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厙
在兩場大雨之間我能記下什么?
除了父親的麥子。
父親說麥子全趴在地里,
過兩天就發(fā)芽了。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是想象他
歉收年的麥子一樣稀疏的灰頭發(fā)
被雨水打濕后耷拉在腦門上的樣子。
(我是多么熟悉他的這個樣子!)
這該死的天,旱了,又澇了。
天旱幾月,父親的心就旱幾月,
地澇數(shù)日,父親的心就全淹啦!
淹了還在電話那頭說:發(fā)芽就發(fā)芽吧,
也不值幾個錢。
這其實是我安慰父親的話,
父親又把它重復(fù)了好幾遍,就像每一個
歉收的年份一樣——
還能怎樣?作為老天的順民,
就算懷有怨言,甚至詛咒,
內(nèi)心深處卻仍供奉著老天。
春夏之交。河野上野草花的盛宴。
在混沌的花草氣息里總能辨出
一兩種帶藥苦香的——
“這里有一些草藥,叫不出名字。”
春暮的沿河草花能醫(yī)人宿疾,
這幾乎是確定的。某些盤踞肺腑的癥候
或許未必能輕松治愈,
但在禁足間隙這春暮的散步,
的確像恪守醫(yī)囑的一次赴約——
把困頓的身體交托給春暮夏初
氤氳著莫名藥香的城外河野,
接受或風(fēng)或雨輕柔的磋磨與揉捏。
鼻翼翕張,肺葉撐開,
邀約混沌的藥力綿密滲入。
沉重肉身因局部的輕而獲得某種
浮升之力。身體的信任,
顯然要比心理更早一步落實——
幾乎要俯首去嗅聞每一朵野草花,
以確認(rèn)對它們的信任并非出于
久在樊籠偶返自然的盲目,
而是出于素樸的感恩,和信任本身。
妻子用苦艾草汁液
調(diào)制水磨米粉
揉捏了再揉捏
終于把暮春做成一種
能充分調(diào)動食欲和
記憶的食物。這樣的嘗試
她已固執(zhí)地做過多次
上一次她用的是萵苣葉
她甚至無暇提取汁液
省掉去蕪存菁的工序
簡單粗暴糅合了兩種
樸素的食材
然后用平底鍋煎、炸
然后用糖水澆、淋、小煮
要不了幾分鐘
暮春就變得具體而微——
黏、香、糯、軟、甜
我和妻子面對面
也和童年面對面
嚼著苦艾餅的暮春——
這黏牙的、鼻酸的暮春啊
這齒頰生香的
淚意隱隱的暮春
身著斑紋禮服的布谷先生
在想象的樹冠司職督農(nóng)和護(hù)法
清切的鳴聲整夜不停
聽見或者想象聽見
大杜鵑兩聲一度的迫促之音
算得上一種秉承傳統(tǒng)的
美德之舉。農(nóng)耕文明的血液
在久疏農(nóng)事的血管里仍有
微弱的循環(huán)和回音
麥穗連夜灌漿,油菜結(jié)莢告成
芍藥也在迫促的律令中
撐破胸衣
節(jié)氣在她的臺閣花形上堆簇雍容
——萬物,俱在雍容中接盛
即將到來的盛大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