛意,似乎身后藏著一條不可見人的小尾巴。我一旦心里涌上想哭的感覺,就會用粗魯的大笑驅開。顯然,我心有隱疾,卻一直在盡力掩蓋著、忽略著、遺忘著,是個自欺欺人的人。我寧愿說自己吃過朱砂——在和悅洲坊間,吃朱砂能治某種病,可副作用往往會導致狂躁性神經癥狀,是神經病的代名詞——也不愿觸碰那種暗疾。我打架時敢于舍命、出手兇暴,也許就想讓自己與暗疾一起毀滅,或者把別人摧毀得跟自己一樣。我也承認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自碼頭一擊失敗后,我沒有羞惱地躲來藏去,而是更陰郁地出現在日光下,成天琢磨著要怎樣再給衛東一擊,讓他臉面掃地。
這天晚上,月亮被江水泡得發毛了,就像一個生了黑銹的魚鉤。趁著衛東上大夜班之機,我摸進了他的房間——那是他家院子里用石頭砌成的小披廈,離他家吊腳樓尚有兩米遠。我不是去投毒或安放炸藥,而是去尋找一本厚厚的黑皮記事本。我早就知道衛東在那本蓋著紅色“獎”字和燈泡廠公章的黑皮本上寫滿了日記,而日記里應該藏著他羞于公開的秘密。我年少時曾想偷看花兒的日記。花兒跟衛東一樣也喜歡記日記,把日記本藏在她家閣樓的老式木桌的抽屜里,還鎖上小巧的銅鎖。很久以前,我常常帶著一個小兄弟,在沒有月亮的晚上,踅到花兒家前。我緊貼在墻根下,像要把自己嵌進院墻里,為小兄弟放風。小兄弟就悄悄爬上墻角的桂花樹上,偷窺花兒寫日記。他告訴我,花兒的日記本是粉紅色的封皮,花兒的日記本里夾著桂花,花兒寫日記時又哭又笑,卻不發出聲兒,但他沒看到那粉紅日記本里寫了什么。我從沒見過那日記本的模樣,也想爬上桂花樹一看究竟,可那時的我有些恐高——也許就是那個小毛病,讓我跟花兒的日記失之交臂,否則她在我心里就不會是個謎了。衛東的房間很小很簡單,只有行軍床、書柜和桌椅,天花板上生著斑駁的霉點。我借著月光翻找起來,沒費氣力就找到了黑皮本。它就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的抽屜里,那抽屜上的永固牌小鐵鎖只需用力一扭就落下了。我拿起黑皮本隨手翻了翻,看見扉頁上大紅的“獎”字,就確定無疑地將它揣入懷里,悄身溜了出去。我至今仍記得那間小屋很干凈,月光從塑料薄膜半遮的小窗照進來,像把一層霜打在桌上。桌上擺放著一本朦朧詩集,封面是三桅船行駛在藍色的大海上,那時顯得更朦朧了。而臺燈的玻璃造型像個渾圓的球,顯然出自屋主人之手,被月光照得晶瑩透亮。
我把黑皮本拿回家,細細地翻看起來。果然不負我望,那上面記滿了衛東的秘密,也工工整整地寫著一首首詩。比如,他夢見和悅洲是由舊日鹽倉里的鹽粒堆積成的,正在江水里融化,便大叫著醒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虛汗。比如,他對花兒一直有著蠢蠢欲動的心思,在他的文字里,花兒就像是一顆誘人的蘋果,散發出古怪的香氣。比如,他害怕蛤蟆,在夏日的夜晚生怕踩到在青石板路上爬行的丑八怪,真想拎起自己的腳懸空起來……我看著看著,發現他竟然一直有自殺的念頭,隔幾頁就會出現這樣的記錄:我想跳入江里,隨大魚而去——那些片段就像節拍,讓黑皮本里的文字憂傷地流淌起來。我精心地找出一段疑似愛情小說的文字,一筆一劃地抄寫下來,偷偷交給了花兒。我對她說那是我抄錄的瓊瑤小說,很適合朗誦,讓她別辜負了我的一番好意。花兒很開心,癡迷瓊瑤的她如獲至寶地捧著那張紙,輕聲讀了起來。我笑了,仿佛看見那張紙如同一條蛇吐出了紅紅的信子。
于是,有天早晨,洲上晨霧還沒散盡,衛東細細長長的身影就從霧里鉆了出來。
他蹣跚地走進光明燈泡廠時,遠遠就聽見花兒在字正腔圓地高聲朗讀著什么:“她說,我愛你。他低下頭撥弄著吉他,讓弦聲跟著江水流去……”——那就是我給花兒紙片上的文字。
他醒過神來,突然抱住了頭——也許他的腦袋嗡的一聲成了熱火罐,也許他不想讓花兒的聲音進入他的腦袋,但那顯然沒有效果,他一定聽見哄笑聲如同汽車連環追尾般傳來。
衛東沖了過去,一把奪過花兒手里的紙片,漲紅著臉盯著她。
花兒受驚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聲音嘶啞:“你……為啥要偷看我的日記?”
