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派三叔 許苗苗 尹航 張雨 康宇瑄 劉宣言
采訪者:南派三叔老師您好!您的《盜墓筆記》非常火爆,一舉推出了九部系列作品,但后來寫到少年篇《沙海》時突然封筆,這讓讀者非常遺憾,也一直期待您繼續創作。2014年,您在封筆一年后,再度復出,寫作并出版了《雨村筆記》《南部檔案》等,最近還在公眾號上連載《盜墓筆記 · 王母鬼宴》。您是否能以重啟作品為重點,談一談自己的創作經歷?
南派三叔:我覺得自己的創作分為幾個階段。在互聯網剛剛發展的時候,其實個人表達的渠道比較匱乏,只有BBS論壇,網絡小說也不多。互聯網興起之后,自我表達的渠道逐漸變多。那時我剛開始寫作,其實也并不是想寫作,實際上到現在為止我都覺得,寫作并不是自己的一種選擇,而是在當時的互聯網上只能選擇寫作。我的處女作是《盜墓筆記》,最開始就是在網上隨便發一發,給別人免費看一看,也沒有想太多。但在為人所知以前,我已經寫了大概兩千多萬字,算是練筆吧。
后來,因為網絡文學的崛起,這部小說突然變得很受歡迎。但問題是,我以前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局面。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對人心理和情緒的沖擊非常大,所以到后期我在精神方面出現了自己無法處理的問題。其實“封筆”本質上就是由于我覺得處理不了當時的局面,難以自處,所以就選擇不再寫作。
封筆之后,想努力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當中。經過休息后慢慢也獲得了許多感悟,逐漸發現一些事情可能是我過于敏感,所以選擇了一種自以為非常決絕、有勇氣的方式。但事實上在很多人看來,我的行為莫名其妙。我這個人也不是臉皮很薄的,當發現那時自己在乎、經歷的事情是這個社會每天都會發生的,是作為正常人都應該承擔的,我開始有意識地去練習和學習如何自洽。所以我復出了,開始刻意練習如何應對復雜的人際關系。刻意練習還是很有用的,我對人際關系等很多東西都逐漸熟練起來,可以正常地跟別人溝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采訪者:您來自浙江嘉興,您的創作與所受的家庭教育和家鄉文化氛圍的熏沐有沒有關系,這給您帶來了哪些影響呢?
南派三叔:嘉興是江南嘛,江南比較細致,所以家里人會教我更多關注細節,更多關注人性。各地都會教孩子怎樣做人,但是江南地區跟各地都不太一樣的一點,就是從小會更加重視這方面,這是其一。
其二,我小時候體弱多病,身體特別差。所以說起家鄉,我更熟悉的是自己的房間,家鄉到底有什么變遷,其實在我的童年里很少有機會接觸。我沒有辦法跟其他健康的孩子一樣出去玩,所以對于別人給我講述的一些趣事趣聞,我只能在病床上想象它。這就會發生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你們這代年輕人可能出生的時候就知道漢堡,我是直到高中才知道。因為我身體不好,沒有辦法出去,所以都是依靠別人來給我描述漢堡的樣子。事實上,我想象出來的漢堡和真實的漢堡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旁人的描述一定會存在偏差。總之,我從小就生活在靠自己幻想編織成的世界中,養成了一種可以自恰的方式,可以不需要去到任何一個地方,只要看到對方的游記、照片,我就能幻想自己在那里。所以更多的是體弱多病給我帶來了想象創作的思維方式。
采訪者:在成長之路上,您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作品,對您的創作產生了影響呢?
