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瑄
身著一身紅灰相間的沖鋒衣,一條卡其色工裝褲,3月31日上午一早,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在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見到印開蒲時,他便是這身打扮。
“最近接受采訪都這樣穿,過去出野外沖鋒衣穿習慣了,不過下身得換成牛仔褲,耐磨。”上月剛度過自己八十大壽的印開蒲看起來精神矍鑠,3月21日,在第11個“世界森林日”,四川省委副書記、省長黃強為他頒發了獎牌和證書,四川省人民政府專門對他進行表揚通報。
四川省人民政府頒發給印開蒲的獎牌很特別,上面雕刻著稻城亞丁三大雪山之一的央邁勇雪山和九寨溝的諾日朗瀑布。作為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員、生態學家,印開蒲從17歲到80歲,60多年來,行走在荒野莽林之間。
1959年,印開蒲就讀的成都十二中來了一名中科院的領導,領導為全校師生作了一場報告。印開蒲至今仍記憶猶新,很多同學聽完報告后,激動得當場把帽子和上衣脫下,拋向空中。“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場報告竟會影響我一生的命運。”之后,印開蒲就讀的高中改名為“中國科學院四川分院科學技術學校”。
一年后,17歲的印開蒲進入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工作,彼時的他是一名科研輔助人員,主要工作就是采集植物標本。“野外工作很艱苦,但當我們結束工作,騎馬奔馳在遼闊的大草原上時,卻格外激動。”從被分配工作,到愛上這份工作,印開蒲并沒有經歷復雜的心路歷程。
1969年至1972年,印開蒲參加了四川薯蕷植物資源調查工作,他擔任起川東調查隊隊長助理,并兼管全隊財務。“那時為了核實一個未知的薯蕷種類,我們一行4人徒步翻越了海拔高達4800米的小金縣蛇皮梁子埡口。”此番薯蕷植物資源的調查成果,成就了“穿龍冠心靈”和“地奧心血康”兩種藥物的成功研制,當年川東調查隊的總結報告便是印開蒲一個字一個字手寫的。

? 3月31日,記者在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采訪印開蒲。(黃可/攝)
印開蒲與九寨溝的第一次相遇正是在這期間。“十分偶然,但又是必然的結果。”印開蒲如此形容。
1970年7月,四川薯蕷植物資源調查隊去到了川西北。行至南坪縣(現九寨溝縣)玉瓦鄉時,有人向印開蒲兜售起三張血跡未干的金絲猴皮。“那是一家三口,一公一母兩只成年金絲猴和一只幼猴。我看見猴皮的那一瞬間很震驚,也是在那一刻萌生出參與自然生態和野生動物保護行動的想法。”
結束南坪縣的考察工作,在返回成都的前一晚,印開蒲在縣招待所遇見了一個從成都來的學生,“很遺憾,我沒有記住他的名字,只記得他笛子吹得很好,他告訴我,縣城附近有一處風景特別美的地方,可以帶我們去看一看。”印開蒲和同事們這一去,便與九寨溝結下了不解之緣。
第二天一早,在那名學生的帶領下,印開蒲第一次將腳步踏進了九寨溝。當時南坪縣森工局一支采伐隊已經進駐溝內,簡易公路修到了如今的火花海附近。當印開蒲到達臥龍海和雙龍海一帶時,眼前如童話般的美景讓他嘆為觀止。“沉沒在水中的鈣華長堤和樹木,隨著湖水蕩漾而晃動,如夢似幻,我甚至心想,水里會不會真有傳說中的水怪。”印開蒲至今仍感到遺憾,那時的他沒有條件使用照相機,未能將他第一次進九寨溝所見的美景永久留存。
時間又過去5年,1975年8月,在四川西部植被調查中,印開蒲與同事再次進入九寨溝。這時,溝內森林大規模砍伐已開始。“這一次,所里同事呂榮森帶有照相機,為我和另一名同事在五彩池留下了十分珍貴的彩色照片,這兩張照片也成為九寨溝第一批彩色照片,使我們成為九寨溝自然風景區保護歷史的見證人。”?
