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
夜歸
需要快步小跑才能壓抑住
雀躍的心情。周圍的一切
都讓我聯想到你:輕撫臉龐的
掌狀桐葉,是你肉乎乎的小手
吹過耳際的微風,是你睡熟后
勻凈的鼻息。鳥鳴啁啾
多像你在咿呀學語。幾天前
你已經能喊出:媽……媽……
稚弱的語音,讓我恍若重返
童年的清晨,毛茸茸的陽光里
一只小雞仔嘰嘰叫著
從蛋殼里鉆出來。不久后
你將會喊出我期待已久的
那個詞:爸爸。想到這
我忍不住要奔跑起來
成為一位父親,我迫切地需要
你的呼應和確認
本能
給他一根原木
我的父親就能用錛斧
鋸子、墨斗、三角尺
推刨和釘鑿,從木頭里
取出一件精巧的家具
凌晨,地震剛發生幾秒鐘
睡夢中的母親,把我和弟弟
塞到床下
當我從深沉的睡眠中
伸出手,妻子的手也會
同時伸出,兩只手在暗夜里
緊緊相握,如同焊條
把兩塊金屬焊接在一起
送客人離家,兒子追出門
緊緊抱住我的腿,大聲哭喊:
爸爸不要走……他以為
我又要出差。從哭鬧中
漸漸安靜下來后,他的悲傷
還持續了許久。如同
石頭沉底,而湖水還在
繼續波動,震顫
巍寶山上
霜露染白草木,也染白了
行人的黑發。秋日夕照下
滇樸和馬尾松的樹蔭
有蕭疏之美。林間小道有
無數分岔,如同你搖擺不定的
人生方向,選定一條道路
意味著棄絕,更多的可能性
你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只是容易心生茫然,如同
山間暮色四起時,群峰的曲線
和輪廓,會逐次消失在
自身的陰影里。松濤陣陣
黑夜的潮水由遠及近
向你涌來,身旁還殘存著
數寸微光,在被濃墨一樣的夜色
淹沒前,你還來得及
用一個波瀾不驚的表情
遮掩住心里翻滾的波濤
瑞麗江邊
只有流水能撫慰我。只有
夕陽下流淌的瑞麗江,只有它
波光粼粼的江水和岸邊
頭頂白色花穗的蘆葦
晚風中,火焰一樣搖曳的
鳳凰花,才能讓我
在動蕩不安的旅程中
停頓下來。像此時
江面上的灰鷺,它的速度
和江流一致——翅膀和身形
消失了,它飛翔在自身的
慣性和漫長的懸停中
光芒
村莊的夕陽落山時,疲乏
衰頹,仿佛走了很遠的路
仿佛一段時光,已經用舊
而第二天升起的朝陽
每一次都是嶄新的
仿佛黑夜給了它
秘密的撫慰和新生
人間的很多消亡
也發生在黑夜里
清晨,田野里多出一座
覆滿青草和野花的墳墓
初升的陽光照著它
草尖和花瓣上的露水
閃閃發光——
仿佛是黑夜為了中和人間的悲傷
默默準備了這些鮮活、明亮
的事物,準備了青草、野花
和露珠上的光芒
——仿佛是死者
給人間的親人
帶來了問訊
心安
半身不遂已經五六年
忍住痛,尚能在臥室和
灶房間,緩緩移動
但隨著年歲增長
已經越來越艱難。他不怕死
甚至暗中祈求過閻王爺
把他從睡夢中,安靜地帶走
他怕的是再摔一跤
怕倒下后,動彈不得
慢慢等死。他在床頭柜、枕邊
衣櫥、米柜、飯桌、灶臺……
所有觸手可及的地方
都擺放了一瓶農藥
以便摔倒時,迅速赴死
做完這些,這個疑慮重重的人
心安了一些,但又感覺
還差點什么。他在脖子上
也掛了一瓶,挪動到哪里
就帶到哪里。他終于放心下來
這天晚上,他抱著胸前的瓶子
睡得無比踏實,安詳
就像嬰兒抱著一個奶瓶
就像抱著一個
甜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