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炕桌上,緊握著的鉛筆,在方格本上寫了擦,擦了又寫,鑲在鉛筆頭上圓橡皮擦平了,方格紙擦漏了好幾張,就是什么也寫不出來,只得無奈的望著媽媽等待救助。
媽媽在炕頭上,用放有食醋的熱水給布娃娃洗完頭,正用篦子篦她的烏黑的長發,隨著繽紛而下的頭皮屑,滾落下來幾只烏黑溜圓的虱子,它們在頭發稍下的報紙上短暫地愣怔一下,恍然明白過來,笨拙地往四下里逃遁。二妹、小妹眼疾手快,懷著滿腔的怒火,用大拇指甲無情地碾壓下去,隨著幾聲脆響,這些過著寄生生活的“吸血鬼”,頃刻間便一命嗚呼了。我緊握著鉛筆呆呆地看著,身上也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校長沒有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威風,孫老師對學生的關懷更是無微不至,他們對石頭的惡作劇進行批評制止是很正常的事,讓武爾批判什么呀?要是讓我寫,也真是什么也寫不出來啊!”媽媽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
忽然,前屋營業室像炸了鍋似的,人聲鼎沸。
媽媽剎那間放下篦子,把布娃娃放平躺下,拔腿沖向前屋,我緊隨其后。
一群帶著紅衛兵袖標的學生,已把營業室的門窗擋得嚴嚴實實的。其中領頭的用手指著正給張民政松骨的爸爸說:“你這是助長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貪圖享受,沒有革命精神,是‘四舊’要堅決破除……”爸爸趕緊住手。張民政一骨碌站起來連忙點頭作揖:“是是是——應該破除、應該破除!”
紅衛兵領頭的揮手向上指了指門外:“你那牌匾上的‘永平’,沒有斗爭精神,沒有革命朝氣,平平庸庸不是革命者的本色,必須改!要改為充滿革命精神的名字……”
爸爸很規矩的立正站著連聲說:“改、改,改成‘永紅’。”
這時,學生紅衛兵們身后的門窗外,“咔嚓”電閃著一道道白光,像揮舞著一把把利劍;驚雷發出隆隆的響聲,好想在空中擊鼓。領頭的向后一揮手,學生們魚貫而出。
瞬間,黃豆粒大的雨點紛紛落下來了。“嘀噠,嘀噠……”響聲越來越大,“嘩啦啦……\"瓢潑大雨來了,雨在狂風的挾持下猛烈極了,空中仿佛神魔亂拋,從那灰蒙蒙的云中撒開千絲萬線,漸漸的將天和地給縫合了。雨還在下著,雨柱又猶如一排排利箭傾斜著射向地面……
我跟著媽媽頂雨閃進后屋,看到淑珍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炕稍,二妹、小妹不知什么時候躲在了淑珍的身后,布娃娃安靜的躺著瞇縫著大眼睛呆呆望著窗外,緊閉嘴角低聲慢騰騰地喘著長氣。
媽媽坐上炕沿,托起平躺的布娃娃坐直,繼續用篦子為她篦虱子,二妹、小妹又圍攏了上去……
淑珍摸了摸擦漏的那幾張方格紙,笑嘻嘻地盯著擦平橡皮的鉛筆,揶揄地對我說:“怎么,你也有造不出句子的時候?”“哪呀!讓我改寫批判稿,批判校長和班主任孫老師,好到太平工人文化宮那里發言,想寫,又不知怎樣寫,這回可真是寫不出來呀!”我苦笑地對淑珍說。
“寫不出來,就不寫唄!沒有虱子只能篦些頭皮屑下來,也沒啥用啊!”淑珍調皮的語氣中夾雜著諷刺。“不行啊!區里領導說,寫不寫好,是檢驗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態度問題,再說,過幾天班長來取稿,我可怎么辦呀!”我愁眉不展急得都要哭了。
“沒事!我去說!”媽媽對準逃遁出報紙的肥嘟嘟大虱子,指甲一用力抵壓所發出的聲響,清脆而又堅定。
七月是哈爾濱最熱的季節。同居一個小院子里的三戶湖北人齊心協力熏蚊子,抵擋住了蚊子們的入侵,而盛夏的滾滾熱浪,實在讓人難以入睡。媽媽在敞開門窗的后屋,坐在炕沿上,用大蒲扇給三個妹妹扇著風,哄她們睡覺。爸爸和宋叔、周大爺,坐在共同的小院里喝水、乘涼。我坐在小木凳背靠后屋門,手搖著淑珍送的小圓鐵把彩色紙折扇,閉著眼睛搖頭晃腦,時不時享受著媽媽用大蒲扇送來的縷縷涼風。
宋叔提起話來:“朱哥,這陣子氣色不錯,哮喘病沒有犯?”
爸爸朝宋叔點點頭,“沒犯,到夏天就好多了。”
宋叔接著問爸爸,“那牌匾上改的一個‘紅’字,花了多少錢?”
“兩塊,紅衛兵領來的,錢少不干,不講價。”爸爸搖搖頭說。
“花錢免災,總比不讓干強,大勢所趨嘛!”
周大爺看得明白。
“是啊!紅衛兵讓我們櫥窗里擺的各種發型照片都撤下來了,說是‘四舊’,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對面的省交通學校學生都不上課了,沿著東直路撒傳單、做演講,宣傳‘造反有理’。”宋叔說著用勁地搖了幾下大蒲扇。
“太平橋頭的通河街市場口,最是熱鬧的,有好幾撥人在那里演講宣傳,有圍成圈在中間連蹦帶跳表演的,有站成一堆人前大聲喊叫的,也有從通河飯店里拽出一個凳子,站在上面嘴對著鐵喇叭說個不停的,最守規矩的要算103軍工的學生,穿著清一色灰色軍裝,站在道牙子上手端報紙齊聲朗讀,讀完后統一打了個標準的軍禮,就有人喊口令轉身向南崗上坡邁著整齊的步伐……”周大爺說得認真,我閉著眼聽得入迷,不自覺地小圓鐵把彩色紙折扇從手中滑落,晃動身體失去平衡頭往前一沖,被媽媽一把托住,順手拽著我說:“困了——走——進屋睡吧。”
我躺在營業室媽媽剛搭的木床一角,經過這么一折騰睡意全無,翻來覆去回憶著班長捎來的區里領導說的話:這個批判稿要在全區大會上發言,要結合實際認真對待,把校長的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蔑視貧下中農紅后代的言行,孫老師的資產階級小姐的生活作風,穿著高跟鞋與廣大革命女教師形象格格不入,以及與校長串通一氣中傷石頭同學的蠻橫做法都寫進去。不會嘛,可以參照報紙上的說法,要體現造反有理的氣勢……
媽媽去了又能咋說?班長咋向區里領導交代?我咋樣面對同學?好不容易才上了不到一年的松江小學校,咋的就停課鬧革命了……這一連串的自設問題,攪得我在木床上直打滾也沒有答案,使得木床吱嘎、吱嘎作響。只覺得屁股蛋子總有硬東西咯著,用手一摸是媽媽白天獎勵我在全校宣讀批判稿,偷偷地給我買到玩具小汽車,怕布娃娃看到強要,于是就順手裝進了褲衩屁股上的小兜里。掏出來看了看,把身子探出床面將玩具小汽車往前一推,就小汽車就自動跑出老遠。心想這是什么原因?哦——記起來了,賣玩具柜臺里的營業員說過,這是慣性作用。什么是慣性呢?那得好好研究研究……
突然,大腿根奇癢,用手一模起了一溜包。心想,“我也不怕虱子,這是什么叮咬的,怎么回事?”用手一模摸到個綠豆大小的爬蟲,用手指一捏黏糊糊的,鼻子一聞臭烘烘的。“啊!臭蟲——怎么跑到這前屋營業室里呢?”于是,繼續摸黑尋找排查,沒有新發現,就自言自語叨念著,怎么就一只臭蟲還專咬我!腦海里浮現出臭蟲的謎語:“日落西山黑了天,紅毛妖精下了山,妖精要吃唐僧肉,豬八戒的耙子鬧翻天”。說也奇怪,想到豬八戒就引來了孫悟空,孫悟空就跳到我面前打趣地說:“信不信由你,這只臭蟲是我變的專門咬你,檢驗你上學讀書誠不誠心,如果誠心,就不怕紅毛妖精咬一溜包也不怕,那我幫你,有書看就是學習,按摩那里就有經書,跟我來……”孫悟空說著用手往天上一指。于是,我飄飄忽忽跟隨其后耳畔風聲作響,在風聲中是睡非睡隱約聽到爸爸的嘆息:“張民政松骨時說了,要割資本主義尾巴了!我看這單干戶堅持一天就算一天吧!”“唉!秋芳的病又重了,看病又得借錢了。”媽媽的話語被作響的風聲撕成了碎片。
爸爸的預見是對的,不到半個月我家的營業室關門了,都去通河街市場里面集體化了;一年多前爸爸回家單干,是為了自由自在點、多掙點錢、養養病、能照顧家,還能少交一個人的管理費,可這是“四舊”呀!“四舊”必須破除,立“四新”是大勢所趨,去通河街市場里集體化就是走“五、七”道路,無人膽敢抗拒。
這樣一來,媽媽可累慘了,每天起早做飯,按時上班,午間休息去看望寄居徐奶奶家的大女兒秋芳布娃娃,用狼毒水給布娃娃洗瘡口上藥,晚上下班后,還要安頓我和兩個妹妹的吃飯洗漱,衣物縫補。父母集體化直接結果是,手頭上沒有活錢了,張民政也不給送《醫療合同》了,布娃娃的鼠瘡難見好,青鏈霉素一停就犯,不治還不行,媽媽只得四處張羅借錢……
我家白天一下子少了三口人,感覺空蕩蕩的,而思維強行往如何寫好批判稿里鉆,但是腦袋里的細胞已被裝得滿滿的——校長是那么善良正直,孫老師是那么熱心可愛,為什么要被批判呢?石頭是那么淘氣散漫無法無天,區領導為什么還護著他呢?我被這些疑問籠罩困擾著無力沖破,更因沒有完成批判稿這個特殊的作業而惆悵。困擾和惆悵時而有所沖淡,還得感謝兩個幼小而無知妹妹的哭鬧。媽媽讓十一歲的我,看護四歲的二妹筱敏、兩歲的小妹筱青,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幸虧午飯有宋姑姑照顧,淑珍不上學沒有作業就長在我家。
沒有人管束的環境,既讓我不知所措,又讓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輕松之中。
大街上來回跑動的毛澤東思想宣傳車,不時傳來從高音喇叭里發出的震耳口號聲,使我聯想起周大爺說的,通河街市場口有好幾撥紅衛兵在宣傳鼓動熱鬧非凡,真想去看看,于是便對淑珍說:“大街上還是那么熱鬧嗎?”“是啊!真的熱鬧,有廣播車撒傳單的,有紅衛兵跳舞的,他們邊跳邊唱邊齊聲高喊——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淑珍說著比劃著。“那我去看看,你幫我照看睡覺的妹妹?”我有些迫不及待。“去吧、去吧!
我這不是總在幫你嗎?跟我又客氣上了!”淑珍答應的很干脆。我毫不猶豫地從小院子里木架上取下了用油紙包著的玩具小汽車,交給了淑珍說:“帶他們玩這個,一定很喜歡……”
我走向通河街市場,右手邊的紅星百貨商店的櫥窗,被各類大字報遮蓋的嚴嚴實實,左手邊的太平區人民醫院的二樓,一樓墻面也貼滿了大字報,二樓窗戶上方貼著的白紙上的“造反有理,革命無罪”八個大黑字,格外醒目。心想:我走一走看一看,參照這些大字報上的內容,也許能把區領導留給我的寫批判稿這個作業完成。
遠遠就可以聽到高音喇叭傳出的激昂的聲音,根本殺不下心來閱讀櫥窗上的大字報,只有激昂的聲音直往耳朵里灌:“現在播送發表在《紅旗》雜志1966年第11期的革命檄文,《三論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古今中外的一切反動派說:剝削有理,壓迫有理,侵略有理,修正主義統治有理,無產階級造反無理。是我們最敬愛的領袖、最偉大的革命導師毛主席,把這個混蛋理論顛倒過來了。毛主席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今天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革命的大造反。誰個是修正主義,誰個反毛澤東思想,我們就大造其反!”
