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和菜頭

前段時間只要看一下留言區，就會感嘆蘇軾的那句話：人生識字憂患始。

沒有確診，憂慮；周圍的人都確診了，更憂慮；自己確診了，憂慮重癥；重癥沒出現，憂慮咳嗽肺炎心肌炎；沒咳嗽沒肺炎沒心肌炎，憂慮何時轉陰；抗原轉陰了，憂慮復陽；康復了，憂慮味覺嗅覺喪失；味覺嗅覺恢復了，憂慮二次感染和血栓；二次感染血栓還沒發生，憂慮買不到特效藥；買到特效藥了，憂慮是真藥假藥；買到真藥了，憂慮副作用……只有小娃娃在家里沒心沒肺地跑來跑去，發燒在跑，退燒還在跑，大概是不識字的緣故。

憂慮如潮，焦慮似烤，心在熱鍋顛又炒。我是覺得，如果大家都這么無休無止地憂慮下去，怕是不得了。因為自古以來，人類面對危機只有兩項生物本能可以選擇，或戰或逃。人類作為萬物之靈，發明了不戰不逃原地憂慮的新法子，成功抑制本能沖動，默默承受內心壓力，時間久了人怕是要變形。

如果大家還是每天不斷刷新聞，刷傳言，內心的憂慮就不會得到緩解或者釋放。因為現在的算法已經能夠做到一件事：但凡你心中有一種憂慮，三次點擊之后就一定把這種憂慮對應的現實推送到你面前。你擔心心肌炎，20歲大學生鍛煉完身體倒頭就死的新聞瞬間送到；你擔心白肺，白肺死亡率40%的新聞立即跳出。你刷到中午十二點，天光大亮，但你都能覺得有人伸手一拉，直接關閉了太陽，世界一片漆黑，你蹲在2平方米的一塊土塊上，一個人飄浮在沒有上下左右前后的宇宙深處。

我想說三件事。第一件事情，是無知帶來恐懼，認知驅散黑暗。這三年不知道會發生什么，無法預測風險會有多大。如今大概一半的人已經感染，剩下的一半也看過別人感染，再加上鋪天蓋地的資訊，我們對奧密克戎已經有了認知，很多人有了切身體會。所以，這一部分恐懼和憂慮是最先被驅散的，我們大概知道奧密克戎是什么，落在自己身上會發生什么，就不需要再用想象力去自己恐嚇自己。

無論看了多少條新聞，那都是個例。你、我、他，我們都服從統計學規律，在統計數據的保護之下，大家都屬于沒有事的那99.5%。但你非要問我，為什么你就不能是那0.5%？我也沒辦法回答你。因為即便是99.999%，你也會問我相同的問題，為什么你不是那0.001%？五行和數學相克，這種屬于天選憂慮人，說什么都沒用。剩下的人，靠相信99.5%已經足夠把腿站直，繼續前進。

第二件事情比較艱難，那就是責任。為人子女，對老邁父母的責任；為人父母，對年幼子女的責任。擔憂老人重癥，擔憂孩子驚厥，總有擔憂的地方，但是又覺得責任在己，不能推脫。于是，就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怨恨自己能力有限，找不到最好的醫院，找不到最好的醫生，找不到特效藥，沒有一早購買溫度計、指尖血氧儀、制氧機……

我是這么看的：所謂盡責，意思是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盡到全力。一藥難求的時候，你搶到一盒退燒藥，那就是你能力的邊界，這就已經足夠了。是的，社會上還有更強效更對癥的藥，但是它們的存在并不構成你指責自己的理由，因為你在當時當地根本就得不到，沒有必要去難為自己。這種事情要深究起來，那就沒完沒了。為什么三年時間都沒有備藥？為什么之前不好好學習一下藥理知識以至于買錯了藥？為什么上學的時候不用心，最后沒有去到大城市工作當下可以為家人搞到更多資源？沒必要，沒必要把責任轉化為自責，自我懲罰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在你能力范圍之內盡到全力就好，不要把自己當作救世主，似乎別人就等著你一個人，你是全家的希望，全村的希望。就算你能夠達成所有自己所想，得到一切資源，你所做的事情對疾病所起到的效果應該不超過30%，剩下的70%和對方的遺傳基因、生活習慣、身體保養、健康水平、免疫系統，甚至是命數有關。你做不到100%，不要做完了你的30%，卻要自己背負120%的責任。那句中國老話怎么說來著？“盡人事，聽天命”，對吧？

第三件事情是善護佑你的心。簡單說來，就是需要你隨時看到大圖景里自己的位置，不要被細節弄得頭昏腦漲。你每時每刻都在經歷，每天也都會遇見新問題，這是難以避免的。但是，也需要你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在整個病程中處于什么位置，大方向是在轉好還是轉差？自己身上的問題是小麻煩還是大隱患。如果判斷是整體向好，雖然小毛病不斷，那你先高興五分鐘，再去憂慮此時此刻身上的小毛病，然后想象小毛病是不是隱藏著大麻煩，好好把自己嚇唬一番。

在病程的每一階段，都有新的主癥狀，誠如同網友所言：罹患奧密克戎之后，癥狀就像是吃西餐，總是一道上完又來一道。有些癥狀可以控制，有些癥狀可以治療，有些癥狀沒什么好辦法只能生扛。如果你一天24小時都把心力集中在病癥和感受上，那這一天下來對心力的損耗會很大，這一天對你而言也就非常難挨。但如果你已經吃了你該吃的藥，做了你該做的處理，那你最好還是把注意力從病癥上轉移一下，去做點別的事情。生活又不是只有生病一件事可以做，世界上又不是沒有人帶病生活。有點旁的事可以做，多少都會感覺好一點。哪怕你只是去擼貓呢？哪怕你只是去吃個黃桃罐頭呢？不能從早到晚損耗自己的心力，生病會影響生活，但生病不應該占據生活的全部。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來自曹丕的《善哉行》。意思是說，人只是短暫地寄居在人世，為什么要有那么多憂慮呢？我想，人還是應該超脫一點，即便超脫起來很困難，有時候裝也要裝一下子。也許裝著裝著，未來有一天大徹大悟，也就變成了真超脫呢？但不能從未朝著那個方向努力過。

現在，我把這句詩送給你，連帶下面一句一起：今我不樂，歲月其馳。它的意思是：如今我愀然不樂，然而時光卻照常飛馳而去。按照語文課本的習慣，這里會解釋為“所以人生就應該努力建立功業呀，就不要在憂慮中浪費光陰呀”。但我不會說這種話，我想對你說的是：既然如此，請你努力回歸自己的生活，善護佑你的心，不要原地停留，不要恐懼煩憂，繼續向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