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清
王云五勸胡適課余之暇多譯小說
胡適《藏暉室日記》一九一○年二月二十二日記載:
餐已,復同至云五,時云五已歸,暢談至十時余始歸。
云五勸余每日以課余之暇多譯小說,限日譯千字,則每月可得五六十元,且可以增進學識。此意余極贊成,后此當實行之。
胡適上面這則日記中所提到的王云五之建議,其實就是王云五自己當年半工半讀時期曾經使用過的經濟上的“自救”之法。對此,王云五《岫廬八十自述》中有相關敘述:
我在同文館任教生的時候,因有半日和晚間的余暇,除廣讀西籍外,還開始練習中文的寫作。某日見上?!赌戏饺請蟆氛髑蠓g的小品文,并稱有長期約稿之可能。我以偶讀法國文豪雨果(Hugo)的名著《可憐的人》(Les Miserable’s)的節本,僅數千言,而有二三十萬字鳥瞰之作用,于是一口氣把它譯完投去,該報社經即接受,于數日連續刊完。又以對我的譯稿深表滿意,遂約我常在社外供應譯稿,內容以有關世界珍聞為范圍,間日刊登一次,每次以一千字為度,每月給酬六十元,連續了兩三年之久。
王云五這里所提到的在布茂林(Charles Budd)同文館任教生,時間上為一九○四、一九○五年間,而為《南方日報》供稿持續了二三年之久,應該是在一九○七、一九○八年間,也就是在向胡適提上述建議的前兩三年。而此間,王云五除了專修英文西學,在益智書室教授英文,還與一幫粵籍在滬青年組織成立振群學社,創辦出版《振群叢報》,并以出岫、王之瑞等名字在《振群叢報》上發表了不少文章。
王云五勸胡適在課余之暇翻譯小說投遞報端,一方面可以增長自己的學識,另一方面也可在經濟上對自己有所收益,同時還能合理安排好自己的時間與生活。只是從胡適此間日記來看,王云五的這種勤勉努力,并非當時滬上每一個知識青年皆能效仿追隨。一九一○年出國之前的胡適,一度與一幫同齡人耽擱于吃茶、觀劇、打牌、交游,“連日百無聊賴,僅有打牌以自遣。實則此間君墨、仲實諸人亦皆終日困于愁城恨海之中,只得呼盧喝雉為解愁之具云爾”(《藏暉室日記》,1910年1月31日)。這種生活以及精神上的雙重苦悶與困頓,在梅溪學堂、澄衷學堂乃至中國公學時期的胡適身上,是并不多見的。

為了幫助胡適從這種虛擲光陰的生活中擺脫出來,王云五在上述建議之外,還曾經規勸胡適能夠“遷居”:
云五先生見訪,談一時許,知先生來年仍留中國公學。先生詢余近況,力勸遷居,實則此間藏垢納污,萬難久處。
在“遷居”之外,王云五還積極為胡適介紹工作。胡適在中國新公學的“教生”之后真正的一份工作,應該就是王云五為他推薦的上海工部局成立的華童公學漢文教習。王云五當時不過為胡適在中國公學時期的英文教員,卻能夠為一個學生的出路及前途如此費心出力,此種情誼,顯然讓當時一時看不到前途出路的胡適甚為感動。
實際上,早在一九○六年前后,胡適就開始以“期自勝生”的筆名,在《競業旬報》上撰文了,只是當時胡適所寫,主要是地理學以及科學普及方面的文章,他后來所擅長的政論時評一類的文章尚少,而王云五所建議的翻譯小說,從時間上來看,則是要到胡適赴美留學之后,才真正啟動。不過,盡管翻譯小說未曾開展,但胡適卻以“希彊”這一名字,在《競業旬報》上連載社會小說《真如島》了。這一時間,與王云五在《南方日報》上譯文連載差不多。當時兩人的年紀,一個十四五歲,另一個則是十六七歲。所謂時勢造英雄,又所謂英雄出少年,在當時王云五和胡適師生身上,似乎都得以印證。
胡適后來在《四十自述》中回憶《競業旬報》時期的這一段文字經歷時,倒是認同呼應了王云五當初建議他通過翻譯小說來“增進學識”的觀點:
