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幡然醒悟于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他醒時,別人大多都還處于沉沉昏睡中!
他癡心守護著青天意、癡情守侯著碧海心,夜夜他孤獨而寂寞,深沉得沒有同伴與知音。
他是光風,是霽月,是天色,是沒有薪傳的孤獨者,是憐惜英才的帥長,是傳遞慧愛的智者。
門開處,他靜靜走上講臺,面含雍容的微笑,一頭幡然白發透露出他前半生不易讓人察覺的深刻故事。
走上講臺的老師姓鮑名永忠,他所帶的講義夾只是擺設,很少需要打開。只有他與眾不同、深隧又嚴肅的笑意,好像把最具穿透力的充滿智慧的光芒帶進了教室。鮑師的微笑,遠看,似一灣波光粼粼的清水,把初涉人世、初通人情的洋涇高中寄宿生的內心煩躁都沁涼了;近觀,又幻化成一抹和煦溫馨的春風,拂得人心陰霾盡去,使人由內而外感覺溫和郎潤起來。在鮑師睿智的微笑里,抑郁的人得到寬解,怨嗔的人得到安慰。春夏秋冬、課內課外,鮑師與眾不同、睿智和藹的笑容,是洋涇中學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鮑師走到教室門口,嘴唇上的香煙很鮮明地明滅了幾下,然后依依不舍地扔到地下用皮鞋踩滅。然后走進教室,旁若無人地微咳一聲,開始了他的引經據典、長篇宏論:“讀書,為明世理,更為明義理;文學是人學,文學讓你們懂人性、懂如何愛人。魯迅一生“我不原諒任何人,口誅筆伐,不就是想說一般人不肯說、或說不出的話么?”鮑師目光閃耀,像漂泊的游子飄洋過海、翻山越嶺一路艱辛跋涉后遙遙望見了心中的家園,“想想讀了多年的書,有沒有明辯是非的基本能力?夠不夠起碼的光明磊落”?這種問題,鮑師自然也沒指望哪個學生會當堂回答;于是又接著說;“可惜的是:圣哲的高風亮節現在不時興了,后世子孫缺少眼前觀照的摸范,在各自的世俗情欲里徘徊,好比暗夜沒有星光,怎么努力也找不到正確的回家之路”。
我是鮑師班級里的旁聽生。其時,我已是洋涇中學的職工,為了考業余大學而用功。之所以選擇鮑師的課,是因為我知道鮑師曾供職于重慶渣滓洞監獄,任一等秘書。鮑師早早地在暗夜中醒來,好多人還在昏睡。鮑師日日守護首青天意、碧海心;夜夜孤獨而寂寞、深沉得只有鮑師的良知才能體會。他是光風,是霽月,是沒有薪傳的火、是悲天憫人的赤子。鮑師以極其優秀的國學與法律知識,竭力為共產黨犯人脫罪,并暗中不間斷地幫助身處煉獄的共產黨人。所以,全國解放后,他就輾轉在洋涇中學擔任高中語文教師。
也許是內心承受了太多委屈、人生經歷了太多坎坷,見過太多的光明與黑暗、高尚與卑鄙,鮑師滿頭斑白的華發,滿臉風刀霜劍留下的刻痕,嘴里永遠銜著一支明滅交替的香煙;許是伏案勞牘過度,許是生活重壓過度,鮑師的背也過早地略略下彎了。有些不知輕重的學生會好奇地猜鮑師年紀:六十?七十?還更有甚者:八十。鮑師聽聞正色回覆:“若論文化生命,算到今朝,至少多于五千歲了!”啊!今夕何夕?此人何人?我聞此言,立刻肅然起敬,心里五味雜陳,油然想起了《詩經》中的那幾句詩:“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一個孤獨的思想者,面對不能言說卻充滿靈性與生機的大自然,面對自命不凡卻再怎么狂妄也無法有效把握自己命運的人類的前途的無限憂思,而這種憂思只有“知我者”才能理解,可這“知我者”是誰呢?當時的我,最多只是一知半解。
鮑師曾自覺身墜地獄、自命與中華民族血脈文化薪火長存的斗士!
聽鮑師的課是需要一定的國學知識面的。自洋涇中學上世紀一九七八年恢復重點中學后,能考進本校的都是高材生。而我雖稱不上是高材生,但我自小喜愛讀書。聽鮑師的課時,我當時已是洋涇中學職工,只是比當年的高中畢業班學生也僅大了幾歲而已。也許是我稍具文學功底,又是本校職工,再加上一貫的謙遜和藹,所以,鮑師總會有意無意,一有機會對我特別關照。他曾對我說:文學是人學,學文學讓人懂人性、懂自愛愛人;學文學可以喚起文化自覺,提高個人文化素養,自覺提高道德水準;你看歷史上諸多文化名人,幾乎都經歷過人生磨難,但他們幾乎都沒有太多的怨言,這就是文學之功!所以,讀圣賢書,既能悟得安身立命的志節,也能學到人生大智慧。同時,最大的好處是能把自己的思想和經歷用文字記錄下來。試想:一個人無法表達自己想要敘述的故事,還有比這更大的遺憾嗎!當然,既然是形成文字,首先要真實,“此心光明”是值得一生秉持并會給你帶來好運的……鮑師還時常于學業外,關心我的思想健康,他常囑咐我專心學業,勿為人生煩惱蝕其心志,鮑師知我讀書的不易!
每當深夜,學校一片寂靜,但鮑師語文辦公室的燈卻時常亮著。鮑師嘴上的香煙忽明忽暗,瘦削的背影在窗前巋然不動,宛若石雕。他宛如化身為夢蝶的莊周:靜靜然書卷也,栩栩然斯人也;不知有身亦不知有書,如皓月般奪目、如白云般圣潔。雖然清白的日光燈只能照亮暗夜一隅,但足以照亮我這個正在學校校辦工廠上夜班的青年學子的心靈!因為有像鮑師這樣孤懷獨往的人,我們這個世界才能文明不斷進步;因為有鮑師這樣孤光自明的真正人師,如我這樣的后學才能天天向上!
司馬光曾說:“經師易遇,人師難遇。”
老師千千萬,但真正能為人師表,育人也育心的老師卻屬鳳毛麟角。漫漫人生路上,能相遇鮑老師,那是我們一生的幸運,值得畢生記取。
鮑師不算挺拔,甚至是略微傴僂的背脊里,有一縷普通世人難以企及的神魂。他的智慧耕耘,換得弟子崢嶸、斬露頭角。他之前為獄中的共產黨人,之后為莘莘學子,唯獨沒有自己。當一屆又一屆學生鳶飛鷹揚、功成名就時,他依然默默地奉獻著,他已白發蒼蒼……
我雖不敢自稱是鮑師門人學生,但感念師恩自問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雖屬一介布衣,但畢竟曾受鮑師親炙,故也不敢妄自菲薄太過。目前,散文拙作《天涼好個秋》已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準備出版,付梓在即。
這也算是區區告慰恩師鮑永忠最好的禮物了。
2020年除夕草稿
2020年正月初五定稿于海南歸去來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