南派三叔:還蠻多的。其實每個階段都是不一樣的,我比較喜歡的是《肖申克的救贖》。我有能力去看任何作品,但就是不喜歡特別嚴肅的東西,也不喜歡情緒太強的作品。因為我比較敏感,身體也很弱,看完情緒太強的作品對我個人的傷害比較大。所以,我喜歡看的是可以依靠自己的想象去腦補的作品,也比較喜歡開放式結局。
我覺得《肖申克的救贖》給了我一種希望,就是通俗的寫法也可以寫出深刻的小說。看《肖申克的救贖》以前,我知道自己應該更努力地去寫一點深刻的東西,但是我不愿意。在體會他人的痛苦時,我是特別能感同身受的,可能比當事人還要更痛苦一點。《肖申克的救贖》給了我一種期許,原來我可以寫通俗小說,可以在通俗小說之路上一直往前走。最好走到終點的時候,也能寫一本《肖申克的救贖》出來,這樣人生就比較圓滿了。
采訪者:您不是文學專業出身,那么您是如何看待專業和寫作關系的呢?
南派三叔:我是學計算機的,編程方面的經驗對于寫小說的幫助非常大。對于我來說,寫小說和編寫程序本質上是一樣的。說到專業對我的影響,我發現這個世界上大部分創造型的工作,其實本質都是一樣的。我可以很簡單地把編程的思維直接轉化為寫小說的思維。
采訪者:您的創作始于一段機緣巧合,那么您想通過創作來表達什么呢?或者說想實現什么夢想呢?
南派三叔:你們知道一種玩具叫“尖叫雞”,對吧?真正的創作就是這樣,作家就是那只尖叫雞,踩在尖叫雞上的那只腳,其實就是“時代”,時代會給所有人壓力。不管是多么沒有感覺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總會受到一種力量的擠壓,如果你對抗這種擠壓的話,也許會成為強者,會成為一只很堅強的尖叫雞。像我這種人的話,如果被踩一腳,可能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那個就是我的作品。
所以,很多所謂的作家,其實就是在記錄這個時代。所有的小說,不管是什么樣的載體、內容和過程,都是在記錄時代,往往優秀作品的價值就在這里。這是我最初的想法。一開始記錄時代的時候,大家都蠻喜歡我的,因為渾然天成,這時就有人跟我說不要僅僅記錄時代,也要有一些自己的表達,需要吶喊一些自己的想法。當我嘗試吶喊的時候,別人又告訴我:你很油膩,你在說教。所以我曾經也有過想要表達的東西,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一,我當時想要表達的東西,在我目前看來一定是錯的。當年紀不一樣,經歷事情不一樣,看到的世界不一樣,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也會不斷修正。自己年輕時想表達的東西,如果最后會發現是錯誤的,那最好不要表達。現在有一個詞叫“黑歷史”,當擁有話語權的時候,總想去表達,最后發現是錯的。第二,看書的時候發現,那些我自以為很精彩的表達,三千年前就已經有人講過了,那為什么還要再去表達呢?表達出來不就代表著自己看的書不夠嗎?以為是自己想出來的,殊不知前人已經批評過、思辨過了。
我認為最舒服的方式是,自己作品中呈現的思想和內容,他人可以進行自由的選擇。喜歡這個理論和想法的人,就可以喜歡這本書;不喜歡這個理論和想法的人,就不要喜歡這本書。這是一種最好的情況,不要刻意去表達,容易變成黑歷史。所以我沒有什么想要表達的,如果堅持要我說些什么的話,就是希望多記錄一些這個時代的側影吧。
采訪者:您說到小說可以記錄時代,反映當下的心境,您的作品以虛構和想象為主,那么您是如何處理“現實”與“想象”關系的呢?
南派三叔:其實不需要刻意處理。故事的主人公在追尋什么,是在破壞還是規整,都代表時代帶給我的感受。也就是說,如果我迷茫,主人公就會迷茫;如果我清醒,主人公就會清醒;如果我變得冷酷無情,主人公也會變得冷酷無情。寫作本質上就是自然社會的環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在創作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會把想法寫出來。世界上能夠脫離自我去寫作的作家是不多的,我的水平還遠遠跟不上。
采訪者:關于如何保持作品的新意,您有什么秘訣嗎?