這幾十期的《競業旬報》,給了我一個絕好的自由發表思想的機會,使我可以把在家鄉和在學校得著的一點點知識和見解,整理一番,用明白清楚的文字敘述出來。
與王云五的“增進學識”一說又多少有所不同的是,胡適似乎更為享受《競業旬報》時期這種“自由發表思想的機會”。這一點,幾乎貫穿了胡適思想言論的一生。
相較于胡適當時在滬上新式學堂中接受正規學校教育,王云五早年獲得知識教育的方式,則多為私塾與自學,尤其是在英文西學方面,多為從滬上當時一些民辦私立培訓機構中所獲得。這一方面與王云五當時的家庭背景和家庭條件有關,同時也是清末民初社會、教育及文化轉型過渡的一種具體體現。
前文所引王云五自述中提到的來滬西人布茂林主持的同文館,其實就是一家私立培訓機構,以英文培訓及西學教育為主:
同文館是一位英國老教師布茂林先生私人所設。其所設學程固以英文為主,但是歷史、地理、普通科學以及經濟學、論理學無所不教。據說各科目的程度,原按照英國的中學,以能投考英國劍橋、牛津等大學為準。
這里的“同文館”,其全稱為上海同文館,與京師同文館的官辦性質不同,布茂林的這家上海同文館為民辦、外資、私立。據《申報》一八九三年四月十三日文化教育廣告版面,其中有“教授英文西學”廣告一則,而所授內容,與王云五上面所述大體相當:
英國教師布茂林先生,前教國家學堂,現到上海開設同文館,教授英文西學。凡紳商子弟欲就業者,請至江西路第42號洋房內面訂可也。
上海同文館啟
廣告中提到“教授英文西學”,可見上海同文館并非只是一所業余英文進修班,而是帶有一定常規學校教育性質的,否則廣告詞中也不會特別點出布茂林之前“教國家學堂”的身份與經歷。
上海同文館的招生廣告,一直在《申報》上發布,但廣告文字內容,卻有幾種不同版本。《申報》一八九三年四月十八日的“教習英文西學”廣告一則,其內容文字上較之前一則廣告更為詳細:
今之經營于洋務者,必先精于西學。而西學中尤以英文為官商首要。本教師布茂林自來中國,疊承中國諸大憲延主教習官塾有年。茲擬創設上海同文館,凡一切英文算學概諸式課藝,無不盡心循誘。或商務中人專需語言文字,亦可隨意講求,本教師樂于教授,不責重修,法美意良,但期善效。倘遠處紳商子弟,亦可在塾餐宿,無不克臻美備。有志就業者,請臨面議,或函致江西路第42號門牌可也。
上海同文館主教師布茂林謹啟
上面這則廣告,進一步說明了上海同文館英文、西學兼授的宗旨定位,而且還提到布茂林在自外洋來華之后,曾被當時地方政府延聘主持教習官塾的資歷。這一經歷,在清末來華西人中,盡管不是特例,但要想招錄紳商子弟入學,無疑還是有一定說服力的。這里所提到被地方官員延聘教授官塾一事,或指布茂林曾被劉銘傳延聘在臺北教授西學堂。
一八九三年五月一日,布茂林又在《申報》發布人才招聘廣告一則:
招人幫事
啟者。茲欲請一人幫同教習英文等事。欲來者請至江西路42號洋房內面議可也。
上海同文館主教布茂林啟
這一招人幫同教習英文的廣告,在一八九三年六月連續刊登,顯示出上海同文館當時事業的擴張,或者說教師的短缺?;蛟S亦正是因為此,后來還在同文館專修英文西學的王云五,會被布茂林選中,來擔任“教生”,就是一方面在同文館做學生,另一方面又在同文館做初習者之教師。擔任“教生”的福利,看起來亦并不算太少:
我十七歲。在春季開學之始,我即擔任同文館的教生。除無須繳付學費外,每月領津貼二十四元,還可于每日下午布先生教第一級的功課時隨班聽講,而且隨時可以作文請布先生評改,自己讀書有疑問時,亦可向布先生請教。