……
紅衛兵的戰士們,我們既然已經把反造起來了,那么就一反到底吧!迎上前去,讓革命的大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
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萬萬歲!
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紅衛兵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七日我快步跑到太平橋頭的宣傳車旁,上前搶了一張傳單《三論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邊走邊四處張望,在通河街市場前好幾撥人堆間穿行,面對最多的人堆向里面翹首探頭,透過密集人縫里看到戴著紅衛兵袖標的學生,在人群中間邊唱邊跳:“老子革命兒接班,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于是就像在家鄉武穴街看耍把戲的那樣,徑直往人群里用力擠。這時好幾個戴紅衛兵袖標的高個男學生,攔住了我,“不許擠!
擠亂隊形影響演出,就是破壞宣傳。”我被反復播送高音喇叭夾雜著各種聲音干擾著,只想著往前擠去看清楚人群中間,邊唱邊跳紅衛兵的舞姿,有人阻止也沒有在乎……
這時,一支大手把我硬從人堆中拽了出來。我回頭一看是王叔。王叔帶著的紅袖標和學生的有些不一樣,上面一行小字也是印著毛澤東思想,中間大字是“紅旗軍”,不是“紅衛兵”,下面是小字所在單位和編號:哈爾濱市三棵樹糧食倉庫紅旗軍兵團007號。
我跟著王叔走到沒有人的地方,他小聲對著我:“紅衛兵學生圍著的是‘心’隊形,象征忠于毛主席,你硬擠,擠亂隊形影響演出,就麻煩了!幸虧我在這維持秩序,要是給你扣上破壞紅衛兵演出的大帽子,那就麻煩了——這里太亂,快回家吧!”說著把我硬推過了馬路回家。
爸爸媽媽去通河街市場里面走集體化了,也有好處,爸爸每天基本可以正點到家,媽媽雖然晚一點,也能夠在傍晚七點左右到家,吃完飯收拾完碗筷后,就坐在炕沿上,用大蒲扇給二妹、小妹扇著風,旁聽著三戶湖北人的小院里,爸爸和宋叔、周大爺推出的各自所見所聞。
“這‘破四舊、立四新’真是暴風驟雨呀!把街路的名都改了——東直路改名為‘東風路’,南直路改名為‘大寨路’,太平橋改名為‘東風橋’,連通河街也改名為‘太陽紅街’。”宋叔端起洋瓷缸子揚脖子喝了幾口白開水,接著說,“聽顧客說,大直街改為‘東方紅大街’,中央大街改為‘防修大街’,友誼路改為‘反修路’,動力之鄉路改為‘大慶路’,學府路改名‘抗大路’,友誼改名為‘反修路’,承德街改名為‘人民大街’,北方大廈改名為人民大廈……”宋叔后來說的,我都不知道那是哪兒。
“老字號店鋪都改名了,同記商場改稱‘人民商店’,市第一百貨商店改稱‘哈爾濱市新曙光人民商店’,三友照像館改稱‘新中國照像館’,老鼎豐食品店改稱‘大眾食品商店’,福泰樓飯店改稱‘太陽升飯店’,北來順飯店改稱‘人民飯店’,江南春飯店改稱‘工農兵飯店’,老都一處改稱‘太陽升餃子館’,老仁義館改稱‘全新餃子館’,華梅西餐廳‘反修飯店’,秋林公司改稱‘東方紅百貨商店’——真是太多了,數不過來了。”周大爺端起洋瓷缸子,慢慢地呡了幾口茶水。周大爺說的,我只知道秋林公司。其實,改了新名也沒有多少人叫,人們都習慣用老名。
“其實,改個名倒沒有啥,你還沒有看到把人往死里打呢!前天,我去十二中想找回剛來哈爾濱時的工齡,紅衛兵不讓進,我拿出公社為轉業兵發的‘赤衛隊’袖標,才讓進。
一進樓就聽到楊治周被打得鬼哭狼嚎般的慘叫。他可是省市優秀教師、市勞動模范標兵,是毛主席、周總理都接見過的。
我一打聽,說他有隱瞞家庭出身、隱藏槍支等罪名,剛才又聽說他被打死了。”爸爸說著長長的喘了一口氣,端起洋瓷缸子,含了一片復方茶堿片,用白開水沖下。
我坐在小木凳背靠后屋門端詳著爸爸,心想:打得鬼哭狼嚎該是什么樣子,死得也太慘了;“赤衛隊”袖標是什么樣子,我怎么沒有看到。這些能寫進批判稿子中嗎?真是難以捋出頭緒來,腦海里被塞進了一團亂麻。
一天到晚,我的思維神經被這團亂麻堵於著,就連想給興昌寫一封平安信,一并問候一下家公,也不知怎樣下筆才好了。
我睜開眼睛就看到淑珍哄著兩個妹妹,歘嘎拉哈、疊飛機、對穿繩套,用干魚食逗逗玻璃罐頭瓶里的游魚,對引發出的陣陣天真笑聲,有時也應和著會意地笑了笑。讓我真正開心的卻是,淑珍帶著兩個妹妹,在炕面上來回對著推動玩具小汽車,小妹妹一個勁的爬著追,那個執著和憨態才讓我從內心里發出開心的一笑。笑過以后又想:小汽車里面是什么構造?慣性是怎樣產生的?還能使得小汽車奔跑得那么遠——總想打開小汽車看個究竟。
最可怕的是一閉上眼睛一幕幕往事總是浮現在眼前:校長接收我入學時的親和與嚴謹,批評石頭時的尖銳與嚴厲,石頭被批評時的窘迫與無賴;孫老師教育學生時熱情與溫馨,加之循循善誘的引導、體貼入微的家訪……面對這些又怎能寫出什么批判內容呢?
怎么想編也編不出來呀!編不出來怎么辦呢?靠媽媽去說了嗎?讓班長為難嗎?再上學,如何面見校長、老師和同學們呢?——一連串的自我發問,使腦海里亂麻向四處伸展,疼得我雙手捂著頭往炕稍的被褥堆里鉆,就像孫悟空被唐僧念緊箍咒那樣越箍越緊,疼得我真想滿炕打滾。我的窘相給淑珍和兩個妹妹送去了笑料,她們總是用眼睛盯著我,莫名其妙地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嬉笑……
這時,從門外走進一學生,淑珍和妹妹嬉笑戛然而止,我猛地睜開眼睛一看是班長,心里頓時打起鼓來,就一骨碌爬起來呆呆的看著他。班長走上前平靜地沖我笑了笑說:“我剛從太平文化宮開會回來,去通河街市場見了你媽媽,媽媽讓我來叮囑你,外面太亂,看好妹妹,不要出門。”
“啊——你不是要來批判稿的呀!”我如釋重負急切地問。
“不是。剛才到文化宮參加了個批判會,然后去通河街就是告訴你媽媽——批判稿不用了,讓你媽媽放心。”班長不緊不慢地解釋。
“我媽媽怎么不放心了?”我沒有弄明白。
“大前天,你媽媽讓張文慶到我家跟我說,那天松江校開完批斗會,你回家后就手腳冰涼,嚇得晚上直說胡話,都神經兮兮了,根本改寫不了批判稿,請我幫忙向區領導反映一下,就說你膽小,怕耽誤了發言……”班長盯著我的臉說著。
“校長、孫老師,在會上受批判了?”我還是盯著班長的臉目不轉睛。
“孫老師患了重病起不了床,沒去。校長掛著大牌子,被迫低頭做成‘噴氣式’形狀。”班長說著大彎腰,雙手往后高舉給我看,“會開到一半,校長暈倒在地時,紅衛兵給他澆上涼水弄醒,拽起來再做成‘噴氣式’繼續批斗。”班長嘆著氣聲音低沉。
“區領導沒有問我批判稿的事?校長后來又咋樣了?”我緊攥的手心出汗了。
“那個區領導上市里了,就坐在主席臺上,可能早把讓你改寫稿的事給忘了。聽說,會后校長被關進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正在反省呢。”班長翻了翻眼皮想了想說。
“學校那邊咋樣了?”我心里只想著啥時候能上學,便急切的問。
“學校的桌椅、窗戶、玻璃、都讓石頭帶的那伙人給砸了,幾乎成了破爛市場;操場邊四周圍的木柵欄大多,被鄰近的住戶偷著扒回家燒火,現已百孔千瘡,只有一位男老師帶著六年級的學生值班,管不了也關不過來呀!聽說要增加學生班干護校……前幾天,劉長貴還向我炫耀,他弄了一個書桌面,釘了一個爬犁呢!”班長邊轉身邊說:“我媽媽也叮囑我,外面太亂,早點回家。”說著走出了門。
“看來,課——是一會半會上不成了,這也太亂了!”
我送走班長回屋時自言自語。
“真的挺亂,剛聽說太平大街上的姑子廟被砸了,昨天永遠七道街東頭,四線無軌終點站的說書館被砸了,七道街中間好像是你同學家的墻上,貼著‘打倒黑工會頭子’標語,門前散落著被砸得粉碎的瓷瓶碎片,看熱鬧的老人說是清代的瓷瓶值錢著呢,好幾個玻璃魚缸也都給摔了,像咱們家的魚,可比咱們家的好,撒滿一地。興隆七道街西口的小人書鋪里的書,被紅衛兵堆在興隆大街上燒了,真是白瞎了……”
淑珍叨咕著,我腦海里亂麻又繼續向四處伸展,逼得我雙手緊緊揪住頭發,用力捂著腦袋害怕爆炸了。
我沒有去過的太平大街上姑子廟,也想象不出來是什么樣子。我躺在營業室的臨時床上念叨著:“真是可惜了啦!
那些歡快的魚兒,還有那和湖北家婆家一樣的清代瓷瓶,特別是那些我企盼著看又沒有錢看的書……”這些亂麻般的記憶在腦海里涌現鋪展成一幅幅畫面:插著雞毛撣子的五彩瓷瓶壁上青山綠水和活靈活現兒童,瞪得溜圓的大金魚眼睛和穿行在水草、假山、亭閣中顏色不同的游魚;擺滿各類小人書的書架最上端的《烈火金剛》、《敵后武工隊》、《苦菜花》、《歐陽海之歌》都被燒了。看看火堆里有沒有幸存的書,特別要尋找有關于共產主義的那些書?我不停地翻騰著燒書的火堆——沒有,那只能跟隨孫悟空去西天取來經書看嗎?我的幻覺中,被燒的那些書是不會消失的,不能像神話而遙不可及……
不知啥原因,媽媽一哄妹妹睡覺,我就鉆到床上打滾的想著,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兒……現在學都上不成了,怎么才能學到知識和本事,沒有知識和本事,又怎么能為國家做出貢獻呢?沒有貢獻就是沒有出息,沒有出息就去不了北京,見不到毛主席了……我陷入了循環自閉的無法突破的思維怪圈之中。
哈爾濱四季分明,一立秋早晚就變涼,秋后末伏后,晚上小院就不適合喝水、聊天了,閑置的營業室就首選為最新消息的交流場所,我躺在床角就可以得天獨厚的旁聽,不用貼近社會也能感受到時代的暴風驟雨。
“這哪是破四舊、立四新,我看就是打、砸、搶。多好的喇嘛臺,蓋這個遠東最大的教堂老毛子用了一年多時間,前天,激昂的紅衛兵只用了一大整天光景,一座完全木制結構的大教堂就給扒平了。這個老毛子建的教堂真夠牢固,結構全部采用木構架井干式構成,整個建筑沒有用一根鐵釘子,可就是拆除不動,紅衛兵小將們動用了消防車、卷揚機,好不容易才給拆除了,教堂內的經卷、器皿都被毀壞,有的還跟著有心眼的走了……”宋叔越說越納悶,語氣里夾雜著惋惜。我聽后更懊惱——哪個洋廟呀——被拆了,還沒有撈著看一看,就沒有了——唉!