南派三叔:首先,我覺得文學作品的創作不需要天賦。世界上的天賦分兩種,一種是音樂,一種是數學,其他的能力都可以通過訓練得到。平時我也教很多學生,他們很快就都能學會寫小說、寫劇本,而且寫得不錯,但大部分有一個常見的問題,就是他們學會了之后會不愿意寫。
現在我們可以深入探討一下這個問題,為什么學會寫作之后反而不愿意寫?我們看待一個作品的時候,一定是想象著完成這部作品時的愉悅和開心,會設想完成作品的過程是怎么樣的。單純的人會認為寫作的過程是開心而愉悅的,是充實著創作熱情的,自己可以任意揮灑想法;那么稍微不單純一點的人,就會敏銳地感知到創作過程的艱辛、痛苦,中間會出現很多挫折和靈感枯竭的狀況。這兩類人在學會寫作之后,都會發現一個真相,就是實際完成一部作品要比想象中難得多,它的困難程度是無法想象的。村上春樹曾經說過,每寫一部小說,就像是給你一根鋼管,讓你在水泥地上挖一口水井出來。可能只有作家之間,才能非常敏銳地察覺到比喻背后蘊含的痛苦。村上春樹一點都沒有夸張,用一根鋼管在地上挖一口泉水出來,難度是極驚人的。那么,當你拿著鋼管在地上挖泉水的時候,正常人會覺得這不是正常行為。所以很多學生學會寫作之后就轉行走了,去做另外的那些他們認為美好但是過程也會非常艱難的事情。我自己也從事過很多行業,像編程、經商,基本上每一件事情都像用鋼管挖水泥。所以我就踏實地選擇了寫作,至少這樣挖水泥,最后獲得的快感比較充分。
這就是我對天賦的認知,寫作本質上不需要天賦,關鍵就是如何對待每一個字。如果覺得自己一天能夠寫一萬個字,那么寫作的能量在這一萬個字里是平均分散的;如果每天只寫八十個字,寫作的能量就是比較集中的。很多作家每天只寫八十到一百個字,甚至第二天字數還會變少,他們的能量就會更多一點。這中間當然也有技巧,但技巧是想學會就一定能學會的。
如果非要說天賦的話,我們接下來可以討論另外一個命題,叫作“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力”。感知力與天賦是不一樣的。你能看到別人受苦,并覺得自己足夠難受,那么必然會寫得比別人好一點,因為自身擁有更多的感知力。大家往往會把天賦和感知力混為一談,事實上,我的感知力比別人要強,所以我能夠感知別人的痛苦和喜悅,別人的生活狀態和思維方式,這個對我的寫作是很有幫助的。當然,感知力僅限于寫虛構類的作品,因為寫現實類作品的時候,需要保持足夠客觀的態度,這時充沛的感知力反而是一個障礙。情緒對于故事流向的影響很小,作者必須在真正意義上了解事物的現實,保持相對客觀的態度,所以很多人進行體驗式寫作,深入到真實的環境中開展調查。因此,虛構類的作品更重要的還是感知力的問題。
采訪者:在創作過程中,您因故事帶來的一些情緒,是如何對待的?
南派三叔:很難處理這個情緒。首先會快速地衰老,因為在寫作中必須進入主人公的世界,跟他經歷一樣的生活。寫作的類型多了之后,就會感覺自己老了很多。因為經歷的太多了,你的看法一定會跟同齡人有差異,倦怠感也會比正常人強烈許多。如果三年寫九本戀愛小說,可能到第四年的時候,你對戀愛的想法和理解也就不一樣了。如果自己本身沒有談過戀愛,就會出現一種詭異的錯位,這一定會出問題,因為沒辦法處理這個情緒。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讓自己不要過于代入人物,雖然這樣有時候寫得不太好,但我也不想四五十歲的時候一抬頭,人生全是在書里面過的,非常恐怖。
采訪者: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塑造角色的呢?和這些角色一起走過十多年的時間,他們對您是否也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意義?