也就是說,在一九○四年至一九○五年間,十六歲左右的王云五,月收入已經超過八十元。這樣的收入,在當時的上海無論如何不算低(四五年之后,胡適由王云五引介給上海工部局所創建的華童公學,擔任漢文教師,月薪為40元)。而在益智書室的一段時間里,王云五的收入則要更高。
早年滬上這種英文西學民間私立培訓機構的興辦及繁榮,一方面為上海這座開埠口岸對外貿易、中西運輸和都市商業的快速發展,提供了大批亟需之語言人才,另一方面也為像王云五、胡適這樣的時代知識青年,認識、理解上海這樣的近代都市以及中國在世界中的位置,提供了在文學、學術視角之外的其他一些差異化經驗—一種基于都市民生及日常生活的經驗。
值得一提的是,通過上海同文館這種外語培訓班而在滬上謀生、撈金的布茂林,卻在“掙錢”余暇,還翻譯了一冊漢文詩選《古今詩選》(Chinese Poems),并于一九一二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而王云五勸胡適在課余之暇多譯小說的建議,則在一兩年之后胡適留美之際著手翻譯都德的《割地》(今譯《最后一課》)和《柏林之圍》這里得到了落實。
胡適讀“林譯小說”
胡適的讀書史,與胡適的思想史、學術史之間,存在著顯而易見的交集關聯,這一點早已為讀書界之共識。但胡適對于閱讀對象的態度,卻并非只有肯定認同,尤其是持續不變的肯定認同這一立場態度,這一點則有必要進一步細查深究。
五四新文學運動時期的胡適與林紓,儼然是一對敵人。林紓的《妖夢》《荊生》以及《致蔡鶴卿太史書》等文本,其中對于胡適及其白話文學思想主張的深惡痛絕和攻訐詆毀,令人印象深刻。
一九二八年二月,在致曾孟樸的一封書札中,胡適談到了晚清以來中國人對于西洋文學的翻譯輸入,其中亦提到了在清末民初西方文學翻譯進入漢語中文世界這一歷史性的事業中林紓的“顯赫存在”:
中國人能讀西洋文學書,已近六十年了;然名著譯出的,至今還不滿二百種。其中絕大部分,不出于能直接讀西洋書之人,乃出于不通外國文的林琴南,真是絕可怪詫的事!
胡適上面的觀察與議論,看上去還較為客觀,并沒有對林琴南以及“林譯小說”進行情緒化的批評。但胡適在新文學及新文化運動時期對于林紓反對白話文學立場的批評,卻是廣為人知的。但是,如果翻查胡適的閱讀史,尤其是胡適早年的閱讀史,會發現林紓及“林譯小說”,不僅是一個較為頻繁被胡適提及的存在,而且還對胡適此間的西洋文學閱讀,提供了近乎無可替代的讀本,而此時胡適自己似乎已經初步可以“直接讀西洋書”。由此看來,胡適對于林紓及“林譯小說”的“反目”,其中緣由未必完全在于“林譯小說”的以文言譯西方文學,亦未必完全在于林紓的不能直接讀西洋書,更關鍵的原因,恐怕與胡適們這些能直接讀西洋書的年輕一代的崛起有關,與這年輕一代試圖造就的屬于他們自己這一代的宏大“事業”有關。
胡適《澄衷日記》中,記載他一九○六年的課外讀書經歷處不少,其中有些地方的記載,與一般印象甚至胡適自己后來《四十自述》中的敘述,并不完全一致。
譬如,《四十自述》中在敘述到梅溪學堂時期的課外閱讀時,有這樣一段話:
這一年之中,我們都經過了思想上的一種激烈變動,都自命為“新人物”了。二哥給我的一大籃子的“新書”,其中很多是梁啟超先生一派人的著述;這時代是梁先生的文章最有勢力的時代,他雖不曾明白提倡種族革命,卻在一般少年人的腦海里種下了不少革命種子。
這段文字說得比較模糊,不清楚“梁啟超先生一派人的著述”,究竟指的是哪些人的哪些著述。相較之下,目前能夠查閱到的胡適日記中有關梁啟超的閱讀,時間上是從他轉入到澄衷學堂后開始的。一九○六年三月二十九日日記記載:
本齋國文,程度不齊,近由楊師分為三組:
甲組? 讀飲冰室文
乙組? 讀粹化新編
丙組? 讀春風館國文教科書
