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高
“高溫顏色釉”全稱是“高溫顏色釉綜合裝飾”,既然是“綜合裝飾”,那么與傳統的青花粉彩相比,它就不止一種顏色。如今的高溫顏色釉在時代發展的潮流之下,早已經從傳統的單一色調蛻變成多樣化的色調,新材料的加入,新技法的形成,新理念的滲透,使得傳統的高溫顏色釉充滿著更多的可能性。
在宏觀上看,高溫顏色釉的緣起可以追溯至很早的商周時期。學習過歷史的都明白,在周朝已經出現璀璨的青銅文明,青銅燒制的材料主要是來自鐵的氧化反應形成青色,這可以看作是高溫顏色釉中單色釉的先聲。當然這個時候,遠古的先民還沒有一種自覺的審美意識,可以捕捉到紛繁層次的審美變化。
真正具有轉折意義的屬漢代的青瓷,可以說是顏色釉的先驅,但只有到唐代,才真正意義上出現多色釉的陶瓷作品。最有名的是為大眾熟知的唐三彩,三彩即黃、綠、紫三色,匯集在一個陶器之上,向后人展示著盛唐的繁華。唐三彩是一種獨特的技術,這樣的窯變燒制方法啟發了眾多的工匠,工匠們通過這種技術不斷進行探索,為中國瓷畫的發展開拓出了一片新的天地。在這一時期,許多新的方法被提出來,比如印花、劃花、灑花等,一些新的技術為中國瓷畫注入了新的活力,也帶動了整個行業的發展。唐代時期最為突出的是長沙窯制造的一種特殊的瓷器燒制方法——釉下彩(如圖1)。
唐代之后,五代十國雖然戰亂不斷,但在陶瓷發展中卻從未停滯過,在五代流行的青瓷,由于景德鎮天然豐富的礦石原料而躍遷至此,某種意義上為景德鎮的高溫顏色釉的陶瓷文化奠定了雄厚的基礎。至宋代,文化漸漸下沉民間,官窯瓷器的生產雖然占有很大比重,但民間市場也欣欣向榮。貿易的發展帶動了瓷器的火熱,南北交流日益頻繁,越發緊密,北方的白瓷也隨之進入景德鎮。一批優秀的工匠們以青瓷為基準,將白瓷的原料融入進去,從而創造出青白瓷,由單一色向青白二色發展變化。不得不說,在高溫顏色釉中是至關重要的。

