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地圖（組詩）

城西

花窗

圖案吉祥，讓走來走去的光線

都得到久遠的祝福

日子，有時比閑書還閑，比涼茶更涼

案幾某處的包漿，如時光驚雪

舊物圍繞著，一個舊我

物我兩忘的時候，風取走其中私密的部分

陌上花已謝，窗欞上

雕花還在堅持盛開

——它們很老了，幾乎忘了身世

但還如此長情。檐滴在午后，仿佛為誰動容

回廊

我們的手，像在摸索

一個懸念：古老的建筑自帶神秘

磚石樸素，而無語

原木的紋理，從不替人們把握

心理的起伏。哪怕它早就覺察了什么

欄桿似舊，花枝如新

日光正繞過屏風。它試圖喚醒

一幅中堂畫里的蝴蝶

我們相信：對于往事

蝴蝶比我們懂得更多一些

在回廊，我們回不到過去

只有一些過去的碎裂之聲

從某個地方折返而來——

消失在：一片枯葉，一斑銅銹，一點霉跡

舊地圖

不復存在的街巷里，過去的人

忙著過去的事，帶著，過去的煩惱

過去的橋梁上，路燈投下橙色的光

河水，是種暗物質，并不可知

廠區那么龐大，連擦痕都沒留下

子弟小學里，曾有一匹旋轉木馬

好像隨時能夠掙脫

那時的火車，總是從

城北出發，輪船從城南的碼頭歸來

公交車只要開幾站，就到了郊外

郊外，多么寂寥，能夠望見城中的惠山

它像一個鎮紙，壓在一張舊地圖上

暗處

岑寂，停留在

半開的窗上

虛掩的門上

白粉墻，祼露的灰磚上

岑寂，具體而微，是箱籠里

一件玉器

一只發黑的銀錠

一封受過潮的家書

月光走上石拱橋，祈禱：

被流水帶走的，請在雨里歸來

河埠

擔水、洗汰的身影

已被收進故事

條石善于吃進苦力

從不擅長講出來

煙柳間，自古有一種緩釋的憂戚

迎親的船和送葬的船

共用一塊纜石

纜石上，浮雕還在：

一張似獸非獸的臉譜，從不為

人間悲喜所動

少年登舟遠行，釣叟枯坐黃昏

他們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從白衣勝雪到白發頹然

仿佛只是一出折子戲

河，兀自空流而

徒具形式感

河埠陷進更深、更具體的物哀

半園記

云墻似水袖，輕輕一甩

拂去半只亭子

游廊留下的一半，是漏窗

漏掉的。橋和舫

失去的一半，恰是水波的忘卻

園子里，紫藤瀉下無聲花瀑

黃楊的樹冠，如同疑云

太湖石瘦漏透皺，仿佛歷盡滄桑

此時，茶喝到半壺，戲聽了半曲

我們突然意識到——

閑時不多，半生已逝

塔

殘陽讀懂的塔，我們

稱之為風景

黃昏，極目四野，塔遙遙相對

讓無邊的惆悵變得遲緩

摸索到一個地標

但相比孤立的外形

塔的內部，更為蒼涼

——那些地宮、榫接，以及

幽暗中，螺旋式上升的窄梯……

像玄奧的夢境

既然風雨總是莫測

塔就竭力穩住，內在的確定性

在東臺，一座老縣城

有座燈塔，始建于唐，重修于宋

我們見到它時，海岸線

已退到數百里之外

——一個滄海桑田的見證者，在

經歷了漫長的無海、無船的日子之后

還是當初的模樣：

無塔基，有佛龕，中空，無梯

閣樓

束之高閣的物件

并不急于再見到你我

當它們被徹底遺忘，老房子

擁有了自己的秘密

閣樓充當著一個自足的結構

梁、柱、椽，都伸手可及

有時候，它就是件樂器

雨，在瓦片上彈奏

暗夜里，只有憂傷的樂曲

才能傳到很遠的地方

在江南，閣樓很小

但都有一只老虎天窗，如同靈獸

當少年坐在它的窗臺，就感到自己

坐在了，全世界的屋頂——

一些不需命名的東西在脫穎而出

綠郵筒

在熟悉的街景里

越來越陌生、不合時宜

它和時光，彼此都用舊了

一封信有一封信的去向

有必須完成的旅途

它沒有

它只有一顆樹洞之心

和心底，又空又滿的惆悵

筆記本

圓珠筆抄下的字句，來自

一些失散的書籍。

一些污漬，是不明原因的介入。

一些缺頁，撕去時必定帶走過什么。

曾經呆呆望著窗外濃蔭，

相信生活在別處。

那個初夏，榴花熾烈，仿佛沒有灰塵。

時間無法挽留，時間一直在證偽。

當我合上，如同對某一天說晚安。

愛，像紙頁的纖維，老化到一定程度，

涂改喪失應有的意義。

某些記憶：因為永失而永在。

抽屜

抽屜習慣待在閉合的時間里

保持著內向，和緘默

很多時候，我們打開抽屜，發現

要找的東西并不在里面

所謂沮喪，有一種譬喻是：

坐在打翻了抽屜的房間

面對雜亂、糟糕，卻無力收拾

而經歷過山河歲月，我們內心

平添許多秘藏。類似于

中藥鋪的桐木抽屜——

一層層，一格格

存放著，各種可以入藥的草本

這些草本來自哪里，只有自己知道

肯定的是，它們——

已經干透了，只帶著清香，和苦

空亭：致云林先生

亂世如減、如除

當山水淪為剩山殘水

人間富貴，也處在難逃的劫里

那一夜，大火燒了清閣

火光沒有映紅的天空，星大如斗

你平靜如水，仿佛替自己的潔癖

還掉了欠這濁世的舊賬

從此，歲月皆為余生

畫中只剩一河兩岸，在暮秋初冬——

你在此岸，近景不近，遠景尚遠

大片留白的地方留給蕭瑟的心境

你在此岸，卻已非你

一只如芥的草亭，替你守著謝絕人跡的孤簡

——這個靜物邊界模糊

依靠布下陰影，它獲得了遺世的獨立

惠泉山中

忍草庵的修繕

如同入冬以后的雨斷斷續續

沒有人跡的時候，聽松泉

和松苓泉，在竊竊私語

只是，梁溪已無顧貞觀

世間也不再有納蘭容若

只有疏雨，模仿倪云林的筆法

讓《古木叢篁圖》空其所有

霜零，木脫。一些黃葉

覆蓋著荒榛野蔓里，秦觀墓的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