1978年8月,是印開蒲第三次踏入九寨溝。此時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在即,但森林砍伐卻仍然沒有停止,該發展,還是保護,兩難的選擇擺在了印開蒲面前。
不久機會終于到來。“國務院副總理方毅兼任了中國科學院院長,也許這時正是建立九寨溝自然保護區的最好時機。在整個研究室和所領導的支持下,由我執筆,以研究所的名義向中國科學院和方毅副總理寫了一封信,建議建立九寨溝等一批自然保護區。”
可是該如何將這份報告送到方毅副總理手中?1978年9月初,得知中國科學院成都分院時任副院長馬識途要去北京參加中國科學院工作會,印開蒲找到他將此事匯報后,馬識途非常支持,并表示一定把報告帶到北京,親自交到方毅副總理手中。“方毅副總理十分認可報告中的內容,他立即指示中國科學院向農林部轉發,并與主管農林工作的副總理陳永貴電話溝通此事。”印開蒲告訴記者,報告中附上了1978年他和同事在九寨溝拍攝的彩色照片,“也許總理們也被照片上的美景打動了。”?
當年沒有電腦,正式報告是由鉛字釘打印的,如今這份報告收藏于北京中國科學院檔案館。
在兩位副總理的關注和推動下,1978年12月1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1978〕256號文件,以《關于加強大熊貓保護、馴養工作的報告》為契機,將九寨溝批準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不過,好事多磨,該工作推動起來遠沒有預想的一帆風順。九寨溝自然保護區批準建立前夕和建立初期,由于保護機構尚未成立,加之國家分配四川的木材指標未減少,為了解決幾百名伐木工人吃飯的問題,森工部門反而加大了對九寨溝內森林的采伐。?
“后來在與伐木隊負責人聊天時,對方告訴我,他們當時的想法就是,先多砍一些再說,大不了慢慢運出去,以解決工人轉產期間的生計問題。”印開蒲理解伐木隊的行為,“幾百人的生計問題也是大問題,但是自然環境保護也刻不容緩。”焦急萬分的印開蒲再次以研究所的名義,向中國科學院和四川省領導上報了《四川省森林資源開發利用存在問題及其后果調查報告》。這份報告還同時交給了新華社記者賀曉林。“賀記者寫了《新華社內部參考》,并在《人民日報》上披露了‘岷江上游亂采濫伐森林惡果嚴重’的情況,立即引起了四川省主要領導人的高度重視。”
沒過多久,時任四川省委書記楊超親自來到了中科院成都生物所。“所里通知我去二樓會議室開會,我心里緊張得要命,我做的事遇到不理解的領導會認為我把四川的‘問題’‘捅’到了中央。”那天,印開蒲給領導摻茶水時,由于太緊張還不小心把領導的陶瓷杯蓋打翻在地。“不過,楊超書記聽取了所、室領導和我的匯報后,決定親自帶隊前往九寨溝查看。他們去考察后,對九寨和黃龍美景贊不絕口,回到成都便向省委作了匯報,四川省作出了堅決停止采伐的決定,并盡快建立了管理機構。”
九寨溝就這樣被保護了下來,80年代后期,九寨溝開始大力發展旅游業,1992年12月14日,九寨溝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1997年10月,九寨溝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生物圈保護區”。一時間,這處差點毀于一旦的自然風景區在國內外聲名鵲起。?
不僅是九寨溝,1982年7月,印開蒲第二次到亞丁考察時得知,亞丁周邊森林將被采伐,他又一次將“拯救亞丁”提上自己的人生議程。他在1982年10月全國第一屆自然保護區學術會上提出了在亞丁建立自然保護區的建議,并采用仙乃日雪山腳下亞丁村的名字為之命名。很快,這一自然保護區建設被正式列入規劃,從縣級到州級到省級,一步步升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他是一個敢說真話,且有一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與印開蒲共事20余年的老同事王海燕回憶道,2003年,印開蒲提出建熊貓走廊帶,“兩個種群的熊貓被公路隔開后,阻斷了A、B種群的交流和繁殖。”?