南派三叔:肯定是不一樣的,這些角色就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是在書里面過的,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連季節都分不清楚。冬天的時候開始寫作,寫完之后已經夏天了,身上還穿著那件冬天的衣服就上街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已經夏天了。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描述,只有自己經歷過才知道,那是特別嚇人的。
為什么大家看書時又會有一種安定的感覺?因為我把自己所有美好的期許都寫在書里了。看得出來我這種人不喜歡特別順風順水的生活,所以我的主人公也是蠻倒霉的。我的理想世界沒有那么順利,它充滿了謎團,但是我把我能夠想象出來的最好的處理方法以及我想擁有的最好的伙伴,最好的悲劇和喜劇都寫在書里了。經過了我的靈魂的滋潤,這些角色沒有現實生活中那么的凜冽,所以在書里面的人生還算蠻治愈的。當我回頭看的時候,現實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精彩的東西呢?太少了。
采訪者:我們注意到您的作品后面是有轉向的,前面的歷險以“鐵三角”為主,后面有老九門參與進來。那么您在創作之初,會有大綱嗎?是如何創作與完善的呢?
南派三叔:最開始肯定是沒有大綱的。其一,因為最開始我都沒想好要寫作,通常是有人看我就寫,沒人看我就不寫。寫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有大綱了,其實也沒什么用。因為“坑”很多,懸念也多。
其二,之前肆意的創作給后續寫作帶來很大難度,同時讀者也會參與進來,影響自己寫作的選擇。讀者們非常喜歡猜測后續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發展,猜得太多了,就一定會有一個人猜中。到最后很多創作就變成了我如何寫出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故事。這樣的寫作是非常折磨人的。今天寫完之后,明天再打開這個文檔,就會非常痛恨昨天的自己沒有給今天留一條活路。當我真的把情節銜接上了以后,又感到非常愉快,原來真的可以有一種全新的沒有人可以想到的發展方向。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心態,所以也沒什么提綱。在寫作的過程中,故事中的人物會鮮活起來,他們的個性、想法和能力在寫作思緒中變得非常具體,所以也就很難控制他們的性格。到了后期,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去構思什么,我的人物會自動地去完成一些事情。
在故事越寫越龐大之后,很多故事會自動地連接起來,其中會有偶發的靈感推動,更多的是故事主人公和故事的慣性在創作。后來,我會認為是有人把一些想法放到我的腦子里。那個世界已經鮮活到不再受作家本人的控制了,它想完結就完結,想不完結就不完結。書是角色自己寫就的。
采訪者:您今后有什么創作計劃呢?我們注意到您最近在公眾號連載《王母鬼宴》,這個方面您有什么想法嗎?
南派三叔:我有兩個想法。第一個想法是,我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在研究中國古代神話在原始時期是如何產生的。中國神話中的那些神,他們所經歷的故事,以及本人的形象,在石器時代最原始的情況是怎么樣的?我覺得沒有很多人在乎這個點,但其實我很在乎。因為我偶然看到一些史料,它所記載的神話和我們平常聽的神話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想找到其中的關系。
第二個想法是,如果大家看《王母鬼宴》的話,會發現其實我在嘗試一些極端的、不適合的寫作方法。現在很多作家不敢寫主人公長時間生活在一個閉塞的空間里面,這樣的寫作本身就非常考驗自己對閉塞的忍耐能力,同時情節的發展也會非常單一。我就想,在寫作的同時我自己也出現在幽暗的地下,在那條無法翻身的狹窄通道里面講故事,且連續講半年,這個故事會是怎樣的?我非常想嘗試這種極端環境下的寫作方式。雖然我知道在商業上它可能是錯的,很多人會覺得窒息,情節上沒有什么推進,我就是想看一看,這種感覺能不能一直持續不停地寫下去,能不能逼自己在極端環境下產生神奇的靈感。
采訪者:我們覺得您的想法是在升華,已經接近經典作家的程度了。
南派三叔:那沒有。經典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如果抱著這樣的想法,一定是寫不好的,一定會被我看出來。當刻意想升華的時候,就會成為一個很庸俗的人。我自己只是想窮盡一下,因為還沒有真正意義上去寫自己的終極作品,還在摸索,還在積養感受。你這么喜歡我的作品,我是很開心的,但是文字是無窮的,我現在顯然還不能達到這種水平。只有等自我的認可到了一定程度,我才敢思考這個命題。
采訪者:關于網絡文學和傳統的通俗小說之間的關系,您是怎樣看待的?