花兒好看地笑了:“那是光頭為我抄的瓊瑤小說,是他讓我朗讀的啊。”
他轉臉看向我,恨聲說:“光頭,又是你!”
花兒不解地看著他:“你怎么生氣啦?瓊瑤的小說寫得挺好啊,是我讀得不好嗎?”
他氣急:“你們……你們……都是神經病!”
我站在一旁笑看著他倆,用腳尖碾著地板,那上面沒有螞蟻。
他轉身走向我,邊走邊喊:“你為啥要偷走我的日記本?”
我翻翻白眼:“我就是偷了,你能怎樣?”
他氣結:“你!”
我逼上一步:“嘻!你日記寫得那么精彩,為啥成不了詩人呢?”
他薄薄的嘴唇抖動起來,眼里盈滿了淚,忽的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喊:“把我的日記本還給我!我所有的詩都記在上面——”
我輕輕拂開他的手,大笑起來,仿佛一股酣暢淋漓的泥石流從嘴里噴出。。
他愣了愣,在我的笑聲中落荒而逃了。
第二天,我就把黑皮本扔進工具箱還給了衛東,可那場鬧劇已在洲上傳開了。大人們沒有取笑衛東,卻在背后對我指指戳戳。伢子們不管不顧,一見衛東就學著花兒的腔調朝著他的背影喊:“她說,我愛你。他低下頭撥弄著吉他,讓弦聲跟著江水流去……”我反正是連狗都嫌的混混,無所謂洲人的目光,只為花兒再也不理我、舊日的兄弟紛紛躲著我而傷感。我知道大江幫已分崩離析了,我的幫主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可衛東蔫了,走在街上又像以前一樣勾著腰,像要把頭發蓬亂的腦袋埋進褲襠里——他終于被我打回原形了。
又過了些日子,衛東在廠里當著我的面,一把火把黑皮本燒掉了。他把那黑皮本擱在玻璃片上,用打火機點著。黑皮本被火舌舔得卷曲起來,慢慢變成一只黑鳥。玻璃反射著火光,像是用光筑起鳥巢。可那只鳥卻沒有進巢也沒有飛走,最后變成了一堆灰燼。衛東燒完黑皮本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就走了。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神也能變成冰和刀。我不知他是不是把他寫的詩全都燒了,也不知他從此是否還寫詩,只覺得從那以后郵遞員綠色自行車的鈴聲仿佛消失了。
多年后,我還記得黑皮本上的一首詩:
我知道,你不比太陽明亮
只是由玻璃、鎢絲和水銀構成的波紋
在一圈圈地擴散
可你能照亮沙洲
照亮大江流過的山南海北
……
6
黑皮本事件后,衛東又萎了,可仍一門心思扎在制作人造小太陽的工程上。他從小嚴重偏科,語英政如魚得水,數理化頭疼不已,否則就考上郵電、鐵路、師范之類的學校離開和悅洲而去了。為了大關口碼頭能升起小太陽,他真是拼了,買來好多電工方面的書啃起來,還用一塊藍底白花的布做成窗簾,掛在他房間的窗戶上。每每夜晚,那藍色的窗簾上會隱隱出現一盞燈影,從燈初上一直亮到公雞打鳴兒。他整天睡意綿綿,迷迷瞪瞪,似乎又陷入中考后面對數學題發出尖叫的噩夢了。
