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晨

每當親眼見證一個精神病罪犯的改造狀態從消極怠慢變得積極主動,李瑤都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努力的意義所在
“穩定”是保證女子精神病犯監區正常運行的基本要素。然而,與普通罪犯相比,精神病犯往往更容易做出“不穩定”的甚至有一定危險性的舉動。有的罪犯發病時情緒波動大,難以配合改造;有些罪犯之間更容易爆發矛盾,產生沖突;還有的罪犯病情不穩定,需要及時送醫治療等。
阿婷是北京市女子監獄民警李瑤監管的班組中“最不穩定”的一名精神病犯。2017年,阿婷殺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并自首,因犯故意殺人罪入獄。經司法鑒定機構鑒定,阿婷患有雙向情感障礙,即存在躁狂與抑郁相交替發作的情況。
正因如此,李瑤向《方圓》記者介紹,精神病監區的民警通常有更大的監管責任與壓力。
在監舍中,阿婷經常因為不起眼的小事與同班組的成員發生矛盾與爭吵。一次,阿婷和同班組的罪犯一起洗衣服,她請求旁邊的罪犯幫忙擰干衣物。對方只是耽擱了一會兒,阿婷便情緒失控,開始大喊大罵。還有一次,阿婷請同班組的罪犯幫忙畫畫。對方只是沒有立即滿足她的心愿,阿婷就抑制不住地開始發脾氣。若不是被民警及時制止,阿婷還要用手中的塑料杯子砸對方。
“每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情,民警都會對她進行教育談話。而每次談話她都能很快認錯,然后不久后再犯。同時,她還習慣用‘我是精神病,我有證明’的說辭來搪塞民警。”李瑤告訴《方圓》記者,阿婷之所以會反復出現問題,是因為她每一次犯錯,都會用慣性思維來逃避責任,無法真正認識并改正自己的錯誤。
2020年3月,李瑤成為阿婷的管班民警后,便將阿婷當作了自己的“重點關注對象”。此后,李瑤幾乎每周都要和阿婷談話,希望引導她找到自己的問題并加以改正。在這過程中,李瑤也了解了阿婷的成長經歷。
原來在阿婷小的時候,她的父母就離異了,她跟隨母親和繼父一起生活,阿婷的繼父經常打罵她。長大后,阿婷的婚姻也不幸福,她經常和丈夫吵架,兩人之間也會拳腳相向。“她還說,之所以會親手殺死女兒,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家庭很不幸,她也沒辦法給女兒正常的生活,想殺人之后再自殺。”李瑤說。
“在成長經歷的影響下,每當生活中遇到困難,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用暴力手段解決問題。”李瑤意識到,阿婷缺乏正確處理并解決問題的能力,重塑她面對問題的思維方式,培養她解決問題的能力是改造的重點。
一天,阿婷又因為“旁邊的罪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這種瑣事大發脾氣。這一次,李瑤在對阿婷進行教育后,向阿婷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假設你去超市買水,貨架上的水只剩下最后一瓶了。當你準備拿取它的時候,它卻被另外一個人先拿走了,你會怎么辦?”
“我會罵她,跟她搶水。因為這瓶水是我先看見的。”阿婷不假思索地給出了回答。
“如果是我,我會換一家商店去買水。這樣既避免了沖突,又解決了我口渴的問題。”李瑤如此說道。
說罷,李瑤讓阿婷回到監舍后,針對這個問題,詢問其他人的答案。
不出李瑤所料,幾乎所有罪犯都給出了和李瑤相似的回答。讓李瑤感到高興的是,這樣一個小例子,卻讓阿婷印象深刻。“后來,她總是和我提及這個例子,跟我說‘原來還有這樣的解決方式’。她還在電話中跟她的媽媽講了這個例子。”李瑤覺得,這代表著阿婷開始接受別人的建議并學會反思自己了。
阿婷也的確發生了積極的改變。她曾告訴李瑤,自己之所以感到后悔,不是因為她殺了人,而是因為殺人讓她失去了自由。最近一段時間,阿婷會跟李瑤討論說,如果當時她不用暴力手段解決問題,而是換一種方法,女兒應該已經上小學了,她也不會失去自由。
同時,為了幫助阿婷更高效地改正自身問題,2021年末,李瑤還指導阿婷列出了一個“問題清單”,讓她親手用筆寫下她身上的毛病,每改掉一個毛病就可以對應劃掉一項。如今,勞動、學習和生活等5大類問題以及40多項細化問題整齊、清楚地排列在阿婷的“問題清單”上,其中不少問題已經被劃掉了。“清晰的改造目標可以有效地防止她反復犯同一個錯誤。”李瑤說。