南派三叔:不能這么簡單地區分,它們之間的關系非常復雜。如果一定要區分,我們可以把文學分成很多塊,重點講通俗文學這一部分,它主要分為三個點:你在看這個故事的時候,消費的是情緒,是情節,還是思想?
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消費情緒的小說通常能寫得很長,寫得很快,因為它更直接。情緒是一種永遠有效的東西,就像第一次失戀和第二次失戀都會感到難過,永遠不會有一次失戀之后感覺非常愉悅。所以當我們寫一個足夠長的小說時,一般會選擇以情緒為主要的表達對象。當然,情緒表達也有高低,這個就不深入探討了。相對來說,情節小說就很難寫得很長。如果一部小說情節寫得很長,作者會寫得十分痛苦。舉個極端例子,懸疑小說或推理小說一般都有一個黃金篇幅,如果一個推理小說寫了近七百萬字還沒有推理出來,這個小說是少有人看的。如果分段推理,以每六到七萬字為一個,又需要足夠多的案件。在設計情節方面,其實很快就會遇到瓶頸,那必然會是一個緩慢、艱辛的寫作過程。情節派可以寫到一定的長度,但很難寫到情緒派那么長;思想派篇幅更短,如果有一種需要花費七百萬字才能講清楚的思維方式,它一定不是正常人可以去領悟和思考的,所以好的思想類的小說往往很短。我們發現短篇和中篇小說里面往往會有神作,而長篇小說要達到神作的程度,就不得不使用很多商業技巧。如果一年要寫七百萬字的小說,也不得不使用大量的情緒技巧。
我偏向于中間段,所以我寫的是情節小說,篇幅很難長。每次創作之前,我要積蓄很多的能量,看足夠多的書,才能讓故事繼續推進,有新東西出來,我喜歡寫新的東西。我自己是不愿意去硬性分類的,單純以網絡、通俗分類完全沒有必要,還不如看它是情節派還是情緒派,可以更準確地預判未來會怎么寫。
采訪者:如果時光倒流,您可以再一次回到落筆前那段時間,您還會將這個故事帶給我們嗎?還是會選擇讓這個故事停留在那一刻,在平行時空里自行發展?
南派三叔:我還是會的。因為那個時候只有這個選擇,所以我還會寫這個小說。
采訪者:您對于《沙海》《藏海花》等未完結的篇章進度計劃是什么樣子的呢?
南派三叔:其實只差一點點,《沙海4》實際上是可以接《藏海花2》的,中間只差一本書。但不好寫,因為之前留白了嘛,要把留白產生的巨大情緒寫出來,可能需要我人生中再經歷一些“不幸”。當然,我是有計劃會把它寫完的。只要沒有突發事件,按計劃我會寫中間銜接的部分,把它們串起來。其實通過前前后后的故事,中間發生的事情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只不過那一刻的高點,非常考驗筆力。不寫是最美的,要學會不寫。
現在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后,我覺得還是得寫,因為寫完之后可以圓滿。我以前不喜歡圓滿,但現在,我覺得圓滿比悲劇難很多。以前認為悲劇太美了,殘缺的東西太美了,但是這些年經歷過太多殘缺的東西了。我覺得只有那些沒有經歷過的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才會去謳歌悲劇,我已經失去資格了,所以會寫完的。
采訪者:吳邪、王胖子、張起靈被讀者稱為您小說中的“鐵三角”,如果有可能,您最希望小說里哪一個人打破次元壁來到咱們的世界,為什么?