“老毛子的喇嘛臺拆了是挺可惜的,也沒有哈醫大校園中的李時珍塑像,被紅衛兵給砸碎了——可惜可氣。李時珍是我們湖北老鄉蘄春人,他作為醫圣招誰惹誰了,一提到古人就是‘四舊’,這真是胡鬧!”周大爺端起洋瓷缸子呡了一口茶水繼續說,“要說,最可憐的是極樂寺的和尚們和佛陀塑像,紅衛兵逼著和尚們舉著‘什么佛經全是放屁’的大橫幅在寺院門前示眾,焚燒經書后,把搗毀銅佛陀塑像搬到汽車上,戴上紙糊的高帽游街示眾,都游到我們三棵樹理發館門前了,看到那些陪著游街的垂頭喪氣的和尚——唉!也不知千佛之國的老家廣濟咋樣了……”
周大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端起洋瓷缸子慢慢地呡了好幾口茶水。
周大爺的話撥動著我亂麻的神經,讓我切換著腦海中固有的晃動且模糊的畫面——觀世音菩薩多慈祥呀——和尚念經多溫馨呀——廟宇環境多清凈呀?焚燒了、搗毀了,有什么好處呢?再說那經書,為什么偏要焚燒了呢?孫悟空要還送我經書,齊天大圣住在仙境,那里的經書應該沒有事吧?我得去看看,一起身就飄飄忽忽地騰云駕霧了,還能隱隱約約地聽到爸爸在叨念:中央都開會了,通過《中共中央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這運動來了是不可抗拒,單干是“四舊”,集體化是“立新”,可是對我太不公平了;在通河街店我的工資最高,每月六十四元死工資,顧客卻都等著我,一天站到晚,哮喘病都累犯了。別的人閑著照樣開支,結余的還要做為集體積累……
清晨,哈軍工的起床號聽不到了。東直路響起廣播車高音喇叭發出的口號聲,督促著人們就走出家門匆匆忙忙趕去上班。
“財有,不上學了,別老貪玩,練練下象棋,將來也能吃一口飯呀,看——人家王嘉良十年前就獲得全國冠軍……”周大爺上班前,總愛這樣叮囑一下兒子。
我望著周大爺的背影心想:什么的象棋、誰是王嘉良?好奇心驅使我問財有哥。財有哥學著他爸爸的腔調對我說:王嘉良是山東黃縣人,東北三省這地界,會下象棋的人沒有不知道王嘉良的,走在街頭巷尾,到棋攤去湊熱鬧,每每會聽到這樣的話:“交棋吧您吶,這棋王嘉良來了也不行嘍。”
王嘉良的父親是當地的象棋野戰高手,隨著父親流連在鄉村間的棋攤,機敏過人的王嘉良很快將象棋戰法了然于心,一來二去,兒子開始代替父親上陣了,漸漸把眾位鄉鄰殺得丟盔卸甲。他十幾歲時,因為“闖關東”全家搬到了哈爾濱,他很快成為“小棋霸”。因為生活的窮困,他賣過香煙、當過力工,但從未放松對象棋的鉆研,從五十年代起,就代表哈爾濱與各地象棋高手對陣,轉戰于沈陽、北京、天津、上海等地,會高手,闖棋路,運奇謀,經常是饑啃燒餅、困睡地鋪,而獲得的是象棋水平的千錘百煉,比賽對弈的百折不撓。在全國正式設立象棋比賽項目后,王嘉良的名字在象棋界已經是無人不知,后來作為專業棋手,才沒有了生活上的后顧之憂。我爸爸就想讓我走這條路,我——可沒有這個天分。
“那——你教教我唄——我想學。”我拉著財有哥的手向他求教。
“啊——是這樣,馬走日,象走田,炮是隔山打,小兵一去不回還……”財有哥說著擺上棋盤,向我示范。
我心里高興,覺得周大爺說得對,應該以王嘉良為榜樣,練練下象棋,這也是學一門本事。
“定武哇!你不吃飯了?你媽媽不是叫你給徐奶奶家送藥嗎?”淑珍在后屋門口一喊,使我想起來了,治布娃娃鼠瘡的藥沒有了,我得送藥去。
我走進徐奶奶家門,一眼就看見徐奶奶正給布娃娃脖子上抹藥。
徐奶奶看到我進來,放下手中的藥瓶,起身站在炕沿木上伸手從二層吊鋪上,取下一摞子小人書,讓我坐在炕上看,“這是你叔叔的,別弄壞了!”說完又去給布娃娃脖子上抹藥。
看到這一摞子小人書,我喜出望外,于是,翻開了一本小人書《福報》,一下子就被上面的故事吸引了,癡迷在情節之中:一個靠打柴為生的孤獨男孩,好不容易冒雨在山上打了一捆燒柴,準備背到集市上去賣,下山到山腳雨停了,而眼前的小溪漲了水,人無法走不過去,一個婦女背著孩子站在小溪邊正發愁,男孩毫不猶豫地把身背的那捆燒柴,往小溪一丟正好落在中間,男孩扶著婦女背著孩子順利地過了小溪。
婦女對男孩說,你這樣一心想著幫助別人,方便他人,一定會有福報的。男孩舍棄了燒柴只得空手推開自家茅草屋的柴門,進門一看,把他驚呆了,米缸是滿的,家什農具應有盡有,桌子上還堆滿銀子。他喜出望外,置辦了田地,建起了深宅大院,成為十里八鄉的富戶。
成為富戶的男孩就浮想聯翩,自我陶醉認為,舍棄一捆燒柴,婦女背著孩子順利走過小溪,就能得到這么多福報,要是建一座石橋鄉親們過小溪更方便,那得到的福報一定會更多。于是動了歪心思,指揮家丁逼著鄉里鄉親,出錢、出力在那小溪上建石橋,搞得雞飛狗跳、怨聲載道。成為豪強富戶的男孩看到石橋已建成,自鳴得意地推開自家的深宅大院門,忽然,轉眼回到了從前的茅屋柴門,曾經擁有一切猶如南柯一夢。這時觀音菩薩出現在云端,傳來清晰的聲音:這就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心失善良福報走矣——我正要翻看《神筆馬良》,忽聽到屋外有人大聲喊叫:“游街的來了!快來看啦——”
“奶奶,我去看看!”我說著把《神筆馬良》往炕上一扔,轉身就往門外跑。“注意安全,早點回家!”徐奶奶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沖著我的背影用力地喊著。
游街的車隊是從道外二十道街跨線橋下來的,廣播車開道走得很慢,在太平橋頭停下來,從通河街調頭,向著南通大街排成一排。
廣播車的高音喇叭聲震耳欲聾:“我們就是要‘踢開黨委鬧革命’,進行革命大串連,對黑幫,對舊世界,對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對一切反毛澤東思想的東西,就得來一場革命的大造反!
造反,是我們無產階級革命者的傳統,是紅衛兵要繼承和發揚的傳統。我們過去造反,現在造反,將來還要造反!只要階級和階級斗爭存在,就要造反!只要有矛盾存在,就要造反!革命的造反精神,一百年需要,一千年需要,一萬年一億年還需要!”
大解放汽車上站滿了紅衛兵,站在后車廂板低著頭的示眾者都頭戴紙糊的高帽,有的頭上倒扣一個污穢不堪的痰盂,女的還掛著一雙破鞋……都是用細鐵絲掛在脖子上,吊在胸前車廂外的示眾牌。示眾牌是用薄鐵板做的,上面用黑字寫作“黑幫”、“不法資本家”、“老右派”、“反動權威”、“歷史反革命分子”等罪名,罪名下面的名字上都打了紅叉……這些示眾者有的脖子勒出了血痕,有的還滴著血。
從四面八方前來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有人指點著,“這是省委書記,這是省長……”,“那個是市委書記,是市長……”我仔細觀察,都長得像校長那樣是普通人,有的很面善,沒有兇神惡煞般的感覺,大多的只是緊閉著眼睛,緊抿嘴角,顯露出的表情痛苦萬分又沉靜無奈……
廣播車的高音喇叭帶頭高呼口號,車上的紅衛兵都相應著振臂高呼,我和看熱鬧的群眾也都高呼起來:“向資產階級司令部開炮!”、“革命洪流不可阻擋!”“誰敢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把他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一陣陣口號聲在太平橋頭、通河街市場上空回蕩,喚起在場的圍觀群眾激情澎湃。于是,廣播車的高音喇叭聲因勢利導:“紅衛兵戰友們、革命群眾們:造反與不造反,是你的分水嶺;你是革命者么?你就必然歡迎革命的造反,擁護革命的造反,參加革命的造反,一反到底!——我們現在出發,去人民大廈,也就是過去的北方大廈召開‘哈爾濱市各界革命群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聯合點火大會’,歡迎廣大革命群眾踴躍參加……”
游街的車隊慢慢地向南崗上坡駛去。我被人流裹挾上了坡,慢慢地游街的車隊遠去,我被遠遠地甩在哈軍工正門前的大街旁,心想,都到這里了,去文化公園南門看看物資交流會吧……
被張文慶描述的什么都有、價格還最便宜的物資交流會,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狼藉。一抬頭就看到七級佛塔,于是,往西向的極樂寺走去,極樂寺的南向正門卻被木板釘死,只有七級佛塔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彩色陶瓷碎片之中。佛塔的塔門已損壞被木板釘死,透過木板縫借助一線光亮,可以歪歪斜斜地看到被黑墨涂抹過的彩色壁畫上,十八層地獄里的那些齜牙咧嘴惡鬼,有的被鐵鋸把人鋸成兩半,有的被下了油鍋的卻拼命地往鍋沿邊爬……這也太恐怖了,讓人毛骨悚然。一閉上眼睛,就浮現出群鬼走過奈何橋的畫面,久久不能從眼前散去。
我定了定神想起來了,紅星百貨商店櫥窗上的大字報堆里,有一張醒目的海報:秋林公司正舉辦“掃除封、資、修成果展覽會”。心想——都走到這里了,我得去看看。
走進秋林公司,曾經琳瑯滿目的商品不見了,只展示著全市各紅色造反團破四舊的成果。眼前書籍、字畫、衣物、家具都是我見所未見的,用繩子攔著,有紅衛兵看護不許用手摸,看到一個紅色發亮金邊金底的高跟鞋,手情不自禁的往前一伸,被紅衛兵用長竹竿敲擊著制止。心想,難怪批判孫老師穿高跟鞋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破四舊的成果讓人目不暇接,一個雕塑得極為精致的橢圓形木盤里,由一組根雕組成的八個活靈活現的古裝人,其六男二女惟妙惟肖形態各異,漂浮在波濤洶涌的海面……深深地吸引著我,越看越喜歡看,栓得我摞不動步,根雕底座木盤邊刻有四個字“八仙過海”——心想,多精美的藝術品呀!這怎么也能成為封、資、修呢?
晚上,躺在臨時床上一閉眼睛,白天的一幕幕場景像過電影一樣浮現在腦海里,電影片化作一根長麻繩鉆進了亂麻團,亂麻團擠進了膨脹物,霸占著我全部的思維空間,對此,是十一歲的小學生不得不面對,但又無可奈何!