亦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胡適的日記中開始出現與學生們組織的閱書社、講書會等有關的活動,或者個人讀書的記載議論。像此間日記中的“記學”一欄中,胡適就經常摘錄并記述自己對于中國古代思想人物語錄言論的心得體會。而胡適對于“林譯小說”的閱讀,亦就是在這種個人閱讀氛圍之中展開的。
不過,《澄衷日記》中所記載的時代文學讀物中的第一種,并不是“林譯小說”,而是《小說林》所出的《海天嘯傳奇》,作者為江陰劉步洲。只是對于這一種取材于日本逸事的“傳奇”文本的閱讀,胡適日記中并沒有相應的心得體會,亦未見有任何議論,只是記載“在棋盤街購《通史》一本,《海天嘯傳奇》一本”。
《澄衷日記》中出現的第一種“林譯小說”,是一九○四年初版的《吟邊燕語》?!冻沃匀沼洝芬痪拧鹆晁脑缕呷沼涊d:“閱《吟邊燕語》竟。是夜宿棧中?!睆倪@一記載來看,推測《吟邊燕語》不一定是胡適自己所購。這部翻譯自莎士比亞著作的中譯本,估計也是胡適第一次讀到莎士比亞作品的中譯本,譯者署閩縣林紓、仁和魏易,商務印書館出版。而從此間胡適日記記載來看,他已經開始閱讀英文原版的歷史讀本。換言之,胡適此時已有一定的直接讀西洋書的能力。已可初讀西洋文的胡適,卻還是選擇去讀不識西洋文的林紓所翻譯的西洋文學著述,此中道理,當時的胡適似乎并未像后來那樣格外地在意。
同月二十一日日記記載:“連日考試,憊甚。予最嗜小說,近已五日未看矣??籍叄啞稇鹧嘈扔洝芬秽?,竟之,始稍愈。”
《戰血余腥記》,法國阿猛查登原著,英國達爾康原譯,閩縣林紓、長樂曾宗鞏重譯,上海文明書局一九○四年出版?!兑鬟呇嗾Z》《戰血余腥記》中譯本,均出版于一九○四年,胡適在出版后不久即能讀到,這不僅反映出胡適當時的文學閱讀尤其是文學翻譯文本的閱讀情況,而且胡適當時文學讀本的購買力亦可見一斑。胡適此日日記中還提到了自己當時對于小說的嗜好,也提到了考試之后以小說閱讀來調節自我身心的方式,同時對于林紓等的翻譯小說,亦未見胡適后來對于“林譯小說”的那種“苛責”,相反,從日記中倒是能夠感覺到,林譯小說對于少年時期的胡適的文學閱讀所帶來的填補或補償作用。
對于這一點,胡適自己倒是有另一種認識自覺。在一九○六年五月一日日記中,胡適特別提到了自己對于小說的這一嗜好中需要有所反省的地方:
予幼嗜小說,惟家居未得新小說,惟看中國舊小說,故受害滋深。今日腦神經中種種劣根性皆此之由,雖竭力以新智識、新學術相挹注,不能泯盡也。且看淺易文言,久成習慣,今日看高等之艱深國文,轍不能卒讀。緣惡果以溯惡因,吾痛恨,吾切齒而痛恨。因立誓,此后除星期日及假期外,不得看小說。惟此等日,亦有限制:看小說之時限,不得逾三小時;而所看除新智識之小說,亦不得看也。
上面這段文字,對于理解胡適滬上時期對白話文學尤其是傳統小說的認識立場,不無裨益。而且,對于他當時對待“林譯小說”的看法,應該亦有所幫助。可以肯定的是,“林譯小說”肯定不屬于胡適當時所需要警惕的“中國舊小說”,而當屬于“新智識之小說”,亦就是屬于胡適覺得可以看、應該看的小說。而且,應該看的原因,不僅在于這類小說能夠提供“新智識”這一效益,而且還有助于提升自己對于艱深國文的閱讀訓練及閱讀能力。胡適當初這樣看待“林譯小說”的兩個觀察點,在后來—他赴美留學之后—基本上都消失了。首先,當然是胡適已經不再需要通過閱讀“林譯小說”來獲得新智識;其次,留學時期的胡適,顯然也不再有迫在眉睫地提升自己對于艱深國文的閱讀力的需要了。