“曾經她不注重衛生,內務搞得很差,如今她有時間就會起來擦擦地、擦擦桌子;以前她寫情緒控制課的課后心得時,只寫空話、套話,如今也會分享自己的收獲了。”李瑤如此介紹道阿婷的變化。
按照刑期規定,阿婷將在2024年出獄。“未來應該做點什么?要不要學習一門技術養活自己?”最近,阿婷已經開始在電話里和母親討論起她出獄之后的打算了。
“與普通罪犯相比,精神病犯更難從根本上改正自己的毛病和錯誤。因此,針對不同罪犯的特性,實施不同的改造方法,進而引導她們克服‘反復性’犯錯是改造的關鍵。”李瑤說。
在北京市女子監獄,精神病犯每天都按規定保持著規律的作息,也要進行勞動改造。只是與普通罪犯相比,精神病犯的工作內容會更簡單。
“精神病犯的勞動任務以制作手工藝品為主,這些工作任務相對輕松,又沒有危險性,精神病犯能夠很快上手。”李瑤表示,顏色鮮艷的手工藝品能安撫精神病犯的情緒,當精神病犯看到自己的勞動成果時,她們也會收獲滿滿的成就感。“我們希望她們在通過勞動改造洗刷罪行的同時,逐漸培養起勞動意識和習慣。這樣才能更好地適應以后的社會生活。”

2022 年6月,李瑤組織罪犯參觀專題教育手抄報。(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2022年8月,李瑤在情緒管理微課堂上給罪犯授課。(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為了控制病情,精神病犯每日都要按醫囑服用藥物。“發藥”便成了精神病監區民警每日的“必修課”。李瑤說,“發藥”也要嚴格遵守監區內的規定,按照“送藥到手、服藥到口、咽下才走、吐了再補”的口訣來進行,“這樣做,一是確保罪犯按時服藥治病,二是為了避免罪犯做出偷藏藥品等舉動”。
除日常的勞動改造外,李瑤還會指導精神病犯開展一些針對性的課程訓練,幫助其釋放壓力、平穩情緒。“比如,我會帶領班組成員進行‘正念訓練’,就是通過靜坐、冥想等方式讓罪犯將注意力集中在當下的時刻,帶領她們關注當下、感受當下,幫助她們從負面思維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并學會控制情緒。有時,我們還會為罪犯開一些情緒管理課程。”李瑤說。
除此之外,按照規定,李瑤還會與監區內的罪犯談話,從而及時了解她們的思想動態,全面掌握她們的改造情況。
在一系列科學而規范的改造制度和改造方式的促進下,監區內大部分精神病犯的情況都比較穩定,能夠配合好日常的改造工作。“不過,還有一些精神病犯,她們就像班級里的‘問題少年’,不僅自己不能正常地配合改造,甚至還會影響班組里的其他人。”面對這樣的罪犯,李瑤要花費更多的心思來找到她們的問題所在。
李瑤表示,與普通罪犯相比,精神病犯更難與人溝通。“因此,與精神病犯間建立起信任感很重要。她們只有信任我的時候,才愿意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我才能足夠地了解她,進而引導她解決問題。”
小娜就是一個經常做出“怪異”舉動的精神病犯。2019年,小娜因犯故意殺人罪入獄。經司法鑒定機構鑒定,小娜患有抑郁癥。2020年3月,李瑤正式成為小娜所在班組的管班民警。
沒過多久,李瑤就注意到,小娜有時候會和班組內的其他成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三十幾歲的人卻像小孩一樣,說自己會魔法,還有一個神奇的法器。”有些時候,小娜又會變得很孤僻,不愿意與班組的成員來往。此外,李瑤還發現,小娜的日記中時不時會出現“我很孤獨,只想自己一個人待著”等消極話語。
小娜起伏不定的情緒也影響到了她改造的積極性。為了引導小娜配合改造,李瑤經常與她談話,想要加深對她的了解。
然而,一開始,小娜并不愿意和李瑤說太多,只敷衍地應對每次的談話,頻頻表示自己的狀態很好,與人相處也沒有問題。但李瑤能感受到小娜既聽不進去別人說的話,卻又渴望與人溝通。可以說,處在一種矛盾的狀態中。“這種矛盾心理是很多精神病犯的共有的特點。這時候,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平和的態度,為她提供一個有安全感的傾訴環境,逐漸讓罪犯信任我。”