制造小太陽工程進行得并不順利,青工們的熱情開始衰退,對衛東的指揮調度有些敷衍了,甚至有人醉后笑罵:“人造小太陽啥玩意啊,就是扯淡!”燈泡廠廠長也委婉地勸衛東要從長計議,暫緩小太陽計劃,而去研發城里舞廳需要的鐳射燈——也許他對此項毫無進展的工程浪費材料有些心疼了。花兒一直在鼓勵衛東,總重復的那幾句勵志的話,就像漸漸失去彈性的松緊帶越來越松了。事過多年,我回想起這件事,才發現這個計劃并非異想天開:在更早的某年春節,上海南京路上的第一百貨商店大樓樓頂上,就出現過一盞燈,功率達2萬瓦。每當夜幕降臨,它就大放光芒,照得南京路一片雪亮,被人們稱為“人造小太陽”。其實它并不大,燈管只比普通日光燈長一倍,但里面有氙氣。當年,不懂電光源學的衛東努力的方向有偏差,他將燈殼越吹越大,而忽略了那種燈需要新光源“氙氣”——一種高純度的稀有氣體,能讓燈的光譜接近日光,擁有很強的穿霧能力,因而適用于碼頭、車站以及廣場的照明。那時的衛東就算知曉“氙氣”,可在和悅洲上怎么能找到那種氣體呢?
小太陽沒能掛上大關口碼頭,可碼頭上的水上舞廳卻越來越紅火。那只船一到晚上就亮起五彩的燈,就有人在甲板上跳起迪斯科和交誼舞。我曾在蘆葦林里偷窺過那只船,聽見音樂如浪頭撲來撲去,看見水草般的燈光中,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甩動長頭發,搖著大耳環,胯部搖過來擺過去,就跟妖嬈的波浪一樣。那只船仿佛是大吸鐵石,洲上的青皮像一條條魚兒,樂此不疲地投進那由光影編織的漁網里,就連花兒也穿著白裙子上過船,跳過據說是水手跳過的舞。也許只有我和衛東從沒去過。我只會粗暴地摧毀什么,沒學會像花朵一樣綻放,即便船上有我喜歡的漂來漂去的黑氣,我也不敢去那兒搖曳生姿的。我有些后悔,悔不該當初沒有率大江幫眾一把火把它燒了,而現在大江幫散了,單槍匹馬的我已無能為力,不敢冒眾怒而為了。衛東即便不勤于鉆研電工學,也不會去那種地兒。洲上的盲眼算命先生說他神經又纖細又敏感,一絲吹來的江風在他感覺里就是風暴。而我覺得他的神經就像他彈撥的吉他弦和燈泡的鎢絲,是不能猛敲重擊的。無論怎樣說,他是個喜歡安靜的人,怎能受得了那船上轟然的聲響、雜亂的人影?也許這就叫殊途同歸,我和衛東都對水上舞廳望洋興嘆。
沒想到衛東竟然跑到水上舞廳,把那里的燈泡全砸碎了。
那個夏日的午后,陽光燦爛,萬里無云。江上機駁船嘟嘟地駛來駛去,輪渡的汽笛聲穿來穿去,江水鼓起喧囂的浪花。而那只船不再鬧騰,在江畔安靜下來——它那顛倒黑白的習性就像夜行動物。有伢子看見衛東朝那只船走去,手里拎著鐵錘,跟急于攬活的修船工一樣。他像是從夢中驚醒,臉上滿是睡意,而眼睛噴著火。他走得又急又快,仿佛一根扔出去的梭鏢。伢子被他的反常舉動吸引住了,好奇地悄悄尾隨而去。
衛東走上船時,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攔住了他。那女人濃妝艷抹,臉上像開著染坊,耳朵上掛著碩大的耳環,似乎把昨夜的月亮掛在耳上了。
女人慵懶地打著哈欠,叱道:“你這人傻啊!要跳舞晚上來,大白天來船上干球?”