白天,面對不斷膨脹的亂麻團,捆綁著我所有的思維,迫使我不得不快刀斬亂麻,然后,再和淑珍一起一根一根地抽取亂麻頭,抽取出一個頭就一點一點捋,這一對十一歲的小學生還是捋不明白,時常爭論得面紅耳赤。躲在一邊的兩個妹妹都瞪大眼睛,趴在炕上看著我倆無休止的爭論,她們神情隨之我們爭論氛圍的變化而變化。
進入九月份,湖北人小院里的三位男主人的談論焦點,是圍繞著“紅海洋”席卷哈爾濱內容展開的。一出門走上大街,映入眼簾的到處都是紅色的標語和旗幟,毛主席的紅色語錄刷滿了大街小巷,中共哈爾濱市太平人民公社委員會和哈爾濱市太平人民公社委員會,兩座二層辦公樓的樓面,見縫插針寫滿了毛主席語錄;破四舊立四新的口號被廣播車喊得震天響,對紅衛兵的所作所為更匪夷所思,剪長辮子、撕花裙子、剁高跟鞋,搞“紅色恐怖”;許多人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向東”、“衛彪”、“永革”和“興無”等;為表示對毛主席的忠心,有的人甚至把像章直接扎穿皮肉別在胸脯上,佩戴毛主席像章成為時髦的風潮,搶毛主席像章時有發生,為買到《毛主席語錄》,新華書店門前排起了長龍……
理發行業的特點是,小天地大社會,接觸著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所獲取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而湖北人小院已成慣例的碰頭會上所講述的,又均是三位男主人親眼所見,不能不讓人相信,只是爸爸喉啦氣喘地講述時,還要停頓歇幾氣,失去了曾有的神采。
雄壯的《東方紅》樂曲聲從戲匣子里傳出,提醒著大人們該上班了,大人們伴隨著新聞聯播中播音員明快的語音節奏,相繼走出家門。
周大爺上班前,總是忘不了叮囑一下兒子:“財有哇!‘一日練一日功,一日不練三日空’,別忘了去找同學練練下象棋,將來也是個飯碗呀!”“爸——下不成象棋了,我們的同學都去串連取經了。”財有哥沖著他爸爸的背影不耐煩地說。
大人們都上班走了,小院里唯一的大人只有宋姑姑了。她一直總在忙家務,孩子們都放羊了。我找財有哥學下象棋,擺好棋盤,他指點幾下,就一心用木銼去銼著木手槍,還說想弄根八號線彎成鐵把,做彈弓子約同學去打家雀兒……
我問財有哥:“他們都去哪里串連?”“去大學,離我們最近的不就有哈軍工嗎?”財有哥不假思索的回答。“那——這么近,我也去看看。”“不行!要有《介紹信》,沒有《介紹信》人家不接待。”財有哥低頭銼著木手槍認真地說。
我一下想起來了,班長組織我們班同學,集體去太平文化宮看《列寧在十月》,就是在學校開的《介紹信》,才買到了電影票。我這小白丁想去串連,學校能給開《介紹信》嗎?感覺不可能,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辦法是淑珍想的,她先把她的弟弟和我的妹妹們,組織到空閑的營業室里,用床單擋嚴門窗,屋里只能看到戲匣子電子管發出的紅光一閃一閃地,聽著歌頌毛主席的歌曲:“敬愛的毛主席……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過家家,說是看電影;做一鍋苞米面粥,用筷子往粥里一插,筷子上沾滿了粥,拎出來再分給弟弟妹妹們,說是新出鍋的大果子,弟弟妹妹們添著筷子,都樂呵呵地爭著搶著要……
淑珍幫我找來了紅鋼筆水,抹在手電筒后堵頭的圓邊上,蓋在信紙的左下方,然后,在圓圈內按著弧形排列,用紅鋼筆水隱隱約約寫上“哈爾濱市松江小學校”,中間似有非有的畫上個紅五星,再用藍鋼筆水寫上字,《介紹信》就完成了。
我心懷忐忑地把《介紹信》遞給守在哈軍工大門口的紅衛兵,串連人太多,把我擠進了大門,后面遞上的《介紹信》壓在了我的《介紹信》上面,一下子就蒙混過關了。
哈軍工里太大了,我徑直向雄偉高大的飛檐斗拱的建筑走去,路過一處院落,透過被木板釘死的門縫,可以窺視到,玲瓏精致的亭臺樓閣,清幽秀麗的池館水廊,還有大假山、古戲臺,特別是那繞著圍墻屋脊建造的雕龍,鱗爪張舞,雙須飛動,好像要騰空而去似的,更增加了神秘感。我詢問從身邊匆匆走過的人這是什么地方,他們都擺擺手示意不知道。在貼滿大字報的院落圍墻前,有位戴著眼鏡消瘦的老人邊打掃著垃圾邊喃喃地說:“這是文廟。”“什么是文廟?”我沒有弄明白,繼續徑直走向前方高大的飛檐斗拱仿古建筑。
走進飛檐斗拱,里面空蕩蕩的。一間房門開著,我一探頭,被里面正用油印機印傳單的紅衛兵叫住:“過來,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們的人都串連去了,你這位小學生來的正是時候,能幫幫忙把這些給散發出去嗎?”“好!”我回答得很干脆。
我抱一大摞子傳單回到家里,往炕面上一放,淑珍就帶著弟弟妹妹們,和我一起疊傳單。
我拿起一沓子疊好的傳單,一溜煙跑到太平橋頭和通河街市場前,穿過密集人群四、五張、四、五張地往空中用力一拋,正在圍攏在廣播車四周的人們都奮力跑來搶傳單,沒有搶到的就跟著我后面跑,就像在湖北家鄉家婆家,家婆拿著一把米喂雞,逗著雞群跟著跑一樣。當人們幾乎把我圍住跑不脫時,我就把手中的傳單全部往空中一拋,乘亂沖出重圍。
回到家中后屋的炕上,我拿起疊好的全部傳單,揣在懷里扣上衣扣,鉆進紅星百貨商店,不緊不慢地用手在摸出三兩張,往背對著我的人前上空一丟,人們就奮不顧身地去搶傳單,就像在顧東斌家向魚缸里投干魚食一樣,魚兒們爭先恐后互不相讓……
傳單撒完了,我還沉浸在用傳單嬉戲人們的快樂之中,回想著,傳單上用紅色套印出的穿軍裝的毛主席側身頭像,怎么那樣逼真、親切、和藹;進而想起來了,只顧好玩了,連傳單上是什么內容都不知道,趕緊回家看看。
“傳單不是都讓你拿走了嗎?還向我要啥呀!”淑珍生氣地兩手向外一攤。“有個半張的,讓我扔到裝爐灰的破臉盆里了。”二妹妹在一旁說。
我趕緊去那撿起半張傳單,抖去上面的爐灰,還能看清上面的字跡:9月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組織外地高等學校革命學生、中等學校革命學生代表和革命教職工代表來北京參觀文化大革命運動的通知》。在這個通知的號召下,全國性的紅衛兵大串連進入高潮。
對于我來說,參加串連年齡太小去不了,也脫不開身,我走了誰看妹妹呀!還是自己找樂吧,這不,撒傳單真是挺好玩的有意思,再弄一些傳單撒——想著、想著,就和淑珍按照上次的做法又畫了一張《介紹信》。
我裝作鎮靜把《介紹信》遞給了守在哈軍工大門口的紅衛兵。紅衛兵看看我,又看看《介紹信》,想了想便問:“這是哪來的?”紅衛兵這一問,嚇得我魂飛魄散,心想:被發現了;急中生智忙說:“撿來的。”“在哪兒撿的?”
紅衛兵追問。“在那兒!”我指了指南通大街轉身就跑。紅衛兵起身要抓我,被身旁的女紅衛兵攔住:“這么點小學生懂啥呀!”
我趕緊向右一拐,順著南通大街往下坡跑,站在坡底,看到斜坡面上,穿過被破壞的用矮綠樹構成“人民公社好”
大字的樹叢,有人從被損壞的哈軍工木柵欄間往里鉆。
我也上去一鉆,就進了哈軍工院里,走進飛檐斗拱,里面還空蕩蕩的。房間門都關著,只有一個房間的門下面有個破洞,就順勢鉆了進去,找了一圈,油印機旁沒有傳單,只在墻角發現了一堆舊傳單。我如獲至寶,反正不需要什么內容,只需要撒傳單時的快感,就急急地抱起來趕緊往回走。
這回,我得提前看看傳單上是什么內容再散發。
傳單上通欄標題:毛主席關心人民群眾,芒果要在全國“巡展”。正文是:1968年8月7日《北京日報》上,套紅的頭條引題是“最大關懷,最大信任,最大支持,最大鼓舞”,文中說:毛主席把外賓送給他的芒果,轉送給了首都工農兵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一特大喜訊傳來,清華園內一片歡騰,萬歲的歡呼聲久久地響徹天空。
我記起來了,毛澤東思想廣播站和流動宣傳車早都已傳達過這樣令人振奮的消息了……那些傳單版頭上的毛主席語錄太熟悉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這讓我頓開茅塞,好像一下子就把我腦海里的亂麻團捋平了似的……
正要向淑珍說明我對這段毛主席語錄理解時,從門外走進一名身穿綠軍裝的紅衛兵,我定睛一看是道外三哥。
三哥把手中的紙包炕上一放,“這是剛從廣濟老家帶回來薯干,來吃吧!”說著打開紙包,自然色澤黃中透紅長條薯干展示在面前,順手抓出兩把塞你給了二妹、小妹。
“啊!地瓜干——吃過,還是我姑媽來哈爾濱時帶來的。”淑珍說著抓起兩條放在嘴里咀嚼著。
“三哥,回老家了?”我把薯干放進嘴里,輕輕地咬了一口,脆脆的、清香甜美、松軟耐嚼,味道濃濃的,好吃極了——想起當年家婆剛涼曬,我就偷吃,被家婆發現就用手指點著我的頭,“你這個饞嘴伢兒,給你說過多少次,薯干越曬越甜……”
“是的,我跟著紅衛兵去北京串連了,順道回一趟廣濟老家,反正也都不花錢。”三哥說得很得意。
“串連好玩嗎?真的不花錢?見到毛主席嗎?”
我好奇地刨根問底。
三哥搓了搓手心手背,用手背試了試炕面的溫度,把放薯干的紙包往炕里一推,給自己騰出地方坐下,自鳴得意地講了起來:9月5日,中央發《通知》——支持全國各地的學生到北京交流革命經驗,我看到別的學生去北京串連,心里癢癢的,老是沒有找到合適伙伴。11月9日,和上中學的鄰居搭上了伴,我就揣著十塊錢,裝著十張煎餅,登上了開往北京的慢車,一路上走走停停。車上人挨人人擠人,行李架上全都是人,上車時什么姿勢,下車時還是這個姿勢,手根本掏不進放煎餅的口袋,根本沒吃什么東西。光顧著興奮了,根本不覺得累。
11月11日到了北京,被隨時守候的接站車拉到了北京13中,領了一床鋪蓋,往教室冰涼的水泥地上一鋪,美美地睡了一覺。在水泥地上骨碌了半個月,等待毛主席第八次接見紅衛兵。11月26日,我們乘著一輛大卡車,緩緩駛過天安門城樓,我看見毛主席站在城樓上向我們揮手,頓時全車人激動地直哭。
我剛上完小學,年齡太小了,不敢遠走,就跑廣濟老家去了……但我聽說,有些大學生借著‘大串聯’都快把中國游遍了,甚至還有出了國的。
三哥說著掏出個煙頭,劃著呼蘭牌火柴點了好幾下,自信地吐著煙圈。
“三哥,你撿煙頭抽哇?”我不解地問。
“撿煙頭不算損,又省錢來又過癮。”三哥的語氣很自嘲。
“廣濟老家——咋樣了?”我想問問家公和興昌的情況,可三哥根本不認識,張張嘴沒出聲。
“和咱們這里一樣亂,戴高帽游街,到處都是紅衛兵、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沒看到這么多廣播車,好像只有一臺,武穴——梅川來回轉。”三哥觀察得還挺仔細。
晚上,媽媽看到薯干嗔怪我,沒有留三哥吃飯。我說也沒有啥吃的,三哥也不吃。媽媽點著我的腦門說:“外面這么亂,還敢去偷傳單、撒傳單,你不要命了?學校停課了,在家——聽聽廣播看看報紙也是學習,學習靠自覺,知識靠積累,日子這么苦這么難,不能再給我添亂子了!”從不叫苦叫難的媽媽苦口婆心,刺痛了我懵懂少年的心,只得乖乖地低下頭。
媽媽說得對,外面的確很亂;結合昨晚旁聽到的湖北人小院里的三位男主人的談論,與自己頓悟對“革命是暴動”
理解,腦海里的亂麻團上又蒙了一層霧紗。
宋叔說,太平人民公社委員會的一位一般干部,酷愛書法。他利用空閑時間在辦公室練習毛筆字。因為不舍得買宣紙,就地取材利用辦公室的舊報紙練字。結果有一天被人發現,他練字的墨跡太重,把報紙背面的毛主席的頭像和語錄都給浸黑了。被人告發他是給毛主席臉上抹黑,是詆毀毛主席語錄,結果扣帽子、再打棍子,把這位干部批得有口難辨。
幸好這位干部家庭出身是工人,根紅苗正,審查了幾天,檢查了幾次過關了,沒有打成現行反革命。
周大爺說,三棵樹鐵路俱樂部美工可沒有那么幸運,他在書寫大標語“歡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偉大勝利”時,也許是下筆太重或是用墨太多,使得字跡擴散,將“歡”字錯寫成“吹”字。這就是鐵證如山,于是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慘了!
