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濤
阿竹
正午的陽光加深了萬物明暗面的分別
頂著日頭走過草坪,我在墻角
的一隅陰翳中,忽然辨認出消瘦如舊
的你,阿竹,此刻的凝望是無聲的
只有風,吹動著你青綠色裙擺
上的光斑,作為一種嶄新的語言
復述出我未與你共度的夢境:
山中多云,古老的茶園土墻傾頹
踩破幽碧的鏡像,阿竹,你赤著足
趟過溪水,坐到了我身旁,精巧的
腳踝上,垂掛著一串晶瑩的行星
我是一個潛泳于大霧里的人
在萬千微觀水珠的切面上
刻錄過你的歌喉,時光的嘆息
以反彈琵琶的指法,從虛空中
折下幾枝晚櫻,在波光上反復臨摹
多年前課間,你斜倚紅墻的一段剪影……
可是,我們無法真正分享這片清涼
的記憶,阿竹,此刻的凝望是干涸的
烈日予我的汗水,不能灌沃纏繞你身
的枯藤,在僅有剎那的永恒距離里
如何才能讓小氣候驟變?由烏云
調和光,雷聲牽引雨水,讓一場
滂沱充滿這對望的視線,喚醒你我
曾經如閃電般,節節破土的勇氣
抽身
“醉心于斬伐青枝和春草的人,骨頭里
都流淌著翠綠而微苦的汁液……”
癸巳正月,雞足山的和尚曾對我如是說
四年了,今夜,我已不在暗地里打磨鐮刀
也不再輕易動用,那些明晃晃的念頭
但許多虛無的活計,仍在消耗著
我微薄的愿力:磨磚作鏡、緣木求魚
使用小劑量的咒語,讓風箏
用白鷺的方式飛行……更要緊的是此刻
我仍無法從窗外的雨中
抽身,我真是個沉重的人了
這持續而漫長的滂沱
在我軀體上的所有裂隙里
填補了一片又一片的汪洋
白塔小夜曲
冬天的風叩擊著世紀初的玻璃
月光下,高樓正逐漸喪失溫度
我站在油漆剝落的窗前,像一個
困在銀幕背面的露天電影觀眾
游目于十二月清冷的街道。夜晚
城市擁有諸多生動的局部,樓下
空蕩的瀝青路面光亮似水,各色
汽車次第劃過,嫻熟如池中錦鯉
人行道的邊緣,三五醉漢步子潦草
踢亂了燈光被樹葉切成的滿地碎金
目力不及的地方,空氣里麋集著
疲憊的音符,一場小規模的雪
降臨在天氣預報的邊緣,亮燈
的房間里,淺睡的人正從自己
的鼾聲中,勾勒出一片虛弱的夢境:
穿過橙色的蒸汽團,新的太空旅行
已經開啟,他劃著一艘來自
月食的紙船,溯向銀河的上游
要為一場在陌生星云深處的
搖擺舞會,拉開極光織成幕布……
這樣的凝視和神游,是否真的
消磨過一千個夜晚?經過漫長
的獨行,抵達一個人的瞳孔時
星光也變得陳舊,那些每天
被拂拭去的塵埃,一次次
又覆蓋了瓶中的花枝,佇立在窗前
冬天的風穿過玻璃的裂隙
這悠遠的呼嘯仿佛永遠不會停止
閉上眼,我能聽到一片巨大的空白
——這一瞬,時間還在暗自上緊琴弦
睡蓮
小鎮的空氣里溶解著日出時
陽光的柔軟。在池塘邊,微風
具有綿密的質地,綢緞般纏繞
綠柳。鄰人的腳步聲沉悶,模糊
駐留在木拱橋上,如果你凝神去聽
鳥鳴,就是一種失焦的音符
你知道,這一幕從未在取景器中
出現過。天空模仿池中她的倒影
吞吐著火焰和冰晶凝成的云
萬花筒里的建筑奇觀,融化
成為斑斕的色彩,流進池塘
此刻,一片落葉,就是一艘
蕩漾在漣漪里的小舟,載著你
昨晚擱淺于濃霧的遐思,駛向
更廣闊的海。你看到,一只蒼鷺
飛入了蘆葦搭成的圍幔,像一粒
流星消失在墨綠的夜幕,只留下
微弱的空氣振動和尾燼,拂動
鼓膜和心。你有些累了,就想
躺在那些渾圓葉片間,枕著波光
睡去,任由云母狀的記憶碎片
折射著舊世界的真理。你明白
觀看,是瞳孔里的魔術,而美
作為一種眼疾,僅僅被少數人罹患
虛境和真相,沒有絕對的分割線,
一面池水,或許只是太陽傘柄上
一顆反光的巴洛克珍珠。但你相信
即使整個小鎮,坍縮進一個瓷瓶
整片海港,蒸發只剩瓶中的一捧
只要消磨過十二小時的睡眠
那朵合攏在水面的花,仍會打開
如果回憶能成為一間巨大的暗房
夢境,就是一種靜默的沖洗
你合上眼,那朵仰臥水面的花
和她的綻放,轟然在一幀
寬無邊際的膠片上,顯影
停云
那些停在舷窗外的云
會不會成為他的悵惘和遺憾
地心引力的層層深喚不息
這片廣闊的潔白將如何保持平靜
以她那梅花面目、流水秉性自矜于
類似鶴的輕盈和舒朗?
顛簸的機艙里,他的假寐亦不安穩:
象群往北、人心向南,當一個元朝書生
隨手畫下幾枚櫻桃……飛鴿有書傳來
——“夢短夢長俱是夢”
這時,江南舊憶、穿墻秘術
隨著降落的脆擊驚醒,這也是真實的
一個人的悵惘和遺憾
會不會成為停在天上的云
長風驟起,空氣里,電流滾動如鳥鳴
機身緩緩挨近廊橋,透過舷窗
他瞇眼,在漫漫雨絲的行間距里
默讀著一封封未寄出的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