當時已成為四川省政府參事室參事的印開蒲連夜揮筆寫出《關于建立岷山土地嶺大熊貓和野生動物生命走廊》的參事建議書。由此,為岷山大熊貓A、B種群建立“尋情”通道的想法第一次正式提出。
“在項目建議書暫時未得到回應的時候,印老有些坐不住了,他找所里從芬蘭回國的李春陽博士贊助了5萬元,在土地嶺上造適合大熊貓生存的樹林。”一個星期后,四川省林業部門就接到舉報:有人在岷江上游的土地嶺“非法砍樹”。查來查去,竟是印開蒲干的。“省林業部門的領導就找到印老說他即使出發點是好的,作為科學家,也不應該犯如此低級的錯誤。”王海燕說,印開蒲高高興興地領了“罰”,因為林業部門贊同恢復大熊貓生命走廊,并肯定了“岷山土地嶺大熊貓生命走廊建設”的設想。
“這條走廊花了18年才完全建成,2020年我去茂縣的當天并沒有發現熊貓活動痕跡,但是兩天后,他們激動地告訴我,北邊種群已經有往南邊活動的痕跡,這也說明,這條走廊帶算是已見成效了。”印開蒲說。
英國“植物獵人”歐內斯特·亨利·威爾遜從1903年起曾五入中國,拍攝、采集植物資源,提出了“中國,世界園林之母”的著名論斷。印開蒲將他視為偶像,在與記者的交談中,印開蒲總是不由自主地把話題轉至威爾遜身上。
2010年,印開蒲就曾出版了《百年追尋——見證中國西部環境變遷》一書,書中收錄了他用整整6年時間,沿著威爾遜走過的路深入湖北、重慶、四川,拍攝的250組對比照片,這期間的印開蒲已年逾花甲。

2008年10月23日,65歲的印開蒲登上海拔4560米的大炮山埡口。
近年來,中國政府實施的退耕還林、退牧還草、小流域水土流失治理等生態保護工程,讓大地重披綠裝。以四川省為例,2000萬公頃的天然林得到了有效保護,森林覆蓋率2008年已上升到28%,2019年已經達到了40%……至今仍在以每年超過1個百分點的速度持續增長,西部花園開始逐漸恢復昔日的風貌。于是,印開蒲在75歲的時候,決定第二次行走威爾遜之路,以此記錄中國西部百余年來植物生長環境的變遷,見證這一路上百余年來人們生活環境的變化。
“在新照片拍攝過程中,每當我站在百年前的老照片拍攝地點,用食指按下快門,相機發出‘咔嚓’聲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仿佛穿越了一個世紀,在時光隧道中同威爾遜相遇了。我們彼此交換著對眼前環境變與不變的觀感和照片拍攝過程中的體會,還切磋拍攝心得。”印開蒲告訴記者,這是他給最新出版的書命名為《百年變遷——兩位東西方植物學家的影像重逢》的原因,他認為他同威爾遜在時空重逢中,僅僅只有黑白和彩色的差異。
不論何時,行走于荒野莽林之間都非易事,更何況印開蒲年事已高。為了爬上威爾遜在中國西部經過的海拔最高點——丹巴縣境內大炮山東北坡的一處海拔4560米的埡口,印開蒲騎著一匹未經訓練的小馬,幾次在灌木叢中被絆下來。“給我帶路的當地林業局同志讓我休息,他去幫我拍那一張照片就行。”印開蒲堅決沒同意,“我必須親自去到那處地點,才對得起‘百年之約’。”從山上下來后,印開蒲的兩條腿都癱軟了,他被同行人“拖”回了縣城。
“印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從不走捷徑的人。”印開蒲的助手、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生態學博士朱單說,印開蒲書中的文字內容,都是他逐字在電子寫字板上寫出來的。“我們作為后輩,沒人不為他對這項事業的熱愛感到敬佩和動容。”
朱單告訴記者,環境的變化是由無數或大或小,甚至表面上看來毫不相關的事件導致。想要更準確地反映這些變化,則需要對其逐一進行更為精細的刻畫和記錄,才能夠為后人研究過去變化的原因提供線索。
一百多年前,威爾遜之路是一條植物采集之路;今天,這條路儼然已成為一條見證中國西部百年變遷的路。“作為一名生態學工作者,我希望通過這些照片,在尋找塵封往事、感受中國百余年歷史與社會變遷的同時,喚起我們對歷史應有的尊重和對自然應有的敬畏。”印開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