爸爸聽后接話說,南崗一個中學,有一位資深外語教師,外語水平特別高,教學質量特別好,深受師生尊敬。就因為這個,紅衛兵貼出大字報,點名道姓地批判她。說她俄語那么好,沒準是蘇修派來的長期隱蔽下來的特務,一旦時機成熟就會興風作浪。這一通批斗,終于把這個臭老九批得斯文掃地,斗得七竅生煙,還去了學習班,你說冤不冤!。
外面的確是亂哄哄的。我只能聽媽媽話,老老實實地在家里聽聽廣播、看看報紙。面對戲匣子里和舊報紙上的內容千篇一律:“口誅筆伐立戰功!”、“向資產階級司令部開炮!”、“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誰敢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革命洪流不可阻擋!”……這些詞能讓我學習到什么呀?字雖然已經都認識了,內容也似乎全明白了,可就是沒有什么知識點、興奮點。即使擠點時間去了太平橋、通河街市場對著的新華書店里,看到的也只有列“馬、恩、列、斯、毛的著作”、魯迅的書,看不到別的書。
好在新華書店門前的舊書攤上,卻能找到了幾本《自然》、《中國歷史》、《世界地理》,我就當作寶貝,花個三分、兩分的買一本,回家一有時間就看,也弄明白了自來水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些中國有五千多年歷史,大概瀏覽世界了礦產的分布,其中說臺灣是寶島的緣由……
不過,戲匣子也不時的播放出令我品味的新詞:1967年1月1日,反復播放《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社論《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社會上的牛鬼蛇神,展開總攻擊……”尤其是全國各省、市、自治區成立革命委員會《人民日報》社論的標題;上海的“一月風暴”、貴州的“西南的春雷”、天津的“海河兩岸盡朝暉”、甘肅的“春風已到玉門關”、河南省的“遼闊中原唱凱歌”、湖北的“長江萬里起宏圖”、湖南的“芙蓉國里盡朝暉”、廣東的“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江蘇的“天翻地覆慨而慷”……這些社論標題,不僅經典且極富詩意,讓我耳目一新,而且使我增加了詞匯量,開拓了視野。
1月16日,哈軍工學院等23個單位的“紅色造反者”
在哈軍工院集會,宣布成立“哈爾濱紅色造反者聯合總部”,并發表奪取省、市黨政財文大權的《紅色造反者聯合接管公告》。
2月2日,《人民日報》以《東北的新曙光》為題發表了社論,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反復播發:“黑龍江省無產階級革命派奪權斗爭的經驗再一次表明,革命群眾組織的負責人,人民解放軍當地的負責人和黨政機關的革命領導干部,組成三結合的臨時權力機構,對奪權斗爭的勝利,起了關鍵性的作用。”我努力去理解也沒有弄明白其真正的含義。
湖北人小院里的三位男主人拿回的傳單,給了我不少啟示,似乎讓我腦海中的忽而亂麻團、忽而亂麻片有所松散:宋叔讀傳單,“一月風暴”——1月6日,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等人在上海開展“一月奪權”,造反派奪取了上海市委、市人委的領導權。
周大爺將傳單,“文化革命齊造反,全面奪權當闖將!”——1月10日,在上海“一月奪權”風暴影響下,哈軍工“東方紅戰斗團”查封了《哈爾濱晚報》。
1月11日, “紅色造反奪權委員會”接管了《哈爾濱晚報》,奪了市委、市人委等黨政機關及基層單位的政權。1月16日,成立了奪權的“哈爾濱紅色造反者聯合總部”……
爸爸議論傳單,“這個新生的政權機構,叫做革命委員會好!”——1月31日,《人民日報》提前轉載《紅旗》雜志1967年第三期社論《論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奪權斗爭》,在奪權斗爭的過程中,要由革命群眾組織的負責人、當地駐軍的負責人和黨政機關的革命的領導干部,經過醞釀和協商,建立臨時的權力機構,負責領導奪權斗爭;黑龍江省以“三結合”基本組織形式,成立臨時最高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在全國省級政府機構中開了先河。
淑珍撿回一張過時的傳單交給我——標題《“紅塔”鎮妖魔》:1966年12月10日,黑龍江省委常委會議正式同意,在喇嘛臺舊址修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紀念塔”,并命名為“紅塔”。
我一直想去喇叭臺洋廟看看沒有去成,這回“紅塔”建造在洋廟那兒是什么樣子,建成后一定得去看看——心想。
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蕩滌著一切“污泥濁水”,唯獨爸爸身上的病魔沒有能夠蕩滌掉;沒有人能夠從天津帶回“復方茶堿片”,爸爸僅靠其它的藥品控制哮喘不太好用,去通河街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幸虧媽媽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才好不容易熬過了三九天。
轉過年,吃過晚飯,湖北人小院里的三位男主人,在前屋營業室小聚。營業室只在傍晚燒一把火,剛見有點熱氣,男主人們聊了一忽兒,爸爸就冷得有些坐不住了,趕緊回后屋熱炕頭直腰去了,休息好了爭取明天好堅持上班。
三位男主人少了爸爸,仿佛沒有了話題。宋叔、周大爺也就回家了。營業室里就剩下我一個人顯得更加冷清,只能裹著厚被蜷縮在床上蒙頭蓋面,一閉眼睛還原著剛才大人所描述的場面;廣播車高音喇叭的喧囂聲就不絕于耳,一張張宣傳單像一顆顆炮彈,穿透著舊報紙上、戲匣子里所傳播的內容,分析這些所獲得的消息構建的認識層面,逐漸理順了亂麻式的不規則走向,形成了接力式的線形思維:“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無產階級革命的左派,革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命”、“對黑幫,對舊世界,對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對一切反毛澤東思想的東西,就得來一場革命的大造反”、“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要做毛主席好孩子——共產主義接班人”“就要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毛主席揮手我前進”……
集體化有集體化的好處,能夠正點上下班,單干時候下班就沒有點了,啥時候沒有顧客啥時候關門。明天就過年了,媽媽進了后屋時間比平時早。淑珍從媽媽手中抽出一大卷紙:“胖嬸,這是什么?”說著打開鋪在炕面上一看,一副對聯和一幅年畫;對聯:上聯是“四海翻騰云水怒”,下聯是“五洲震蕩風雷激”橫批“革命到底”,年畫是《毛主席語錄》。淑珍不解地對媽媽說:“過年,也不買張喜慶的畫!”
“過革命化的春節嘛!”媽媽呆板地笑著說。
我和淑珍把年畫《毛主席語錄》,貼在沾面臭蟲血的墻上。我反復地讀:“學習的敵人是自己的滿足,要認真學習一點東西,必須從不自滿開始。對自己,‘學而不厭’,對人家,‘誨人不倦’,我們應采取這種態度。”什么是“學習的敵人”,又什么是“自己的滿足”?我挖空心思也沒有想明白。問淑珍,她也不明白。問了一圈人,給的回答是“學習的敵人就是學習的敵人唄!”這等于沒有回答。
“財有哥,什么是學習的敵人?”“就是反對你學習的。”財有哥連看我一眼都不看,低頭往用手推車轱轆的輻條彎成的火藥槍孔里,添滿從呼蘭火柴桿頭上刮下的火藥。
布娃娃沒有接回來,接回來爸爸就睡不成熱炕了,我仍然只能在營業室床上打著滾胡思亂想,這個春節過得太沒有意思了:媽媽去徐奶奶家看布娃娃,把米粉肉拿走了一大半。過年不讓說“過年好!”而只能互相對答:問候“破四舊”,回答“立四新”;問候“要斗私批修”,回答“很斗私字一閃念”……不主張拜年,去拜年,也沒有多少糖塊和點心吃,即使收獲點香煙,也沒有小鞭放,媽媽更沒有給我買小鞭;大街上,鞭炮聲稀稀啦啦,只有財有哥自制填滿呼蘭火柴頭的火藥槍,所發出響聲格外悅耳。
爸爸也不去走親戚朋友,只在熱炕頭上看舊報紙,哮喘病需要休息靜養;淑珍只得帶著二妹、小妹,和我在剛能伸出手的前屋,過家家,把戲匣子里點點電子管發出的紅色光亮,當作電影看……
大街上的廣播車高音喇叭的喧囂聲讓人振奮:“我們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全無敵?”那就是沒有了敵人,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就要找敵人。而財有哥說的“學習的敵人,就是反對你學習的。”使我不能學習的敵人是誰呢?是校長嗎?應該不是,因為他接收我進了松江校,圓了上學夢;是孫老師嗎?
應該不是,因為她深入淺出循循善誘,舉一反三解疑釋惑……他們不是敵人。但是肯定有敵人,敵人是誰呢?那一定是“黑幫分子”、“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外面太亂,宋姑姑不讓淑珍出門。淑珍看管我兩個妹妹習慣了,給我創造了一些空閑時間。
這天,班長、蘇永剛、張文慶又拉著我去太平工人文化館,觀看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新發行的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紀錄片。
銀幕上,天安門廣場一片紅海洋,長安街上空突然響起了雄渾的《東方紅》樂曲,這音樂從云端發出,從太空降落,旋律在藍天縈繞。千萬人齊呼,歡聲雷動,響成一片:“毛主席來啦!毛主席來啦!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大地顫抖,天宇蕩漾,天安門廣場東西長安大街人海翻騰,構成人的狂潮,人的海嘯。紅海洋托舉著毛主席的聲音:“人民萬歲!”響徹云霄。
是啊!腦海中的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這根弦已經繃緊,所有的思維都圍繞著這根弦在跳躍;“對敵人的同情就是對革命事業的犯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撥動著紅衛兵的心弦,也撥動著我的心弦。“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把孫悟空招呼來了;孫悟空揮舞著金箍棒,指著玉皇大帝,“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大鬧天空,天翻地覆。我要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接好革命的班,就必須像戲匣子中說的那樣“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向紅衛兵學習,敢闖、敢干、敢造反,腦海里理順了的有規則走向,使得亂麻團、亂麻片伸展起來,如同婀娜多姿長袖舞——隨著舞袖空中擺動,或如波回,或如云動,或如虹飛,或如煙起;那揚舉的長袖,飄曳的長裙,行曲的腰肢,婀娜的體態,飄若浮云,翩若驚鴻,使人追魂奪魄身不由己……
過了清明,班長、蘇永剛、張文慶拉我去文化公園,說是有大型革命歌舞劇《東北的新曙光》演出,海報上說歡迎革命群眾踴躍參加,可是我們沒有入場票就不讓進公園。于是穿過破爛不堪的松江小學,從校舍后圍墻翻進了文化公園里。演出劇場設在旱冰場,管得很嚴,看見我們這幫小學生就往遠處攆。好在天沒有黑,開演還要等一會兒,我們就向公園西面轉一轉,站在西圍墻后的高坡上,道外區盡收眼底,腳下就是濱江站,貫通南北的鐵道線上客貨車來來往往,橫跨鐵道的二十道街跨線橋,向北拐西去與靖宇大街相連,靖宇大街西端是松花江鐵路大橋,高高的鐵路路基擋住了瞭望道里區的視線;遠遠望去縱橫交錯的井字形街道兩旁,錯落有致地布滿了中西合璧的巴洛克建筑,雕刻精美的石柱、華麗的拱門、精致的立面,凝縮古往今來的繁榮,更凸顯著文化的積淀和延綿的傳承。
“在這高處怎么還有大坑呢?”我問班長。
“聽說,這是李范五省長規劃在這里建一個人工湖,可以劃船、游玩……是建立百姓樂園。”班長思索著說。
“現在不行了,省長被打倒了,這還是他走資本主義道路,追求蘇修腐朽享樂生活方式的一條罪狀呢!”蘇永剛補充說。
“夏天下大雨,這大坑里面全是雨水,在里面洗澡出來,全身沾滿黃泥……”張文慶對這里很熟悉。
“人工湖與文化大革命有什么聯系?只靠這一條罪狀省長李范五就被打倒了?”我和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東北的新曙光》演出的劇場不讓進,我們找到了精美的鐵藝空隙處鉆了進去,躲在人堆里靜靜地觀看。
報幕的紅衛兵頭戴綠軍帽、身著綠軍裝、腰間束武裝帶、左臂佩紅袖標,手握紅寶書,器宇軒昂,聲音洪亮:“首先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三鞠躬!”說著,全場起立,面對舞臺上的毛主席巨幅畫像,手握《毛主席語錄》貼著心窩,深深地三鞠躬。報幕的紅衛兵帶頭高呼:“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全場高舉《毛主席語錄》齊聲高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紅衛兵帶頭高呼:“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全場高舉《毛主席語錄》齊聲高呼:“身體健康、身體健康、身體健康!”