衛東默不作聲,盯著女人,慢慢舉起鐵錘。
女人醒過神來,愣愣地睜大眼睛,突然驚叫著跑下船去。
衛東走上甲板,搬起凳子,上躥下跳地砸起頭頂的燈泡。那是一些被涂得五顏六色的小燈泡,已經熄滅,恍惚睜著蒙眬的睡眼。衛東就跟在果園搶收果實一樣,一個接一個敲著,敲出此起彼伏的燈泡碎裂聲。不一會兒,碎玻璃落了一地。他越敲越快,手舞足蹈地喊叫起來:“你們這些夜里的鬼眼,老子要把你們全部砸瞎——”伢子被衛東癲狂的樣子嚇住了,溜下船喊:“瘋了!瘋了!他瘋了——”附近的洲人聞訊圍過來時,遠遠聽見衛東的誦吟聲飄來飄去:“月亮,月亮/紅色的藍色的黑色的月亮/在夜的調色板上張牙舞爪/它們不是發光體/它們是伊甸園的蘋果/讓沙洲更黑。”——洲人不敢再靠近那只船,知趣地散開了。衛東下船后,就跟喝醉酒似的,渾身哆嗦,被碎燈泡劃破的手臂一點一點滲出血來。
這件事比我組織的那場群毆更具轟動效應,就像雷聲在洲上炸響了。水上舞廳的老板沒有追究衛東的責任,只是重新安上燈泡,把甲板又布置成鶯歌燕舞的春天。可洲上嚶嚶嗡嗡聲四起,婆姨們都說衛東快瘋了,比那個叫光頭的混混還有瘋勁。她們遇見衛東就會避開,似乎害怕衛東會突然抽出鐵錘,砸在她們的頭上。她們對人造小太陽不再抱有希望,讓那個計劃成了衛東一個人的游戲。她們仍在關注衛東,只是多了幾分警惕,于是不時有消息傳出:有人在夜半時分,看見衛東失魂落魄的身影漂在江上;有人在月圓之夜,看見衛東躺在野鴨宕的廢船上,手腳抽搐,口吐白沫,像是羊角風發作;有人在夜半三更,看見衛東用吉他狂砸著蘆葦……這些傳聞充滿著想象、虛構和猜測,卻由不得人不信。懂得和悅洲氣的人都明白,洲人是在暗自期待衛東最后的瘋狂。
衛東又夜以繼日地夢游了。每天晚上,他都會形單影只地飄蕩在洲上。他抱著吉他彈奏,彈著彈著,就激烈地砸起弦,嘈嘈切切,直到把一根弦砸斷。那弦斷的響聲裂帛般干脆,又顫顫悠悠地飄遠。
7
“每一只燈籠都有自己的色彩/每一個秋天都在埋葬月亮/每一顆星星都讓秘密綻開”——也許這是衛東在那年那月寫下的最后一首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時和悅洲的夜空上沒有人提著燈籠在走,只有零零落落的星星在等待日出。
那時,光明燈泡廠越來越不景氣,眼看就要關門歇業了。這怨不得我們,據說城里有些大型國有工廠都瀕臨倒閉,何況一個洲上小小的街道工廠?青工們茫然地等待著,等待著下崗、失業或者其他,就像一群即將斷奶的伢子。可衛東和花兒還在廠里加班加點地繼續制造著小太陽,跟盲目的紅頭鳥似的。更讓我覺得好笑的是,整個和悅洲都在傳聞:只要人造小太陽掛上碼頭,衛東和花兒就會舉行亮堂堂的婚禮——他們錯了,并不是每一盞燈都能張燈結彩的。
