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合作，別競爭

吳在天

這是我們的第五次咨詢，孩子的父親終于來了。這個案例，還得從孩子的厭學開始說起。

厭學，是家庭的癥狀

劉寧的女兒一直成績優秀，但是自升入初中后，就開始出現厭學現象，現在已經整整兩周沒有去上學了。劉寧想了各種辦法也沒用，在朋友的建議下約了心理咨詢。

在初次的訪談中，劉寧訴說了她對孩子學習的用心和嚴格，她覺得女兒不領情。她認為女兒現在處于青春叛逆期，專門和自己對著干。只要是她提出的，女兒都拒絕，包括來見咨詢師。所以，她希望能從咨詢師這里得到改變孩子的方法。

在劉寧講述親子互動的細節時，我發現她是典型的“虎媽”式教育。她在輔導女兒功課時常常暴跳如雷。倒不是孩子不認真不努力，而是這位學霸母親覺得女兒反應慢，讓她受不了。每次輔導作業時，女兒壓力都特別大，害怕媽媽發飆。雖然成績在班級名列前茅，卻依然得不到媽媽的肯定。隨著青春期的到來，孩子終于對媽媽的教育方式發起了反抗。

這次咨詢結束之后，我回顧訪談過程發現，劉寧在咨詢中主要講述的都是女兒的狀態，以及她和女兒之間的“戰爭”。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孩子不上學不是件小事，可為什么在訪談之中劉寧卻完全沒有談到她的丈夫、孩子的父親？

第二次訪談時，我直接問劉寧：“對于女兒現在不愿去學校這件事情，你的丈夫是怎么看的，他有對此做些什么嗎？”

劉寧說：“我丈夫其實也很心急，他也挺愛女兒的。但是他也不能做什么，其實他也做不了什么。”

劉寧的回答讓我有些好奇，我問的是丈夫有做什么，而她回復的是丈夫做不了什么。這似乎是在有意無意地抹去丈夫做過什么，或是不承認丈夫做過什么。

我隱約感覺到，也許孩子的厭學只是家庭的癥狀，夫妻的關系才是問題的根源。

被忽略的父親視覺

我以解決孩子厭學為由，讓劉寧邀請丈夫一同來到咨詢室。如果這位父親真的關心女兒，那么他一定會想要去解決女兒厭學的問題，劉寧爽快答應了。

但在接下來的兩次咨詢里，我仍然沒有見到丈夫出現。劉寧說她叫了丈夫一起過來做咨詢，但是丈夫沒有回應她，她覺得丈夫不想來，所以干脆就不叫了。

我詳細地向劉寧了解她是如何與丈夫溝通的。劉寧說：“我回去就跟他說了。我說心理咨詢師讓你也一起去，我丈夫就‘哦’了一聲。”我繼續問她告訴丈夫之后是否和丈夫確認時間地點等。劉寧的回復是，她看到丈夫的反應，覺得丈夫可能不想來，所以干脆就不叫他了。

劉寧與丈夫之間的互動加深了我的判斷，夫妻之間的確是有一些隱藏的問題。至少，在溝通上是有問題的。

在這次咨詢中，我和劉寧討論了她與丈夫的溝通方式，并再次讓她邀請丈夫參加下次咨詢，無論她是否和丈夫一起過來，她需要清楚地告訴丈夫咨詢的時間和地點。

終于，在第五次咨詢時，這位名叫王斌的父親來了。他進入咨詢室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我還沒來得及起身去開門，他已經把門推開了一些，往房間探了探頭，禮貌又客氣地朝我點了點頭。門繼續緩緩地被推開，拖出了嘎吱的聲響，像是冗長又沉重的嘆息。

我給王斌簡單講述了咨詢的進展，同時也向他了解他對女兒厭學的看法和感受。“我也想快點讓女兒恢復正常，不過，我其實是些懷疑，我來這里做咨詢有用嗎？”

我問他：“你在擔心什么嗎？”

王斌看了妻子一眼：“因為在教育孩子的事情上，都是她說了算。我覺得我可能在這里也沒有太大的作用。”

“什么叫我說了算，孩子的學習你都不關心一下，我能不著急嗎？”劉寧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嘴。

我原以為他們會在咨詢室吵架，可隨之而來的卻是一段沉默。我對他們說，這一次把更多的時間留給王斌，聽聽他作為孩子的父親，在這個家庭里有什么樣的觀察和感受。同時，也請劉寧在這個過程中不要打斷。

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看似缺席無為的父親，這個一直未曾現身的丈夫，竟然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個小時。王斌說，他和劉寧提過，不要逼孩子太緊，學習要張弛有度，而劉寧想讓孩子贏在起跑線，對孩子從小就要求嚴格。他們的觀點從未達成一致。他有點無奈地說：“其實我也嘗試過，我不是不管孩子，而是無論我怎么管都是錯。”

婚姻，是合作不是競爭

我問劉寧，聽了丈夫的說法，她有什么感受。她說：“他確實是有做得不夠的地方，平時還陪女兒看電視。我不要求嚴格些怎么行呢？”

我說：“我們先放下孩子教育的議題。你聽到丈夫說他無論怎么做都是錯的，你有什么感受？”

劉寧沒有說話，我繼續問她：“如果丈夫處處都做得好，處處都做得完美，你會有什么樣的感受？你覺得那個時候你在家里會是怎樣的？”

當我問完這個問題之后，劉寧陷入沉思。這個家庭現在的局面，就是她好像是對的，而丈夫是錯的，如果不是因為女兒的厭學，他們的夫妻矛盾會越埋越深，可能哪一天就忽然爆雷。

這次咨詢讓我們找到了深入的方向。在后續的咨詢中，我們專門去討論了劉寧的成長經歷。她出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早年她的父親就明確地對她說：“你遲早都是要嫁出去的，你就是考上大學，家里也沒有那么多錢，還要供你哥哥上學。”所以，她當年曲線救國，志愿清一色填報了師范類院校，因為早些年讀師范可以減免學費。

一路艱辛走出困境的劉寧，內心有個很強的動力，就是想證明女孩不比男孩差，甚至比男孩還要優秀，以此來證明當年父母的選擇是錯的。

最重要的是，她把這種模式也帶到了親密關系中。在重男輕女家庭下長大的女孩，在婚姻中好像無意識地進入了一種要與男人競爭的狀態，她的自我價值就是要把男性打敗，只有把男性比下去，才能證明自己作為女性的價值。同樣，她在進入婚姻后，也無意識地把和男性競爭的動力帶入到婚姻中。尤其是，她看到女兒和丈夫比較親的時候，激起了她想要和丈夫競爭的心理。所以，才有了丈夫的那番感觸“無論我怎么管都是錯”。她雖然在方方面面戰勝了丈夫，但卻和丈夫越來越遠。

夫妻關系一旦出現競爭，就會講道理。為什么要說服對方？就是為了自己在競爭的關系里能夠獲得優勢。我們通過勝過對方來獲取自我價值。如果講道理是為了證明對錯，情感就會被道理淹沒。家不是只講對錯的地方，婚姻更不是一種競爭關系。

存在本身就是意義，而不是通過戰勝對方的方式來獲取自我價值感。劉寧需要去接受自己是女性的身份，接受女性和男性同樣有價值，慢慢減少重男輕女觀念對自己的影響。這樣，才能幫助她解除家庭關系的危機。對此，劉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至少她開始能夠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了。（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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