演出開始了,演員們一會兒雙手高舉表示對紅太陽的信仰,一會兒斜出弓步表示永遠追隨偉大導師毛澤東,一會兒緊握雙拳表示要將革命進行到底,一會兒揮動手里《毛主席語錄》,帶動長長的紅綢巾連奔帶跳,展示著舞蹈者的情緒激蕩,無限莊嚴感充溢全身……
整場演出,內容與廣播車宣傳差不多,形式像史詩《東方紅》,卻沒有《東方紅》引人入勝,但紅旗林立,紅海洋的場面令人振奮。
演出結束天已經黑了,我忐忑不安的往家走,怕因為不管妹妹被挨說。進了后屋,淑珍還在堅守崗位,兩個妹妹歘著嘎拉哈、推著玩具小汽車都樂樂呵的。
我看到家里一切正常,心里踏實了,感覺爸爸媽媽好像有什么樂事。只見爸爸嘴角上翹根本沒有把我回來當回事,只是認真地對媽媽說:“王連珠被‘三結合’了,進了分社革委會了。”“那有什么高興的?”媽媽不解地問。“張民政說,王主任的主意,我們要按勞分配,實行計件工資,多干多得了。”媽媽聽完爸爸的解釋,臉上微微漏出一絲笑意。
爸爸不知是春暖花開,還是收入增加,一下子精神起來了,連天天碰頭的宋叔、周大爺也沒有弄明白;其實,只有我知道,顧東斌的爸爸也被“三結合”了,“復方茶堿片”
有保障了。
五月的哈爾濱,正是春風滿面、春意盎然、春光明麗的季節。雖然經歷了奪權風暴的沖擊,但泛綠草地,春意正濃,楊柳枝條柔和拂面,積累著生命的力量,展示著飽滿的葉蕾,擁抱著火熱的時代,接受著紅海洋的洗禮。
紅海洋托舉的“三結合”喜訊,隨著時光的推移,沒有給哈爾濱帶來太多的平靜。紅海洋的波濤,使得永平大街北端街口水館的水哨長鳴有氣無力;掀起的巨浪把南鄰支出的“家常便飯”白底黑字的三角紅邊白旗,沖刷的無影無蹤。
湖北人小院里的三位男主人,拿著收獲的傳單,分析著毛澤東思想宣傳站、廣播車高音喇叭傳出的南轅北轍的消息,加上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得天獨厚來自顧客的傳聞,不少雜亂無章的說法,真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團霧水。
周大爺拿著紅色造反團炮轟聯絡站的傳單說:“炮轟派,是這樣說的。”
最高指示:“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是人民群眾創造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新形式。國家保障人民群眾運用這種形式,造成一個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以利于鞏固中國共產黨對國家的領導,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形式,更是革命造反派的權力。
1967年1月31日在哈工大主樓,哈工大造反團內部在形勢辯論會上,就黑龍江省“紅色造反者革命委員會”一號通告,稱原省委“是黑龍江省地富反壞右和一切牛鬼蛇神的總后臺、總根子”,在文化大革命中“瘋狂推行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對毛主席、對黨和人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我們造反派認為對原省委不能一棍子打死,李范五、于天放等老革命是抗聯英雄,為新中國的建立功勛。于天放曾被毛主席稱贊為\"大智大勇,人民英雄\"的傳奇人物。因此,不能“懷疑一切打倒一切”, 不能定性為“對毛主席、對黨和人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不能上掛下聯說是“二月逆流”在黑龍江的代理人,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這樣不是執行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而黑龍江省“紅色造反者革命委員會”把造反團內部在形勢辯論會,卻定性為1、31事件,組成“捍衛革命三結合總指揮部”,調動1萬多人,圍攻哈工大主樓,造成哈工大造反團內部分裂。
宋叔眼睛看著手端著的黑龍江省交通學校紅色造反團印發的傳單:“捍衛革命三結合總指揮部‘捍聯總’是這樣說的。”
最高指示: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反對打倒原省委的就是反革命派,對“1、31事件”的反革命派就是不能平反。
趙去非同志是堅定的革命左派,是潘復生、汪家道同志的親密戰友,是革命的領導干部,他主持對“1、31事件”的反革命派平反,是落實省革委指示,是捍衛紅色政權的威嚴,更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誰反對趙去非,就是反對新成立的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給“東北的新曙光”抹黑;就是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毛主席,我們誓死與他們戰斗到底,保衛無產階級紅色政權。
宋叔接著說,“捍聯總”是捍衛新生的省革委會的,有靠山,有實力,沒有匹敵。在4月1日,召開有20萬紅色造反者,革命群眾和駐軍指戰員,在人民大廈廣場舉行“全面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把黨內最大的走資派拉下馬誓師人會”。省革委會主任潘復生,副主任、省軍區司令員汪家道出席了會議。
隨后,4月27日,省革委會在八區體育場舉行聲勢浩大的“反擊資產階級二月逆流誓師大會”,楸斗頑固不化的走資本主義當權派于天放,并將其逮捕投進了看守所。5月3日,他自殺身亡,是“畏罪自殺”,自絕于人民,死有余辜,真是大快人心……
爸爸嘆了一口氣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理也不能動武哇!人命關天啊!中央知道不?”接著搖搖頭呡呡嘴,慢吞吞介紹著所見所聞:這些天,太平橋邊通河街市場口更熱鬧了,“炮轟派”
和“捍聯總”的毛澤東思想宣傳車,用高音喇叭對壘相互指責,各類最新消息滿天飛,散播到太平區的每個角落。
5月19日,市革委會和太平區革委會調動近萬名群眾和干警,以支持哈爾濱港務局捍聯總的紅色造反團“小紅色”
宣傳毛澤東思想為名,圍攻港務局炮轟派的港口造反團“大紅色”,引發了群眾之間的發生武斗。25日,市、區革委會再次調動上萬名群眾和干警圍攻、沖擊港務局,幫助“小紅色”奪權,拘留了“大紅色”的13人,并向全市發布通告,將這一事件的責任強加于“大紅色”,誣稱“大紅色”制造了所謂“ ‘5·19’反革命流血事件”, 給一些人戴上了“反革命”、“牛鬼蛇神”和“階級報復”等政治帽子。市革委會支一派壓一派的做法,激起了炮轟派的抗議,上街游行到省革委會靜坐。
6月9日,捍聯總組織2000多名工人,在哈軍工戰斗團山上派的配合下,氣勢洶洶地殺進了哈軍工56號樓,爭奪掌權的哈軍工戰斗團山下派的革委會領導權。雙方武斗,造成流血事件,山下派寡不敵眾,撤退到南崗上坡文化公園對面的學生宿舍里,支起了高音喇叭,號召革命群眾支持他們的正義主張,打倒趙去非,打倒捍聯總,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
白天,宋姑姑不厭其煩地叮囑湖北人小院里孩子:“你們就呆在家里,不要亂跑……”可是,這些孩子那聽她的,財有哥大人一走他九不見了。我想到南崗上坡看熱鬧,就和淑珍商量:“我背著小妹去,你哄二妹,別告訴我媽媽。”
淑珍向我點點頭,還舉起玩具小汽車示意一下,仿佛在說,有了這個哄好妹妹沒有問題。
下午,通往南崗的南通大街上人山人海,林學院、農學院、建工、外專、醫科大學、哈一機、港務局、松江罐頭等紅衛兵戰斗團旗幟迎風飄揚,旗幟下人們屁股下大多墊上一張報紙席地而坐,來往的交通一律禁行。
我背著小妹坐在文化公園正門高高的水泥臺階上,看著群情激憤的人們,跟著高音喇叭齊聲干口號:“要文斗不要武斗!”
“誓死保衛毛主席!”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
炮轟派戰友:
捍聯總奪走了我們的哈工大、哈軍工的陣地,但我們絕不屈服、絕不退縮。昨天,我們軍工戰斗團山下派,排著整齊的六路縱隊,冒著澇沱大雨,邁著沉重的步履,唱著國際歌,從校門出發,由東至西在大直街上游行,許多戰友的淚水和雨水沿臉流淌,路旁的革命群眾看到后也跟著流淚……我們相信會得到越來越多革命群眾的同情、理解和支持,這是因為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正義的事業是不可戰勝。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捍聯總的下屬建工戰斗團,不滿省革委會對炮轟派的鎮壓,已站在我們這一方,建工學院的土建樓成為我們的總部,離省革委會107大樓很近,只要繞過北方大廈,就看到107大樓頂的紅旗;在建樓上支起高音大喇叭,可以成天價日地在揭露省革委會鎮壓炮轟派的真象和發表各種評論……
炮轟派的正義呼聲有理有據,高音喇叭的自信激動人心,我被感動了,站在了炮轟派一邊。
“港務局大紅色來了、港務局大紅色來了!”永平大街北街口有人大聲叫喊。我聞聲就往街口跑,只見頭戴柳條帽,身穿工裝肩扛鎬把的排著整齊的四路縱隊港務局工人,雄赳赳氣昂昂地邁著整齊的步伐,發出鏗鏘有力地喊聲:“文攻武衛,針鋒相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從二十道街跨線橋走下來,面向太平橋通河街,向南一拐直奔南崗上坡。我望著隊伍的背影也信心十足。
第二天,我背著小妹坐在文化公園正門高高的水泥臺階上,高音喇叭里傳出的聲音讓人心碎:“下面播發來自前線的最新報道《血債要用血來還》。”
炮轟派戰友:
請記住1967年6月20日這個日子,也就昨天,省革命委員會常委捍聯總的頭頭,親自組織數千人,將集中在哈爾濱建工學院的各院、校的學生先行圍困。今天凌晨,他充當前敵總指揮,帶領抗大戰校和發電廠的武斗隊,掄起大棒,一路沖殺過去,勢不可當,很快就奪取了我們建工學院大樓的據點。占領了大樓后,就不由分說圍攻毆打綁架我們炮轟派戰友,武斗十分慘烈,已有20多人受傷,關押各院、校學生400多人并進行所謂的“政治審查”。初步估計這次武斗砸壞了建工學院的教學儀器和設備75種,533件(臺、套);損壞和丟失各種圖書10000余冊,給國家造成經濟損失共折合人民幣5.8萬余元。
這是捍聯總欠下炮轟派戰友一筆血債,我們要堅決還擊,血債要用血來還……
捍聯總也太欺負人了,我背著小妹往家走——邊走邊想,一進后屋門就差點和媽媽撞了一個滿懷。媽媽拿眼角瞟了我一眼:“外面這么亂,瞎跑啥呀?”說著從我后背抱起小妹,“哈一機、罐頭廠、港務局的炮轟派被包圍了。”把小妹放在炕上看著我,“你這么個小孩去摻乎能頂啥用?民不能跟官斗哇!”媽媽坐在炕沿上死死地盯著我。
“媽媽咋知道的?”我想著便用疑惑的目光,看著與二妹歘嘎拉哈的淑珍。淑珍用眼角瞟了一眼二妹。
媽媽的擔心反而激發了我對炮轟派的同情,促使我義無反顧地又背著小妹,又坐在了文化公園正門高高的水泥臺階上,只是曾經聚集在南通大街上,眾多紅衛兵戰斗團旗幟迎風飄揚的場面不見了,所到場的人們稀稀落落在柏油路面上席地而坐,跟著高音喇叭高呼口號的聲音有氣無力。
我感覺高音喇叭的聲音鏗鏘中夾雜著無奈:“毛主席語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的邏輯。’鎮壓革命群眾炮轟派的潘復生、汪家道、趙去非之流,指使其爪牙捍聯總,對我們殘酷迫害,無情打擊,剝奪了我們在哈工大、哈軍工、港務局炮轟派的革命權力,現在又包圍了哈一機、罐頭廠等支持我們革命正義行動的工人階級,在反革命的泥潭將越陷越深,但是我們的革命的精神不會被扼殺,因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里,我們就是堅定不移地貫徹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少數人,必將符合‘斗爭,失敗,再斗爭,再失敗,再斗爭,直至勝利’——這個人民的邏輯;捍聯總們鎮壓革命群眾鐵證如山,最終是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這時,我遠遠看到對面的哈軍工院里,飄揚著抗大戰校紅色造反團、發電廠紅色造反團的紅旗大解放汽車,從院內開來停在正在用高音喇叭宣傳的學生宿舍樓前,頭戴柳條帽,手舉大木棒人們紛紛從車上跳下……
高音喇叭又傳出鏗鏘而又自信的聲音:“7月22日,江青同志在接見河南代表團時說:‘我們不能太天真爛漫。當挑起武斗的一小撮人,他們拿起武器打你們的時候,革命群眾可以拿起武器自衛,在雙方達成停止武斗的協議以后,他們仍然不把武器收起來的話,你們自衛的武器不能放下!我記得好像就是河南一個革命組織提出這樣的口號,叫做:文攻武衛,這個口號是對的。’捍聯總們你們來吧,我們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戰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能夠戰勝一切來犯之敵。正是: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
