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立根
人間來信
謝謝你,從人間寄來的青菜
米粒、汗水和疼痛
我已換成了奢華又無用的詩章
天上的生活
蔚藍又遼闊,一疊疊書籍搭建的
天梯上,清風吹動蘭草
閑云步出雨后,謝謝你
愿意和我一起回憶
我們之間那古老又酷烈的戰爭
撕裂的閃電,同時抽打著
靈魂和肉體,我們之間的寬宥和愛
又使它們幸存者那樣
忘情擁抱,謝謝你
自愿認領了這世間的另一個我
悲傷的、絕望的,苦熬苦撐的那個我
一生就此耗盡的我,這也沒什么不好:
一個我在勞作,一個我在揮霍
一個我活在白云中,一個我
則躬身于人世的草叢
獻出了他堅硬又荒涼的背脊
雕玉
雕玉而生,只與石頭說話
它不會回答我
只用身體里的山色和水路,引導我
行走向光亮處
剔除深處的裂痕和雜質,手中雕刀
不可當作匕首和投槍
我亦明白它的用意,以不教為教
不言為言,我也會成為一塊石頭
坐在呼嘯的大風中
只聽人世的風刀,從自己身上
斫下非玉的,細小的崩裂聲
盛景
這一生,浩大的工程莫過于:
在世界和自己之間
掛一塊深藍的窗簾
窗外大火熊熊,宛如煉獄
而你寂坐在大海深處
懷里抱著一盞孤冷的臺燈
餐花錄
菊花已經采摘好,玫瑰的花瓣
也已洗凈,山坡背面的野花,寥落
卻燦如晨星……高蹈又易逝的事物
我們都將它們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具體、粗鄙,又懷著信眾般的虔誠
再難找到赴湯蹈火的人了
也難有一種信仰,月光那樣
寬撫滿地破碎的心
在陰晴未定的南窗下煮菊花羹
做鮮花餅,將不知名的野花
煎做夜盲癥的藥引……僅僅是
世界狼奔豕突,殘存的春風
一直在鬢邊低旋:鮮花快謝了
潦草的身體和靈魂
已經有了秋草秋露的質地……
七步詩與漢八刀
寫詩止于七步
乃是每一步,都想翻越一座山巒
趟過一片海,從灰燼中走出來
雕玉,止于八刀
乃是心中練習了一萬次,放棄了一萬次
想要略略幾刀,刻出萬物
本該有的靈魂和血肉
這苦熬苦撐的活計,讓人憔悴
這洗魄煉魂的活計,也讓一塊塊頑石
點頭,默認了某種教義
幾粒漢字,也是明月夜、短松岡
里面安葬著一代代詩人
白玉般的骸骨
永州,謁柳子廟
江水寂寒,我陪著它
走了一小段,卻分不清順流還是逆流
石頭和孤舟,懸浮在薄霧里
也讓人難于辨析,幻影和事實
誰更接近真相一些
拜謁柳子廟時,在前門戲臺下
和眾人叫好,又排隊在左邊陳列室
看玻璃柜中的天下大事記
繼而又在右手邊,聽講解員講解
刻在石頭上的列朝頌歌……
忽然悲從中來,一個具體的人
亡妹、亡母,被流放的一生
怎么被演繹成了恩典與傳奇?
這需要多么了不起的解構又重建的
荒誕的精神?“窮天下之聲
無以抒其哀”,柳先生
一個人獨自坐在中堂之上
身上的大雪意,比漢白玉還冷
還硬,還更像一場無法治愈的隱疾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千年了
其中的悲涼和悲哀
讓那個立在江心的倒影,至今
一直等待著那場遲遲沒有射來的
彈雨
下游
流水送來的琴聲
已經破碎,變成嗚咽,或哽咽
變成石頭撞擊石頭的聲音
“嘭嘭,嘭嘭”,一把破琴
就是我們真實的生活
如果你想要聽一聽,琴聲的美妙
——你變成一艘沉船,胸中灌滿泥沙
頭頂開滿翻滾的蘆花
什么是悲欣交集
兩條不相交的河,緩緩流淌
終于在嘴唇交匯了——你終于嘗到
那一生封藏于肋骨間的大海
那溫柔的動蕩,那滾燙的咸濕……
竹林下
我想住在竹林下,看浮光,卷動竹梢
如果做不到,我想保留一顆種竹的心
大風吹我身,我心終不動,如果這樣
也無法做到,我想要知道,究竟是誰
在我的竹林中向我抽出了霜雪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