愛情是一種難以自拔的癮。花兒不再理睬我,一見我就冷著臉而過。我真的難受,克制著不再想她,努力對她跟衛東甜蜜的場景視而不見。說實話,我一直覺得衛東和花兒并非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兒,兩人之間應該是沒有戲的,可他倆就在我眼皮底下好上了。有個兄弟時常寬慰我,他以成功人士的口吻向我傳授泡妞秘笈,比如強吻女子時,女子會從掙扎到半推半就,最后閉上眼睛樂享其成。那些只能讓我無限向往,卻沒法在實踐中親身體驗,只好眼巴巴地羨慕他。我盡力按照兄弟的方法療傷,強迫自己用其他女子代替花兒。無所事事時,我就站在車間里,看看裝鉤工大丫扭著大屁股走來走去,把大辮子甩得跟馬尾似的,把歡快的笑聲灑滿車間。我想,花兒跟大丫也許沒什么不同,如果能跟那個洶涌澎湃的女子過一輩子也挺好。可我還是不甘心,偶爾忍不住還會跟蹤花兒跟衛東的約會。每每夜深人靜,和悅洲就會陷入若隱若現的夜色里,陷入無邊無際的江水聲里,衛東和花兒就會準時鉆進野鴨宕的舊木船,在淺水中搖擺的船艙里,發出吃吃的傻笑,呢喃地胡言亂語,把舊船晃得吱吱呀呀地叫,他倆發出來的響聲像鋸木般鋸著我的神經。他倆太肆無忌憚了,把野水鴨都驚醒了。我知道我在嫉恨他倆相親相愛,雖然我什么也沒看見,但在我的想象里,江里的兩條魚在歡樂的水浪里狎戲,鼓搗出月光一樣的魚肚白。我就像習慣于偷竊的賊,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我只能在離舊木船不遠處,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它發出叫聲——那樣的夜晚,讓我浮想聯翩而又惡向膽邊生。
一個夏日的晚上,月亮從江里升起,在我臉上布下憂傷和決絕。碼頭上,洲人圍觀著露天電影,兩根竹竿之間的屏幕放映著武打片,乒乒乓乓,喊殺聲一片。衛東和花兒沒看一會兒,就悄悄鉆出了人群。我偷偷跟著他倆,向野鴨宕走去。他倆鉆進舊船艙后,好久都沒弄出動靜來。我急了,悄悄走近木船,從被蛀壞的船板小孔向里望去,看見花兒掀起裙子,露出珍藏多年的身子。我沒想到她裸露的身體比我想象中豐滿多了,胸前鼓鼓囊囊的部位根本沒有偷藏燈泡。她躺著,歪著頭,閉著眼,任衛東摸索,仿佛他的胡作非為跟她無關。衛東笨拙地試探著,就像在鉆研人造小太陽的工藝。他倆終于在破船上搖晃起來了。花兒像鎢絲卟地亮起,從喉嚨里擠出聲兒,聲音很低,似乎害怕驚動洲上所有的喇叭。我受了驚嚇,慌慌地逃了。蘆葦上夜氣正濃,我醉酒般搖晃在夜色里。我聽見碼頭上電影散場后青皮的歌聲傳來: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離開野鴨宕,我走到洲尾墳地時,看見了衛東的母親。那個洲上的接生婆提著燈籠,顛著小腳,一步三搖地走來。
她站住,看看我,又看看天上的月亮。
她顯得有些疲倦,喘著粗氣說:“剛從漁老鴰家來,他家又生了個丫頭哦。”
我也抬頭看天,發現月亮上竟然有幾絲血色,那就像鞭影抽得我一顫。我恍惚看見星星正匯聚成一個大燈泡,而熱熱烈烈的喜慶的嗩吶聲傳來。
我的眼睛被月亮的白色淹沒了,心中的恨意被點著了。我發誓不會放過衛東,也會讓花兒哭的。
沒過幾天,花兒的臉就被人劃傷了。有人說那是衛東劃的,那時光明燈泡廠剛剛關閉,一些青工慌慌地外出打工了——衛東劃傷花兒的臉,就是不想讓她跟著小姐妹離開和悅洲。也有人說那是燈泡廠事故造成的,衛東和花兒在廠里制造小太陽時,突然發生爆炸,飛起來的碎玻璃劃傷了花兒的臉。我愿意相信這些說法,可記憶那玩意是不可信的。