南派三叔:他們就別來了,還是我去吧。他們的世界里全是鬼神,所以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來。
采訪者:那就讓“鐵三角”停留在他們的次元世界,作為文字或者銀幕形象吧!您的作品已經有不少經過媒介轉型,開發成影視劇等。好的影視化可以將作品的精神內核展示給更多的人,也可以將原著推向更高的地方,您踏足影視行業前后對改編的看法有什么樣的變化嗎?
南派三叔:好萊塢有一句話叫作:我想要毀掉原著,來成就一個偉大的影視作品,或者我們遵循原著,去拍部爛片。這句話在剛入行的時候,很多人給我講過。這里就會牽扯到許多關于定義的問題,比如怎樣看待“原著”,什么叫作“影視作品”等。
當我們討論“原著”問題的時候,會涉及我在做人上非常在乎的一個關鍵點,是否能從內心里真正理解,這個世界上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在世界上生活了這么多年,自己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這一點。我們可能只是很多個類型相聚在一個系統里,就算聚集到很多人我們也還是少數。對于人的認知,我到后期又得到一個深刻感悟,就是人與人之間不同的差距之大,思維方式差距之大是遠遠超出我的認知的。這意味著有人可以做出自己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但是以他的思維方法推理是完全正確的。一百個人各不一樣,但都可以是正確的。這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前提。所以到底什么是“原著”?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得到唯一的答案。甚至在同一個群體里面,我得到的答案都是完全不一樣的。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理解“影視作品”。為什么好萊塢的導演說要毀掉原著成就一個偉大影視作品?改編發生了什么?商業化和非商業化的部分邊界在哪里?所有疑問,在每個群體當中都是不一樣的,但某個人群可能足夠大,大到無法抗衡。在這個前提下改編影視作品,在我面前就出現許多選擇,第一個選擇:你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作品,是要做影視作品,還是做小說周邊?這決定著劇本是怎樣開始寫的。我可以講一個特別簡單的例子,假設拍攝《怒海潛沙》,它的故事是從中段開始的,用整部《七星魯王宮》讓所有人認識人物。認識這些人物之后,我們不需要再去向別人做過多介紹,可以直接從《怒海潛沙》開始講一個獨立的故事,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而在影視作品中的制式,規定作品開場必須先介紹人物,不管大家是否已經認識這些人物都必須介紹,讓觀眾都能看懂。
當我要考慮這點的時候,就產生了第二個問題:我做到什么程度才夠呢?這又有三個選擇:對于專業的編劇,他會預設人物是毫無魅力的,沒有任何的光環,必須依靠故事開場的一到兩集時間,積累他們的人物魅力,讓大家愿意看他們的愛恨情仇;對于原著向的改編編劇,他會認為只要讓看不懂的觀眾知道他們是誰就行了;對于原著的觀眾,他們就希望按照原著的第一個字開始拍,一個字都不要改。在我實際選擇的時候,會面臨龐大的數據挑戰。拍攝一部影視的投資往往是驚人的,投資方如何看待這個劇本?他們會不會相信觀眾已經認識這些人物?在中國的改編行業開始之前,所有制片方的統一認知就是,必須百分百做到人物從影視作品中是從零開始的。
這就牽涉第三個問題:是否可以通過小說里的情節讓大家喜歡上這個人物?假設開場戲,同期影視作品先是一場激烈的打斗,然后追車、翻車、爆炸;而你的第一場戲,上來是一個小男生坐在古董店里面,跟別人聊古董。要是這樣來做一個影視作品,在大家的十五秒選擇上面,你一定會一敗涂地。在改編剛開始的時候,多數人都是輕視IP的,覺得幫忙實現一個推廣就可以,讓別人知道這部作品要改編成影視作品就可以,其他事情就由編劇來完成。就算改編人物和原著人物完全不一樣了也沒關系,因為在不需要IP的時代,故事同樣也很受歡迎。
逐漸,“魔改”就變成了極端負面的說法。這段時間,制片方的思維方式就變成了如何兼顧原著粉絲和新來用戶,相當于“既要+想要+還要”,試圖實現利益最大化。怎么辦呢?要么用高超的技巧去完成它,要么就是雙方各退一步,把第一集讓出來給新的觀眾,從第二集開始慢慢進入原著。一旦開始這樣做,第一集就需要做一定的改編,而且不能瞎改,必須跟原著的精神是一樣的。
但它并不是原著,這又回到了最開始“同人不同”的命題上來。很多人看完原著后,不管是制片方、演員還是其他人,我以為大家一定會有相對趨同的基本感知。當我到現場跟大家聊天的時候發現,沒有一個人跟自己是一樣的,甚至是自己認為的小說狀態,讀者與讀者之間也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張起靈的頭發,我遇到過大量的人跟我說張起靈一定是平頭,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應該是有劉海兒的,好像約定俗成就是這樣的形象。
我不會因為一些話、一些圖形、一些二次創作就劃歸一定的人物形象,或者通過官方概設圖劃歸人物形象。無論怎么去劃歸,總會有人跟你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采訪者:您是如何處理的呢?