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突然一陣北風吹來,一片烏云從北部天邊急涌過來,天黑沉沉的像玉帝打翻了墨汁瓶,轟隆隆的雷聲響起來,緊接著,一道閃電像劃破了天空。
南通大街上席地而坐稀稀落落人們,亂作一團,四散躲雨。我趕緊把上衣蓋在小妹頭上,光著膀子緊緊背著小妹拼命地往永平大街奔跑,跑到離家門僅有二十多步遠時,黃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打在地上劈里啪啦直響,整條街道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白白花花的全是水,簡直成了一條流淌的河,上面爭先恐后地開放著無數的水花,遠看,房子和樹木都是模模糊糊的。
當我大口喘著氣沖進了家門,淑珍就丟下手中的嘎拉哈給二妹,從我背后抱起小妹放在炕上,掀掉小妹頭上濕透的外衣,笑嘻嘻地對我說:“這回可澆了透心涼吧!”說著遞給我一塊干毛巾。我接過毛巾擦著滿頭的雨水,“完了!炮轟派又一個據點被端了……”心里充滿同情和惋惜。
湖北人小院里的三位男主人,沒有因為立秋后天氣立馬變涼,而降低對兩派武斗的關注度。
爸爸這回第一次搶先講述從顧客聽到最新消息:“不得了啦!太平區成了兩派武斗的主戰場了……”
水樓子北面黎華街頭的松江電機廠是鐵桿捍聯總,門前已挖好了壕溝、埋上了地雷、架起了機槍……
捍聯總把指揮部設在南直路,現在改名叫大寨路上的58中,58中對著一機路,一機路頂頭對著哈一機主樓。被包圍近一個月的哈一機沒有吃喝,就只得出來搶。前天,從哈一機主樓頂上的瞭望哨,瞄見往58中送物資的長廂貨車菲亞特,立馬出動了坦克。58中樓上觀察到了哈一機的動靜,趕緊從菲亞特上往下卸肉聯紅場、秋林面包、哈爾濱啤酒、南極上坎汽水……剛卸一大半,兩輛坦克一前一后就到了,后面跟著的是用裝甲車改裝的宣傳車,一輛坦克進攻58中,宣傳車下來人搶吃的。另一輛坦克追拉著小半車吃的菲亞特,菲亞特像風一樣的拐到東直路,現在改名叫東風路上拼命的跑,追到太平橋現在叫東風橋東面,國營太平飯店對面的育英小學校,眼看快要追上了,育英小學校的捍聯總有人往坦克上扔裝有汽油的瓶子,坦克手立即用機槍向育英小學校掃射,打碎了育英小學校樓頂的一大片紅瓦,把扔汽油瓶子的人鎮住后,接著追菲亞特,菲亞特已拐到水樓子北面,沖向松江電機廠。坦克開到水樓子邊跟緊調頭往回返,到了太平橋頭,埋伏在橋頭捍聯總一起往坦克扔汽油瓶子,有一個扔進了坦克里。這時,駐扎在哈軍工捍聯總乘坐著大解放,滿載著佩戴紅袖標手持鐵扎槍的戰斗員,急急地從南崗上坡向太平橋沖了下來,坦克無心戀戰開到往南直路一拐時,上了人行道把一家飯店給撞塌了。
聽說,攆菲亞特坦克手受傷了。坦克攻58中沒有攻下來,只把樓外墻角撞了一個口;加上樓上一個勁地往下扔汽油瓶子,裝甲車裝上吃的,就撤退了……
宋叔慶幸地說:“還好,這次沒有死人。不過,來我店剃頭的對面省交通學校的學生說,哈工大那里的武斗可死了不少人……”
8月12日,哈工大“捍聯總”在校門前,封住西大直街兩邊道路,把港務局“炮轟派”逼進哈爾濱鐵路局對面的鐵路職工家屬宿舍的平房里,團團圍住,“捍聯總”爬上房頂扒開房蓋,用長扎槍居高臨下往下扎,他們用的長扎槍都是用一寸鋼管,在一頭斜鋸成尖頭一扎一個準,扎得躲在平房里的人哀嚎一片。
“炮轟派”實在沒有了對抗能力,當場被打死3人,傷100多人。“捍聯總”向困在平房里“炮轟派”喊話,要想活著就寫悔過書,否則死路一條……
這樣港務局的大紅色大傷元氣了,已很難反把了。
我這個旁聽的小孩也只能有痛心和惋惜的份兒了。
周大爺還是端著洋瓷缸子,把洋瓷缸子的底往上抬,習慣性地慢慢地呡了幾口茶水說:“哈工大武斗不算啥!更嚴重的在前兩天,把軍火庫搶了,都驚動了周總理……”
“捍聯總”組織省林業廳、哈爾濱工業大學、林業機械廠等大單位的造反派,出動200余人、10多臺卡車到極樂寺,將警衛軍械庫的解放軍圍住,把軍械庫門鎖鋸斷,闖入庫內,搶去了迫擊炮、機關炮、機槍、沖鋒槍、步槍、刺刀及各種子彈后,到了8月28日下午,“捍聯總”就把哈一機東鄰松江罐頭廠團團圍住,用軍械庫搶來的武器攻擊松江罐頭廠“炮轟派”, 松江罐頭廠“炮轟派”,沒有了被圍困的哈一機支持,當然敵不過“捍聯總”,當場就有9人死亡,6人受傷,結果全軍覆沒。
哈爾濱兩派無休止的爭斗,國外都報道了,周總理接見了兩派代表……
秋后的蚊子咬人更厲害,好在同居一個小院子里的三戶湖北人齊心協力熏蚊子,蚊子們無可乘之機。我坐在小木凳背靠后屋門,微閉眼睛享受著初夜的涼爽,不自覺地身體失去平衡頭往前一沖,又被媽媽一把托住,順勢架著我躺在木床上,經過這么一折騰睡意全無,翻來覆去聯想起被死死圍困的哈一機和坦克,就像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沒吃沒喝,有本事使不上,“捍聯總”太強大了,省革委像如來佛祖佛法無邊,“炮轟派”是斗不過的,只得等唐僧去西天取經路過時才能得救,還得要觀世音菩薩點化,觀世音菩薩在哪里呀?想起了家婆關切地摸了摸我的頭,滿意的笑了,把洋油燈芯扭得更小,像鬼火。鬼火散發出的微弱光亮,把家婆攆動佛珠,面對南向觀世音菩薩念經的剪影,依稀不規則地映在灶臺上;觀世音菩薩面前香氣,飄渺升起,灌滿全屋,要挾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硬往我耳鼻里鉆。保佑……
外面太亂,不敢出門,二妹、小妹有時自己玩嘎拉哈,有時兩人對向推著玩具小汽車,我卻呆呆的看著貼在沾面臭蟲血的墻上的“學習的敵人是自己的滿足,要認真學習一點東西,必須從不自滿開始。對自己,‘學而不厭’,對人家,‘誨人不倦’,我們應采取這種態度。”什么是“學習的敵人”,想了想——看看在舊報紙上有沒有答案。
舊報紙堆在墻角還是那么高,張民政也不送報紙了,爸爸拿回不了幾張,沒有人動,上面有幾張《人民日報》像新的一樣,因為頭版是毛主席像,太圣神了,誰也不敢亂動。
1965年10月1日,毛澤東主席和劉少奇主席并列畫像下,是《周總理舉行盛大國慶招待會》的報道。
1966年10月1日,身穿綠軍裝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我們招手,左手還夾點燃的煙卷……畫像下套紅標語:“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七周年!”
1967年10月1日,身穿綠軍裝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我們微笑鼓掌畫像下套紅標語:“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八周年!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我想:除了學習《毛主席語錄》,還要學習什么?過去大人們總說:“毛主席都說過,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現在學習劉少奇什么呢?《人民日報》都不刊登他的畫像了,還學習他嗎?
“太好了——太好了!兩派停止武斗了。”淑珍從外邊跑進來遞給我兩份傳單。
上面那張明顯有些舊,傳單左上方是毛主席語錄:“國家的統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這是我們的事業必定要勝利的基本保證。”
標題:周恩來接見黑龍江省炮轟派和捍聯總雙方全體代表1967年9月6日晨3點20分到4點50分,周恩來、戚本禹、吳法憲等在人民大會堂小禮堂接見了范正美、宋振業、邊世軍等黑龍江省炮轟派和以潘復生、汪家道為頭頭的捍聯總雙方全體代表。
在周恩來的調停下,9月6日達成了停止武斗的9條協議,協議的主要內容是:第一條,堅決貫徹毛主席要用文斗,不用武斗的最高指示,用實際行動貫徹和捍衛十六條、“六.六”
通令和“九.五”命令,停止打、砸、搶、抄、抓,充分發揚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大民主,保證雙方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的正常進行。
第二條,雙方釋放所抓的和扣押的全部人員,包括被公安機關非法拘捕的革命群眾在內。
第三條,雙方立即停止圍攻和沖擊并拆除一切武斗工事。雙方的武器、彈藥和一切軍用裝備(包括軍用汽車)就地封存,限期上交。任何群眾組織都不得非法戒嚴和劃分警戒區,不得擅自宣布停工停產。
第四條,停止經濟迫害,不準斷糧、斷水、斷電,不得互相歧視、報復,不準克扣對方工資,不準搞經濟主義。
第五條,堅決貫徹中央“七.一三”指示,不準以任何借口調動農民進城,不準到農村搞打、砸、搶、抄、抓,不準破壞農業生產。
第六條,堅決貫徹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的方針,保證國家計劃完成。凡離開本單位的工人、農民、干部、學生,一律都要回本單位抓革命、促生產(促業務),搞好大批判,搞好斗批改。雙方都要保護返回人員的安全,對不同觀點的群眾組織,不得進行壓制。
第七條,保證交通和通訊往來暢通無阻,雙方不許扣押信件,不許切斷和竊聽電話,不許破壞交通、鐵路和攔截車輛。
第八條,不要串連外地、外單位人員,參加本單位的斗批改。
第九條,中央調查組監督上述協議的執行。
協議簽字后,派出了以總后勤部史一民部長為首的監督小組,到哈爾濱監督調查。
我讀完雖然不十分明白,也感覺是好事,因為兩派不武斗了。當看到第二張傳單時,心情一下子低沉下來。第二張傳單明顯是炮轟派的,大字、直截了當,標題簡潔明了:捍聯總出爾反爾大打出手。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捍聯總反革命暴徒們,鎮壓革命群眾就是他們的階級烙印,又一次暴露了反對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丑惡嘴臉,不執行協議約定,任其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肆意挑起武斗烽火。
10月6日,哈師院“捍聯總”仗著人多勢眾,向炮轟派大打出手,使用了手榴彈、火藥槍、小口徑步槍等武器,造成“炮轟派”1人被炸死,40多人被炸傷,并造成了幾十萬元的國家財產損失。
10月12日,捍聯總向長時間被圍困在哈爾濱第一機器廠內的炮轟派進攻,動用了機槍、沖鋒槍和炸藥,挑起激烈武斗,武斗中5人死亡,100多人受傷……
外面槍炮聲不斷,沖淡了三戶湖北人小院子里祥和的氣氛。也許是兩派斗爭造成父子、兄弟、夫妻反目比比皆是,或是對兩派斗爭的興趣厭倦了,或許怕傷了鄉里鄉親的和氣,大人們誰再也不提及兩派武斗的事。
兩派武斗斷斷續續,老百姓的日子在平淡中也有品味和情趣。戲匣子傳出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李鐵梅的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沒有大事不登門
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
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
這里的奧妙我也能猜出幾分
他們和爹爹都一樣
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我隨著扮演者劉長瑜的唱腔學唱,正唱得來著勁呢。淑珍從外面回來,把從街道組長拿回了我家的戶口、糧油購買證、副食品購買證,往炕上一丟,里面夾著布票、棉花票、豆腐票等撒滿炕面,二妹、小妹上前搶著看……
肉票、副食票是我最關心的。老百姓稱呼的“潘半斤”
按計劃憑票供應標準沒有什么變化,還是每人每月半斤肉、半斤豆油、半斤干豆腐、半塊肥皂,白砂糖每季度每戶半斤,今年增加了火柴每月每戶5盒,手表、自行車等工業品實行憑票供應。
“過春節能供應些什么年貨?”我對著肉票、副食票、副食品購買證問淑珍。“說是,過春節每戶增加二兩香油、兩斤葵花籽,還有一只雞、兩斤刀魚、三盒帶錫紙的香煙,其中一盒是甲級的《太陽島》或《鏡泊湖》牌的,乙級的《江帆》牌的,好像還有瓶裝的白酒……年根底下才告訴憑幾號副食票,到紅星百貨商店憑票副食供應點去購買……”
淑珍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全向我念叨著,生怕我聽不明白。
紅星百貨商店憑票副食供應點是在主體西側用木板蓋的一個偏廈子。一大清早到貨,當天賣完拉倒,沒有買到的明天再說。
過了小年,開始辦年貨了。我早早的來到木偏廈子,這里已有不少老人和半大小伙子在排著隊,于是規規矩矩地排在后面。人越來越多,等到八點半開板營業,突然來了一幫大小伙子往前一擠,所排的隊全亂了,我被擠到人群外,再往里一擠,從里面舉著小雞、刀魚、煙酒等年貨的人往外擠,又把我帶了出來。
我站在人群外面急得都要哭了。“過來,跟著我,貼邊擠。”財有哥把我拉到他的身后,緊貼著木板墻一步一步接近了,付貨窗口。里面穿藍大褂的營業員向我擺擺手:“賣沒有了,明天再來吧!”