漸漸地,小娜向李瑤吐露了心聲,從向李瑤抱怨自己的孤獨、無助開始,一直講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和成長經歷。原來,從小娜童年時期開始,小娜的父親就對她給予了很高的期望和嚴厲的管教。而小娜也經常因為達不到父親的要求而感到壓力很大。在這種高壓環境下,小娜就更想博取他人的關注,通過他人的認可來證明自己。
“她一直渴望吸引他人的注意并獲得贊許。這也解釋了她為什么有時候會故意說一些嘩眾取寵的話語。”了解了小娜的經歷后,李瑤便開始“對癥下藥”。
小娜喜歡唱歌,李瑤就鼓勵她積極參加監區內的文藝活動;小娜還擅長折紙,李瑤就告訴她可以參加監區內的折紙課程。“這樣做是為了引導她把精力和注意力放在現實的、積極的事情上。當她能通過這些積極的表現獲得認可后,她的負面情緒和思維就會相應減少。”李瑤說。如今,小娜會主動參加監獄舉辦的文藝活動并能夠樂在其中,改造的積極性也提高了不少。
同時,小娜與父親的關系也有所緩和。“最近跟她父親通話時,她還說自己當上了折紙課的小組長,很有成就感的。”李瑤說。
工作近7年來,李瑤近距離接觸了幾百名精神病犯,并教導她們走上了改造的“正軌”。“與普通罪犯相比,精神病犯更以自我為中心,更難控制自己的情緒,也更難接受民警的管理和教育。我既是她們的監管民警,也像她們的心理醫生,需要更耐心地聆聽她們的困惑和想法,通過合適的方法引導她們配合改造。”在李瑤看來,即使精神病犯受疾病困擾,她們依舊是有“可塑性”的。作為她們的管教民警,李瑤總想著如何把這種“可塑性”發揮到最大,教導她們更好地配合改造,進而讓她們認識錯誤、反思錯誤,并建立起對生活的希望。
李瑤告訴《方圓》記者,在日常執法過程中,民警會按照監區內的規定統一執法尺度,“不會因為罪犯是精神病,就對她更嚴厲或者更寬松。不搞‘特殊化’,一方面是為了避免罪犯以‘我有病’為借口逃避改造,另一方面,統一執法尺度,也是對她們的一種肯定和信任,能幫助她們建立起完成改造的信心”。
老馬是女子精神病犯監區內一名年齡偏大的精神病犯。2016年,她因犯故意傷害罪入獄。經司法鑒定機構鑒定,老馬患有癔癥和強迫癥。
在監區里,老馬很喜歡故意引起民警的注意,也很享受被民警關注的感覺。遇到什么事,她都習慣找民警幫她解決,有時還會無中生有。“她有一個女兒,有時,她會謊稱自己的女兒去世了,然后就找民警來。和民警吐完苦水,她的情緒就會緩和不少。”李瑤說。
“面對這種情況,我們不會因為她有精神疾病,就有求必應,也不會一味地遷就她。否則,她對民警的依賴心理會越來越深。”李瑤認為,培養罪犯利用其自己的能力平復情緒、解決問題是十分重要的。
“我們發現,老馬很以她的女兒為榮。每次與女兒通話,或者收到女兒的來信后,她的情緒都會積極起來。”因此,李瑤和其他民警便勸說老馬的女兒多給老馬寫信,給予老馬鼓勵。“如今,她不會故意引起民警注意了,大部分時間里,也能夠照顧好自己并處理好和班組成員間的關系了。”
了解了許多精神病犯的經歷后,李瑤發現,她們的成長經歷有一些共性。“我曾對監區內的精神病犯做過‘原生家庭情況’問卷調查,發現很多精神病犯的原生家庭都存在一定問題。有的人從小缺乏家長的管教和重視,有的人被施加了過大的壓力,還有的人在溺愛中長大。我認為,良好的家庭氛圍對于個人的成長是很重要的,因此,也希望家長都能多關心子女,給予孩子有愛的、積極的成長環境。”
李瑤認為,社會和公眾應該正確地認識精神疾病并給予精神疾病患者更多關注。“許多精神病犯在入獄前都沒有經歷過系統性服藥和治療。精神疾病患者家屬要多給予病人理解和關懷,不要諱疾忌醫,及時帶病人就醫。同時,社會大眾也不要戴有色的眼鏡看待精神疾病患者,應給予他們尊重。”
如今,每次有精神病犯與李瑤討論出獄后的生活時,她都覺得很高興,因為這代表著這些精神病犯已經重新建立起了面對生活的信心。“我們的改造工作,既是幫罪犯認識錯誤、改正錯誤,也是在為社會輸送合格的守法公民。”每當親眼見證一個精神病犯的改造狀態從消極怠慢變得積極主動,李瑤都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努力的意義所在。
“同時,一些精神病犯出獄時正當壯年,非常渴望靠自己的本領養活自己。期待社會加強對精神病犯出獄再就業的支持,為他們順利回歸社會提供保障。”李瑤說。(文中除李瑤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