圖1

圖2

圖3
到了元代,以前代的青白瓷為基礎,卵白釉,藍釉和銅紅釉競相出現,明代更是出現了現在都為陶藝家與收藏者所深深入迷的祭紅釉。到了清代,粉彩的鼎盛為色彩的多元化創造了條件,不僅各種色彩爭奇斗艷,而且還出現過集多種色釉于一體的舉世矚目的三陽開泰。
清末到民國,伴隨著封建制度的解體,官窯的生產模式也遭崩潰,一大批擁有著深厚造詣的陶瓷藝術家流落民間,給陶瓷的創新帶去了新的氣息。在這一時期,這批優秀的工匠們,以新的簡易的方式創作推動著陶瓷藝術的變革,更重要的是,他們將文人的繪畫精神注入至陶瓷藝術創作之中。因此,就高溫顏色釉來說,不僅在顏色的多元層次變化上有更加繁復的表現,而且相對于之前來說更加具有豐富深刻的內涵。
到了今天,材料的多元化,技術的多元化,高溫顏色釉的創作已經不是在顏色發展中的問題了,而是如何實現在滿足視覺效果的同時,還能獲得美好的在精神層面上的高級享受。而這,則是高溫顏色釉的審美研究所要討論的問題了。
高溫顏色釉的多元色彩是從何緣起的?還得從窯火說起,我們的先輩早就意識到,燒瓷溫度的調控無法做到那么精確,只能靠觀察據經驗來判斷,因此在這種誤差的溫度之中往往能使陶瓷燒制出來呈現意想不到的效果,在陶瓷工匠的眼中將之視為來自火焰的饋贈。然而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我們如今對陶瓷理論的理解已經非常透徹了,在以前的陶瓷工匠眼中視若神明的事情,在我們今天看來,也只不過是溫度的變化給陶瓷的變幻創造了空間,用通俗的話說,陶瓷中的多元化色彩得以出現,是溫度作用的結果,在陶瓷專業術語中稱為“窯變”。而陶瓷色彩的絢爛變化,則是來自于制作陶瓷所采用的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材料在火焰中所呈現的效果,在現代的視角來看是屬于化學學科的研究,舉個例子來說,鐵在不同的溫度會呈現不同層次的青色,比如天青豆青等等,而銅則會出現不同層次的紅色,如祭紅釉里紅等等,如果上色的釉料運用鐵銅混合的微量元素,那么自然而然會出現紅青相間的效果。
就以銅材料形成的郎紅色釉為例,來具體分析一下其審美表現。同為紅色色料,祭紅與郎窯紅可以說是紅色顏色釉中的貴族。比如“郎窯紅”,現在民間俗語說“若要窮,燒郎紅”,可見燒制郎窯紅的困難與艱辛。祭紅也毫不遜色,在燒制過程中,對溫度極其敏感,成品率低,古人為了使之色彩美感得到更好的發揮,不惜成本搭配上等的玉器,如翡翠、瑪瑙,據陶瓷歷史記載有些甚至花費大量黃金進行燒制,不過收效甚微。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皆表達了一種燒制困難的信號,但因為如此,正所謂“物以稀為貴”。祭紅與郎紅釉的顏色呈現比之鈞紅要成熟不少,不僅在表面呈現一種舒暢的流溢狀,沒有裂紋,而且溫度滲透得更加緊密,色澤深沉沉靜,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心理感受。盡管如此,相較于鈞紅,其應用卻更加廣泛,不僅用于裝飾材料之上,而且在日用瓷中也很普遍。所幸的是,由于現代科技的發展和創新,燒制郎紅釉的技術得到了繼承和發展,燒制成功率大大提高,在千年瓷都景德鎮,隨處可見它的影子。
筆者躬耕高溫顏色釉的創作多年,一直以為自己深諳顏色釉的變化之道,可是自然變幻莫測,每一次都能以始料未及的驚喜來驚艷到筆者。
傳統柴窯的復興,絕不是一時頭腦發熱的工作,相反,由于投入昂貴的人力物力成本,能收獲卓越的成果。筆者曾經在景德鎮的一個工作室見過一些由柴窯燒制的瓷器,其色彩相對于現代市面上流行的款式,要顯得古樸典雅許多。在市面上的瓷器,其色彩雖紛繁富麗,卻往往流于表面,觸感也凹凸不平,而柴窯中的圖案,仿佛從表面滲進白底瓷胎之中,觸感也平整光滑,色彩淺淡卻與白底相互映襯得恰到好處,古色古香。如果把陶瓷比作一個美人的容顏,市面上的就如薄施脂粉,濃妝淡抹,有一種驚世絕艷之容,而柴窯中的瓷器,則不施脂粉,天生麗質,超凡絕塵,充滿著天然的韻致。
然而成果不僅如此,筆者最有印象的要數兩只郎紅花釉杯。本來,按照預期,郎紅花釉的成色是紅色,但在2022 年上半年的柴窯燒制中,卻意外地變成了白色,有一件紅色褪去一半,只在杯子的底部殘留一圈,紅的艷麗,仿佛碗底沉淀著一塊經年累月的琥珀,而另一只紅色全部褪去,只在碗底留下星星點點的紅斑,如果不是杯的底座還遺留著紅色的一圈,我們甚至都認為這只是簡簡單單的白瓷蓋碗(如圖2)。筆者問老師,之前有過這種現象沒有,他說沒有,不僅之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了,自從有了這樣的現象,他們在燒制的時候,也日夜盼望著能炮制這樣的結果來,然而都失敗了。老師將他們保存在會客間的茶具中,待客之時,便將其拿出來鑒賞,娓娓道來它們的來歷,仿佛在述說一個自然的神跡。
筆者也有一件滿意的高溫顏色釉作品,也是經過“窯變”之后的產物。如圖3 所示是一件束口瓶,高達32 厘米,寬至25 厘米,僅就本身的體量而言,燒制難度還是比較大的,但在火焰的淬煉之下不僅燒制成功,而且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與上文提到的瓷碗類似,筆者的這件作品也是郎紅釉,但顏色的構造要比之豐富得多。束口瓶的上部分,即口部頸部,與瓷碗一樣都經過溫度的魔法而燒成了白色,瓷碗是純白,而此瓶是白色之中混雜著一絲如流線般的金黃色,猶如漫溯而上的潮汐,在黃昏中增添一種古樸滄桑之感。束口瓶的主體部分,即整個瓶身,呈半圓形的外展,棱角處線條粗而色淡,棱角間色澤艷麗富貴,兩相對照之下宛如幾瓣香蕉。在直觀上,這種構造和顏色的搭配,流光溢彩,給人造成一種極具震撼的視覺效果。值得提及的是在瓶身處兩個如同正方形的小塊,仿若柔和的光暈,在眼神與器物的交錯之中,感受到一種來自自然的鬼斧神工。
束口瓶的功用一般用來插花,以當作背景的點綴。這樣一個流光溢彩但又不喧賓奪主的視覺效果,在雅室之中可以說是極盡渲染之能事。在幽靜的地方,給予一點來自塵世的煙火氣,又不至于擾人安寧;在喧鬧的場所,散發著不屬于俗世的清雅,讓人如沐春風。

作者:何華高
總的來說,不管是瓷碗,還是束口瓶,這來自火焰的饋贈即“窯變”現象,都給人一種絕佳的審美體驗。陶瓷的圖案和色彩是屬于藝術中最特殊的語言,高溫顏色釉在這兩方面都起到了非同凡響的作用,從高溫顏色釉的起源到現代發展,從單色釉到多元色釉的變化,從簡單的構圖到精巧細致的圖案,高溫顏色釉以其高超的藝術技藝和縱深的發展空間在現代社會以更加多元的方式存在并延續著。高溫顏色釉的發展,我們應當更加地注入自己獨立的主觀的藝術思考,使之在今天得以綻放出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