8
“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就像無數的小眼睛……”這是一首洲上的伢子都會唱的兒歌,小時候一唱起它,我就覺得天上有一雙眼睛,無論我走到哪兒,都在盯著我。
我就是在這首兒歌聲里,被衛東撞倒的。那是一個晴好的黃昏,衛東正挾著一本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書,走在街上,低頭故作思考狀,仿佛已經成了詩人。我張牙舞爪地騎著自行車狂奔而來,锃亮的車輪在青石板上閃著光影。可是呆頭呆腦的衛東在我面前突然停了下來,把我撞了個狗刨。衛東在洲人哄笑聲里爬起來,撿起落在地上的書,拍起書上的灰塵。我很生氣,瞪著他,并不是因為他不遵守交通規則,也不是因為他把我撞疼了,而是他讓我當街跌相了。衛東愣愣地看著我,長著青春痘的臉竟然通紅,眼睛里散著迷蒙的霧,像是很憤怒,又像是丟了魂兒。
我剛想罵娘,他突然說:“你曉得燈泡廠關掉了嗎?”
我張張嘴,沒說出話來。
他喊:“快騎車,帶我去廠里!”
我不得不騎上車,車胎被撞得漏氣了,自行車酒醉般一拐一扭地向燈泡廠奔去。
光明燈泡廠空無一人,就連電閘都關了。沒有燈的廠里,夕陽從院墻外投進來,讓偌大的廠房顯得更暗更空曠,墻角堆積的碎玻璃閃著尖尖的光亮。我跟著衛東跌跌撞撞往前走,看見八卦爐早已冷卻,一地吹泡拉管奇形怪狀地扭曲著;看見車間工作臺上亂成一片,未完成的白熾燈、焊泥、鎢絲在四處逃散。衛東走得很急,就像將軍憑吊硝煙彌漫的戰場,慢慢眼紅了。他終于走到倉庫里,把他吹制的人造小太陽玻殼敲得碎落一地,抱著頭撇著嘴嗚嗚地哭了。我從沒見過他哭,他號啕的樣子并不好看。他邊哭邊喃喃:“完了!咱們造不成小太陽了!”他扯著嗓子喊:“那可是花兒花了九個銀元焊的啊!”他咬著牙說:“我都跟洲上的伢子說好了,誰敢用彈弓射碼頭上的小太陽,我就把誰的頭扭下來。”……我知道衛東的小太陽碎了。
黃昏又濃了幾分,我跟著衛東去街上的小酒館喝酒。沒幾杯酒下肚,他就醉了,話就多起來。他絮絮叨叨地問:“光明燈泡廠真的就這樣倒了?廠子倒閉了,咱們咋辦?花兒就要去洲外打工了,我該咋辦?我夸下過海口,要在碼頭上掛起人造小太陽,如今造不成了,我該咋辦?你說,你說啊。”
我知道他一根筋兒,不勸勸他可能會出事的。
我說:“衛東,你可以跟花兒一起出外打工呀?”
他搖著頭:“不行不行!我色盲,分不清紅綠燈,去城里連路都不會走。”
那你讓花兒留下來,在洲上未必就沒有活路。
他的頭搖得像小貨郎的撥浪鼓:“不成不成!你曉得花兒的脾性,別看她看上去弱弱的,心里可有主見了。她早就想去城里,怎么肯聽我的?”
“那你就讓她走……她遲早會回來的。”
他把頭湊近我,在我耳朵邊噴著酒氣:“你沒聽說嗎?那些去城里的女伢會學壞的……漁老鴰大女兒去了海南,不就做皮肉生意了嗎?聽說賺了不少臟錢呢。我不能讓花兒變成那樣的人!”
