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圖（組詩）

姚輝

畫山水的人

他先從紙上減去山脊

褐色石頭 絲綢狀的云

減去掛滿鳥聲的

樹及樹的隱形骨節

然后減去將種子拋在

風中的土 這也是

裹著火與夢境的土——

減去土邊的水

一條流了三千年的河

想留下一片

上個黃昏的波浪

他減去波浪的未來

現在 一幅畫

猶豫著出現

紙正變成

墨漬必須永久

警惕的傳說……

原野上

幼豹眼中的女人

是陌生的

她召集過三千種花和

風聲 異地好像

多了一面蒼穹 幼豹從

她的背影上緩緩挪開

——那朵白色花已

將黃昏拋向遠處

原野堆滿了生僻的字句

你遇不到那位向花朵

打聽燈盞的人

你不想遇到 幼豹

擁有自己命定的燈盞

花朵有可能是一種

幻覺 你無法在女人

靈肉間添加半尺云霓

花朵 有可能正在

放棄最初的幻覺

一頭保持北部口音的豹

退回到方形暮光中

女人倚豹而立

她 終于找到了

夢境的原點

玉琢的裙擺是否

還在鋪展原野

不變的叮囑？

空谷圖

如果空谷無雨

琴從多年前那片彤云下

緩緩移近 它能

喊醒的 仍是值得

我們不斷傳誦的山色

有人把丘壑

燒制在素陶之上

弦聲泠然 誰讓丘壑

又一次低于琴弦

早期的寄寓？

風不只維系著

靈魂的原狀 將胸臆

置放于烈烈風中的

山 必須憶起曾

蕨一般消失的承諾

誰將夕照懸于

離琴聲千載之遙的

人影側面？

那空渺山谷的確

已多年無雨……

隔江記

隔著整條江呼喊父親的人

正融入星月的回響

江聲激越 父親重新

開始找尋自己的

身影 他依舊是牢固的

他應當能憶起

我們呼喊他的方式

他屬于這條江蜿蜒的

各種執念 樹淡

如霧 曾談論大江

軼事的父親 懂得江流

必將經歷的曲折

父親在手機屏幕上

看到的水勢變得繁復

我們如何成為

水勢最堅韌的部分？

帶走疾痛 帶來與秋日

兩相契合的祈愿

父親好像已適應了傾聽

大江繞過橋影 又將

我們的呼喊徐徐

推至星月北側

晨鳥

我仍然喜歡麻雀

最家常的身影 那么

密集 在陽光下

漸漸泛紅

另一些不知名的鳥

從云朵中歸來

它們是某段路的標記

是祖先刻進石頭的

愛恨之謎

哪種時刻喜鵲

只為一滴藍色的露

活著？喜鵲突然的沉默

也許并沒有理由

但你必須允許它沉默

喜鵲讓晨光彎曲

我已有多久未看見鷹了？

巖石組成的空曠擦拭

鷹扔棄的羽毛

鷹比家園的任何

一種陰影都更貼近

風的肋骨

鴉 再次站在

夢境盡頭

那些彩繪的鴉成為

格言 它們將決定黎明

依舊模糊的秩序

找彩虹

可以擬定一個

新課題：找彩虹

涉水的人改為爬山

或攀登天梯

對 不是攀附

——欲望與夢堆積的

天梯有些紊亂

虹并不一定

愿意出現在天梯之上

誰的虹 必須讓

悲歡沉重？

廢棄的安慰。你能

添加的滄桑畢竟有限

但這滄桑依然重要

像虹新選擇的

遺忘——

河底的濤聲是

哪些虹不朽的骨頭？

一個尋找父親的人即將

抵達彩虹末端

所有的愛和愧疚

都源自那道虛擬之虹

請別長期藏匿于諾言中

別忘記了找彩虹時

曾經辜負的祈愿

說玉的人

想象她把一塊

灰石頭攥成綠玉的

那時刻——

風斜。簾外是

整條大江起皺的驚愕

灰石頭從江上游

趕來 它沒有

錯過這片

反復打結的暮色

蛙形石頭內部大約

藏著四種春天

她 甚至說出了

其中一種春天

精確的尺寸

曾埋藏這塊石頭的

土 肯定早成了半頁

天空 我想讓某些

夙愿再度歸屬于

這與群星一起

飛翔的泥土

也許 她摩挲

石頭的手已開始

泛紅 仿佛兩種黎明

于風中相遇時

碰出的悠遠回響

誰 將隨我

起身迎向一塊璞玉

逆風的叮囑？

荒野之河

你肯定會遇到

那條無目的之河

它的漫流顯得執著

卻難以聚合起

每滴水寬闊

且剔透的方向

向哪兒去？河不敢

自問甚至也

不敢面對岸的

質詢 一條失去

方向感的河進退維谷

河的一部分水光

逐漸變暗

你可以給河怎樣的

提示？河繞過

祖先的凝望 在自我

疑惑的波濤中

一遍遍打結

或許云會成為河的

目的 從經卷

及骨殖上升起的云

一直守在河

比較盲目的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