南派三叔:我最痛心的是特效,我認為特效必須做得很好,否則怎么體現想象力?當我花了很大力氣終于學會特效之后,就會有另外的人說,人物性格也跟想象的不一樣。后來我發現書中的每個人物都有粉絲。最近幾年,我稍微想要在某個人身上放一些比較悲切的命運就會被罵,這種感受不好說。只能疲于在各個系統里面,滿足甲方之后滿足乙方,滿足乙方后滿足粉絲,然后又滿足另一波粉絲。這時我再回憶起影視圈的一些老前輩跟我講的話,我會有新的感悟。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尺度,這個尺度在一定程度上尊重所有人,也在另外一個程度上尊重創作規律,尊重商業。這樣一定會挨罵,因為沒有去諂媚任何一方,但這是可以解決改編問題的關鍵。人是看不到所在群體之外的其他想法的,因為人不愿意去理解世界上還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樣。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所認為的《盜墓筆記》應該有的樣子。
對于我來說,滿足所有人這件事情早已被我放棄了,我不需要一個東西去征服所有人,不再追求對一部分人完美地迎合。因為我干過這樣的事,我也嘗試過、努力過,結果都不好。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作品到了后期,大家會逐漸直視它的美好,忘記它的不好。《沙海》剛播出的時候大部分人說看不懂,慢慢地能看懂《沙海》的人越來越多。社會在進步,大家也會越來越寬容。總有一天會改編成功,真的出現特別厲害的改編作品,恰恰卡在大家都能夠喜歡和接受的線上,我的《盜墓筆記》可能就不只是一部小說,還可以是一部電影了。
采訪者:您是如何處理工作和家庭的平衡問題的呢?您的創作靈感來自小時候聽長輩們講故事,那么您會給孩子繼續講一些新奇的趣聞,像您小時候那樣嗎?
南派三叔:工作和家庭的關系是不需要刻意處理的,如果一直要處理的話,正是說明二者之間是存在問題的,真正好的狀態不需要處理。另外,孩子不喜歡我的小說。孩子喜歡游戲,現在很難靜下心來聽大人講故事,更多的是想拿走我的手機,已經沒有小時候那樣的氛圍了,可能在未來某一段時間孩子會看我寫的小說吧。說實話,現在的載體很多,內容創作也不需要局限于小說,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獲取自己想聽的故事的方法,現在的小朋友接觸多的可能還是有聲,或者短視頻。
采訪者:最后,想請您分享一些經驗,生活、工作、小說創作等方面都可以,您能否給青年學子提一些建議?
南派三叔:我的話可能比較晦澀,你未來才懂。做任何事情之前,不管是生活,還是創作或工作,都是先問自己愿不愿意,再問自己能不能做到,否則就是浪費自己的生命,浪費世界的時間。
本次訪談由首都師范大學藝術與美育研究院許苗苗教授策劃主持,首都師范大學碩士生尹航擔任組織工作,張雨、康宇瑄、劉宣言等青年學生參與提問。訪談稿由尹航整理。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社交媒體時代網絡文藝中的‘玩勞動研究”(22BZW023)成果。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