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河
文淵樓的藝術課
到達文淵樓之前我遇到了銀杏,
銀杏旁邊是海棠,海棠旁邊是梧桐,
梧桐落葉覆蓋了杏葉,遮住了海棠,
用一種靜消失了一種光。
我聽著,新修的柏油路在夜晚
像下過了雨,有著踩在腳底的濕潤。
我走在雨中,一群人好像只剩下我一人。
我去聽課,女教師
是個藝術家,后來變成了學者,
在文淵樓的五樓剛剛訪問了巴基斯坦,
然后給我們介紹法國和紐約。
我聽課,她傳道,我研究她的精神,
她的善心像只白鶴,在講堂里飄啊飄,
撫慰想當藝術家的年輕人。
巴基斯坦也有一種白,但今天
她穿了一身綠,頭發蓬松,微笑和藹,
讓我想起五十多歲的表姐。
她也曾當過我的老師,教我數學,
送我一盒文具。那是九十年代,籃球場上
全是踢毽子的女學生,和比跳遠的男學生。
那盒文具讓我渡過考試之河。
這棟樓也建于九十年代吧?
或者更早一點,早得像那棵銀杏?但這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坐在這里,
看見教室里數不清的認真的臉。
數不清的男學生和女學生,還有幾個老人,
花白的頭發讓我聽見了
銀杏里的風聲,雖然這里沒有窗,
也沒有鏡子反射即將吹來的寒流,
但我坐在教室里顫栗于一種冷,腦袋發麻,
皮膚緊縮,感覺自己縮進
更小的身體里,身上的衣服又輕又暖
像圍著一盆火。
炭火上燉著一只火鍋,
我感動著它滾燙的吸引原來是種饑餓。
我拉上羽絨服的拉鏈認真聽講。
“那是一種自然,”
“而那是一種限制”。女教師站在
邊緣的講臺,竭力為藝術發現規律,
她講述了兩個死者以證明她的推斷:
一個死于車禍——醉駕相當于自殺,另一個
割腕,在浴室打開水泵,關閉心臟。
“都是一樣的,因為
不自然的藝術讓他們絕望。”
她然后說起了禪,“不立文字
才能直指人心,”“藝術
也具有這樣的能力,它讓思想變得直觀”。
她說的是個女藝術家。這個女人
喜歡穿著華服與人隔桌對視,用一種觀看
讓一種人哭泣。被她看哭的
幾乎都是女人,她們被她丟進了洗衣機,
甩出了身體里的水分。
我似乎聽見了洗衣機轉動的嗡嗡聲
從陽臺搬到了屋頂,上面還有風聲和落葉聲,
被一群老鼠搭起了腳手架——
那便是我少年時居住的地方。
她的凝視是根探針,插進了女人淚海,
發現了她們的抑郁之愛是身體里的悲傷器官,
就像女人專有的子宮。
“所以,藝術是種感情,”她總結出
一個新論點,讓感情之真演化出自然之思,
仿佛阿布拉莫維奇的凝視
就是為了羅斯科的死亡而創造的。
“悲傷來自心靈的自省,”
女教師微笑地闡述著
一種治療世界的方案,以藝術拯救科學,
獲得了整個藝術學院的掌聲。
她的溫柔像種浮力,漂起了教室里的男孩;
她的睿智是種光,照亮了教室里的女孩。
我仿佛看見講臺的礁石上飛起一只鴿子,
而頭發蓬松的女教師
變成了一株古老的銀杏吹起落葉。
“悲傷來自心靈的自省”,但她沒說
自省其實是種想象,信則有,
不信則無。因而她的方案里有個致命的漏洞,
需要用宗教去修補,于是
禪的藝術性脫離為虛無的佛法感受真相。
寒流就要來臨,冷是必然的,我的耳朵里
盤旋著老鼠窩的叫聲。女教師下課后要去印度,
而那株銀杏,那株銀杏,
慢慢變成了織布機,織著她不相信的一根線。
博大路
是夜,雨后的星星在天空出現,
我騎車來到了博大路,
在路燈亮到盡頭的地方,
我停下自行車,試圖找到
童年時的銀河。
我不想一個人尋找,我想你和我一起
騎著自行車來到了博大路,
爭吵著尋找銀河。
我們可能還要一直騎下去,
因為銀河是條牛奶路,
它應該會通向一座帶有庭院的房子。
七月末
列車駛出山洞的時候,
傍晚即將來臨。
逆光的田野舒展著綠色的平靜,
摩托車手分割著田野的綠色。
是色彩讓人懷念,
而鐵軌的噪音卻像不斷消逝的告別。
丘陵恢復了它的原貌,
告別的病床是一葉出水的輕舟。
夕陽迎接著雨后的晚霞,
歲月賜予一張寂靜的長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