從此間日記中所記載的翻譯小說閱讀情況來看,胡適的閱讀偏好或興趣,確實與上述兩點關注不無關系。譬如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二日日記記載:
《新聞報》所載之《眼中留影》小說,余看至廿六日為止,以下以棧中不定此報,故未能看,因至汪美春借來一觀,以救此小說癖也。
《眼中留影》是一部中譯的偵探小說,從一九○六年四月二十四日開始在滬上《新聞報》連載,未署明原著作者及譯者。有學者指出,這部原著當時至少有兩個不同的中文譯本,而且差不多同時在香港和上海的報刊上連載,在香港《東方報》上所載之《虛無彈》,與在上?!缎侣剤蟆飞纤d之《眼中留影》,出自同一原著。不過,對于胡適來說,《眼中留影》之所以能夠吸引他,除了偵探小說特有的扣人心弦、讓人讀后欲罷不能外,小說中所寫到的現代醫學、邏輯推理等,與胡適此間所看重的“新智識”,應該也是相契合的。
相較于澄衷學堂時期,中國公學及中國新公學時期的胡適,對于“林譯小說”的閱讀能力和閱讀量,似乎都有明顯提升。日記中的相關記載,亦明顯增多。
一九一○年一月二十四日日記記載:
是日讀迭更司《冰雪因緣》六冊竟。是書敘一孝女所歷身世,極悲怨蒼涼,較之前所見《滑稽外史》《塊肉余生》《耐兒傳》等書尤佳。余前嘗以十絕句題《塊肉余生》,他日有暇,當亦以詩題此書后也。
這則記載,應該也是胡適滬上日記中有關“林譯小說”閱讀最值得關注的文字之一。盡管并沒有直接就林紓的翻譯發表見解議論,但對“林譯小說”卻甚為推崇,而且其中提到了四種“林譯小說”,反映出胡適此間對于“林譯小說”的閱讀,不僅沒有停止,相反還在延續。就在這則日記之后的二十七日日記中,又提到了“林譯小說”:“讀迭更司《賊史》二冊竟。此書敘英倫賊窟,儼如吳道子畫地獄變相也?!北M管這里并沒有直接評價或肯定林紓的翻譯,但狄更斯原著的“惟妙惟肖”,卻是通過林紓的中文翻譯來實現的,所以,某種意義上,對于譯本原作的肯定,其實也可以視之為對于譯本翻譯或譯本本身的肯定。
從這一時期的胡適日記來看,自從胡適自中國新公學畢業并到上海工部局成立的華童公學擔任漢文教員之后,日記中有關“林譯小說”閱讀或一般意義上的小說閱讀之記載,就明顯減少了。尤其是在胡適準備參加赴美留學考試之后,日記中更鮮有相關文字。究其緣由,似不用過多解釋。
令人并不感到奇怪的是,一九一○年六月的《藏暉室日記》中,還記載了胡適讀《林畏廬集》的相關情形:
讀《林畏廬集》。畏廬忠孝人也,故其發而為文,莫不藹然動人?!都分幸浴断忍巳擞癍h環銘》《壽伯茀行狀》《謝秋潯傳》及諸記為最佳。
早年胡適對于林紓的態度,一則見之于他讀“林譯小說”,再則見之于他讀《林畏廬集》。這里的《林畏廬集》,當為《畏廬文集》,而不包括《畏廬續集》和《畏廬三集》。所列三文中,《先太宜人玉環環銘》,當為《先母陳太宜人玉環銘》;《壽伯茀行狀》,當為《祭宗室壽伯茀太史文》。
胡適在這里稱贊林紓的文章,“發而為文,莫不藹然動人”,反映的應該也是胡適早年閱讀史上的一種個人真實。至于此間為什么他對林紓的翻譯著述,并沒有后來的那種態度與立場,說到底還是與胡適自己對于古文與白話的立場態度發生了改變有關,與他對于新文學和新文化的倡導、推動有關,當然也是與他對自己“但開風氣”的立誓和不懈追求有關。
有意思的是,一九一七年四月七日,胡適結束在美留學回國之前的一則日記中,專門摘錄了林紓的《論古文之不宜廢》一文。而這一時期,亦正是胡適構思并撰寫《文學改良芻議》一文的時期。這一摘錄,似乎亦宣告胡適早期與“林譯小說”以及更廣泛意義上的對林紓著述的關注,就此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