我無計可施,盯著他:“那你到底想怎樣?”
他狠狠地灌下一杯酒,瞪著天花板:“哼!我絕不會讓花兒走出和悅洲……她如果偏要走,我就花了她。”
在和悅洲上,“花”這個詞意義豐富,是指把一個人毀容、弄成殘疾、弄大肚子、弄得臭名昭著之類的意思。
我心一涼,我知道衛東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出來的家伙,可他那瘦弱的身子怎么也藏著尖銳的東西呢?
我低下頭,想起兜里隨手攜帶的刮胡刀片來。其實我很少刮胡子,那些黑黑的“植物”在臉上茂盛地生長著,每星期總得收割一次,可我從不對著鏡子剃須。幾個月前,我在自家的閣樓上,用刮胡刀片劃起紙殼,一下又一下,把厚厚的紙殼劃成了碎片。我覺得很解恨,刀片劃過紙殼的聲音,就像墻根下的蟋蟀鳴叫一樣動聽。從那以后,我竟然喜歡上那薄薄的刀片,開始用它劃起各種器物來。我用食指和中指夾起刀片,劃得鏡子吱吱叫,劃得棉花店的彈弓弦驟然折斷,劃得書本紛紛揚揚飄下。我喜歡聽刀片劃過的聲響,喜歡刀片在手指間翻飛的感覺,那讓我想起燈泡廠碎玻殼的小嘴,讓我興奮不已。我樂此不疲,并對用刀片劃割活物莫名向往。我想刀片應該是“花”人最好的工具。
我不說話,默默地看著衛東,內心喧囂著。
衛東靠在椅上睡了好一會兒,忽地睜開醉眼斜睨著我:“你也喜歡花兒,是不?”
我心里一跳:“不……我沒有。”
“你有!你那點小心思,還能瞞得了我?”
我像被捉住的小白鼠,暗自問自己:難道他知道我跟蹤他和花兒的事了?花兒知道我喜歡她嗎?
我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時候街上就黑了。
衛東怪笑:“你曉得不?花兒說你看似粗蠻,其實挺可憐的……你臉上的那啥太難看……”
我的心嘭地炸開,如濕木頭里迸出的火星,在心底卟卟地忽明忽暗。我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一手摸著兜里的刮胡刀片,一手端起酒杯灌起酒,心里有種溺水的感覺。我費力地睜著眼皮,我知道我應該喝醉了。
夜半,街上月亮的倒影全亂了。我和衛東相互攙扶著走出酒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半瞇著眼,迷迷糊糊忘了回家的路,右手卻插在兜里挾著刀片,就像黑貓藏著爪子。衛東也找不著家門,醉步趔趄在江風里。我倆在洲上轉了好幾圈,引得螢火蟲跟著我們飛。
就在我倆歪在巷角各自尿出一線尿后,一個女子擋住了去路。
女子有一雙丹鳳眼,她說:“瞧你倆醉的!快回家啊!”
我不悅:“你……你管得著嗎?”
衛東嬉笑,用手推著那女子:“就是……讓開,好狗不擋道。”
女子一動不動,臉上流著涼涼的月光。
衛東又去推她,可身子一軟癱在了青石板上。
女子的臉太白了,我從兜里抽出右手揮舞過去,刀片像蛇信子吐出,女子的臉上一朵紅花就綻開了。
女子尖叫著捂著臉跑去,她的叫聲太尖利,劃破了黑夜的長街。
我酒醒過來,慌了,脫口而出:“衛東,你把她的臉劃破了,你‘花了她——”
后來,洲人都說衛東在酒醉和夢游中用玻璃片劃傷了花兒的臉。衛東已經記不清那晚發生的事兒,他先是否認,然后是半信半疑,最后承認是他向花兒下的手。他向公安同志詳細描述了他傷人的經過,煞有介事地說兇器是他從燈泡廠帶出來的,作案后就扔到了碼頭上的石馬槽里。他說,他傷害花兒是不想讓她走出和悅洲。公安同志沒有從碼頭的石馬槽里找到碎玻璃,卻發現他多次描述傷人場面出入很大,就敏銳地發現他可能神經出了問題,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也有人說他沒去精神病院,而是沿著青通河去了一座有寺廟的大山里了。受害人花兒一直對此事緘口不語,像是被劃傷了舌頭。而我在一個有霧的早晨,偷偷逃出了和悅洲。
從那以后,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花兒的臉是衛東劃傷的,跟我無關。我慢慢遺忘了一些事情,已經成功做到淡忘和悅洲了。可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我,也許那眼睛就是和悅洲上的星星吧。
9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我再也沒回過和悅洲,也沒見過花兒和衛東,洲上的人和事成了我夢中零碎而模糊的影子。
六十歲生日那天,我明知和悅洲上沒有太陽燈,也沒有人等我,但實在忍不住就踏上了返鄉之路。一下輪渡,我的心就被汽笛聲揪住了。也許是被江風吹得太久,洲上已經衰敗了。沿街店鋪關著門,幾只黑狗蹲在門前,一見我就吠上兩聲。三五條人影偶爾從街頭巷尾鉆出來,影影綽綽,就跟從舊照片里走下來似的。我走走停停,看上去像個外來的游客。走過花兒家時,我看見她家的桂花樹還在,樹枝已粗暴地伸進那墻板掉落的閣樓里。衛東家的地基上沒了房子,空地坪上瘋長著野草。而我家老屋低矮下去,窗門豁開,我曾經睡過的屋子里一堆干草垛中趴著一條花狗。光明燈泡廠還在,殘垣斷壁里圍著個養雞場……我就這樣游蕩在長街上,目光四處踅摸著記憶。我總覺得腦瓜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慌忙回過頭,卻什么也沒有。
江水聲隱隱,我拐過二道街巷口,遠遠看見一個老婦坐在石舂旁的竹椅上打著瞌睡。我不敢看她,但腳步還是停了下來。她身后的吊腳樓大門敞開,堂屋里擱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錨。老婦頭發花白,白胖胖的,臉上有著“十”字疤痕,但不是那么刺眼了。
我緊張地盯著那疤痕,說不出話來。
老婦顯然沒有認出我,對我平靜地笑:“遠道的客人,你是被我臉上傷疤嚇住了嗎?”
我想說什么,卻只是搖了搖頭。
老婦輕聲細語地說起了她臉上疤痕的來歷,她說,四十多年前的和悅洲上,一個女伢舉著父親從上江城里買回的燈泡,光腳敲打著青石板,奔跑在黃昏里。女伢從沒見過電燈,只知道一到夜晚,整個沙洲就會陷入霧狀的幽暗里。雖然一盞盞煤油燈吐著火苗,卻驅不開欲去還迎的黑。她要把那個來自上江的稀罕物拿回家,讓自己的小閣樓亮堂起來。也許是太激動,也許是跑得太快,也許是家里的門檻太高,女伢一撲進黑洞洞的家門,就吧唧摔倒了,手里的燈泡像花蕾一樣綻開。幸好,碎燈泡的玻璃片沒有扎到她的眼睛,只是咬傷了她的臉。女伢的母親慌了,邊哭邊給那張流血的臉涂上痱子粉。這個小小的意外,讓女伢的臉從此留下瘢痕。從那以后,女伢就再也不照鏡子,強迫自己忘記臉上的疤,及至似乎真的忘了……
我的記憶被戳破了,我知道她的臉是被刮胡刀劃傷的,知道我的臉上也有玻璃劃下的疤痕——至于那是童年的小小事故,還是人至中年后因愧疚自傷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我看向天空,眼里白花花的太陽碎了,碎成了無數的燈。而一首歌在吉他聲中隱隱傳來: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前程,用一點光溫暖孩子的心……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