“沒事!我幫你賣。”財有哥安慰我。我仿佛感覺他也有一顆紅亮的心,心里一下子就托底了。第二天,財有哥帶著我到紅星百貨商店偏廈子,幫我搶到了年貨。
“這雞也太小了,比拳頭也大不多少。”媽媽說著把雞、魚、肉等年貨,裝進舊面袋子里系好,放在小院子里的木架子上凍著。
晚上,為找到“學習的敵人”,我給興昌寫完平安信,就翻看剛從財有哥那里借來的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奇襲白虎團》劇本,一打開就是毛主席寫給延安平劇院的信,見到毛主席的信,我必須認真學習領會:看了你們的戲,你們做了很好的工作,我向你們致謝,幷請代向演員同志們致謝!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在舊戲舞臺上(在一切離開人民的舊文學舊藝術上)人民卻成了渣滓,由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統治著舞臺,這種歷史的顛倒,現在由你們再顛倒過來,恢復了歷史的面目,從此舊劇開了新生面,所以值得慶賀。你們這個開端將是舊劇革命的劃時期的開端,我想到這一點就十分高興,希望你們多編多演,蔚成風氣,推向全國去!
毛主席的教導還能看明白,可是接著江青的《談京劇革命》太長,看不明白。隨后的《紅旗》雜志一九六七年第六期社論《歡呼京劇革命的偉大勝利》,讀來令人振奮:京劇革命,吹響了我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進軍號,這是我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開端。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偉大勝利!
……
這語言太熟悉了,與白天毛澤東思想宣傳車一樣鏗鏘有力。我聯想著戲匣子里的《奇襲白虎團》里唱腔:
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綫,
猛穿插巧迂迴分割圍殲。
入敵后把它的逃路截斷,
定叫它首尾難顧無法增援。
痛殲敵人在今晚,
決不讓美李匪幫一人逃竄!
我沉浸在了“二黃快板”的旋律之中。忽然,小院子里傳出撲打聲,媽媽的叫喊聲……
我趕躥到小院里。媽媽正用繩子在綁裝有年貨的舊面袋子被咬破的口子,燈光透過門縫照在雪地上被打死的大老鼠身上。
媽媽厲害!決不讓一只老鼠逃竄——我想。
年三十,媽媽把大妹妹秋芳布娃娃接回來過年,我又遭殃了。我費挺大勁擠回來的小雞,只喝了一頓湯。布娃娃吃雞大腿,二妹、小妹吃雞胸脯,爸爸吃雞頭雞爪子,只剩點碎雞肉,媽媽讓我吃,我不忍心獨吞……
過革命化的春節不能走樣,“破四舊、立四新”大勢所趨;“斗、批、改”勢在必行,古人留下來的風俗習慣,都是“四舊”,“四舊”就應該“斗、批、改”,都要從每個家庭、每個人做起,年味的都革命化從我們做起。爸爸吃著年飯對認真地說。
大年初一,一家人囚在熱炕上,妹妹們嗑做瓜子,含著糖塊,笑嘻嘻地聽著戲匣子播放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今日同飲慶功酒”:
今日痛飲慶功酒
壯志未酬誓不休
來日方長顯身手
甘灑熱血寫春秋
爸爸卻高興不起來,看著那布娃娃脖子上不好不壞的鼠瘡,深情沉重地對媽媽說:“這計件多掙錢也多不了那去,四六分成,我們剪一個頭,只得兩毛錢,沒有這個病人還好點,去了買藥的,剩不了幾個錢,我看還是單干吧!”媽媽想了想說:“秋芳老是在徐奶奶也不行,得換一個大房子,一家人在一塊好些,也方便相互照顧呀!”爸爸好像看到了希望:“王主任三結合了,還管我們,等他找我磨剃頭刀時,跟他說說……”媽媽會意地點點頭。
初二一早,“你不是嚷著想看看哈一機嗎?去買兩包點心,替爸爸給劉金懷大爺拜個年,他家后面就是哈一機。”媽媽說著遞給我一塊兩毛錢和四兩地方糧票,“去雙興小鋪買吧!”
在太平橋坐上19路公交車,到大寨路商店站下車就是58中。我站在58中樓前反反復復地看,也沒有找到被坦克撞壞的痕跡。58中斜對面就是劉金懷大爺家的理發店。走過了橫道一進理發店門就喊:“過年好!”“好好……”金懷大爺一眼就認出了我:“馬玉珍的兒子呀,這一年多,個子長了不少。”我隱約想起一年多以前,蓋房子打匯玩銅錢寶賭博那堆人里就有他。
劉大娘拿出花生、瓜子、紙包糖,還有兩塊秋林酒糖,擺在桌子上讓我吃,說著就轉身忙家務去了。從理發鐵轉椅后笑嘻嘻地走過來個矮矮的胖胖的小弟弟,抓了塊秋林酒糖放在我面前的方凳上。我便問:“你幾歲了?”小弟弟舉起雙手比劃著:“七歲了。”只見他頭烏黑的頭發,圓圓的臉上帶著頑皮的神色,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天真得意地看著我自我介紹,“我叫劉煥旗,哥哥姐姐去同學家玩了,等我上學了,也去同學家玩……”
我心想,學校都停課了,咋上學呀!看到秋林酒糖好饞呀!記起在董組長家吃過,今天第一次到金懷大爺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把秋林酒糖放回原處,摸一塊紙包硬糖看著金懷大爺,慢慢地扒開糖紙把糖塊塞進嘴里,然后又摸到一個花生扒開塞進嘴里……
面對著我坐著金懷大爺個子不高,年近半百的老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留下了深深的歲月痕跡;淡淡的眉毛下,兩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炯炯有神。他沉默著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沒有注意我,只是面對窗外,仿佛對寧靜的大寨路上雪地里來回行走的車輛更感興趣……
“金懷大爺,哈一機武斗停了?炮轟派吃虧了嗎?”我終于忍不住了,含著秋林酒糖問。“就算停了,好不容易呀!”金懷大爺對著寧靜的大寨路說。“為什么?”我不解。
“哈——這么點小孩也關心這么大的事?沒有看出來呀,還是個小小的炮轟派呢!”金懷大爺說著用眼睛打量著我。我點點頭。“那好!把我從哈一機工人顧客那里聽到的告訴你。”金懷大爺想了想說:去年9月6日,在周總理的調停下達成的停止武斗9條協議,捍聯總不執行。炮轟派匯報團在北京通過聯絡員向周總理匯報了武斗的情況,又一次驚動了周總理。
等到11月24日、25日,周總理分別接見炮轟派和捍聯總的代表,批評群眾組織至今達不成協議聯合不起來,是不認真落實“抓革命,促生產”最高指示,特別是。東北三省是全國糧食、煤炭、石油的重要生產基地,對國民經濟影響很大。現在煤炭生產下降,糧食、石油運不出來,是不貫徹最高指示。警告造反派頭頭:不要把廣大群眾引到錯誤方向去,不要熱衷于打內戰,熱衷于出風頭。群眾是不會跟你們走的。要求兩派在一個星期內達成聯合協議,盡早回黑龍江去抓革命、促生產。這才于12月1日,兩派群眾組織代表為實現大聯合,在北京達成《關于文化大革命若干問題的協議》,省革命委員會決定,組成監督小組督辦。
經過周總理近半年的反復調停,兩派代表談判終于進入尾聲,到12月23日晚八時二十五分,在人民大會堂三樓小會議室,周恩來接見了兩派代表時指出:我勸你們不要伸手了,讓工人階級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不要去制造新的派別,不要再去串連了。要下狠功夫去掉小資產階級的“私”字、派性。接見時在場的潘復生不得不點頭。
“現在大型武斗總算停下來了,不過小打小鬧還是有的。”金懷大爺嘆了一口氣,目光又投向寧靜的大寨路。
出了金懷大爺家的理發店往東一拐就是一機路,一機路頂頭就是哈一機。我面對著哈一機辦公大樓認真地端詳了半天,也太讓我失望了,大樓墻面全用鐵板焊接著,留著的窗戶不大,個個像電影中鬼子炮樓上的瞭望口,向看看真坦克,連個影子都沒有,只是白底黑子高大的工廠豎牌上,“國營哈爾濱第一機器制造廠”的十二個繁體字格外醒目。
我往回走在一機路上,心想著金懷大爺說的:當年中蘇友好的時候,蘇聯援助我國建設156個科學技術等項目,落實了150個,落戶到哈爾濱最有名的,就是三大動力、十大軍工等,所以說哈爾濱是共和國長子,我們太平區這塊地就有三大軍工;哈一機叫二八廠,生產坦克;水樓子北面那個國營哈爾濱松江電機廠叫二六廠,生產炮彈;三棵樹跨線橋東北那個國營哈爾濱龍江電工廠叫二五廠,生產子彈……于是自言自語感嘆:真沒有想到,太平這塊地還真挺厲害的呀!
初三休息起床晚點,爸爸和宋叔已去周大爺家聊天,媽媽忙家務。我進了后屋,淑珍正和妹妹們比誰的糖紙多。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金懷大爺塞給我的紙包糖,還有兩塊糖,一塊是秋林酒糖,一塊是高粱飴,她們都沒有這兩樣糖紙。
淑珍看我進屋便說:“定武,沒有看見嗎?紅箭魚下崽了,再不分開,都被大魚吃了。”聽到淑珍這么一說,我看到敞口玻璃罐頭瓶子里,兩條大紅箭在密密麻麻的小紅箭魚群中穿來穿去,魚嘴不停地張合著……緊挨著漁夫劃船手工勞動作品,經過兩年來光陰的撫摸,已失去了曾有的光澤;被窗前的風雨冰霜不斷侵襲,已扭曲萎縮喪失了原有的挺拔剛毅……伸手想把它扶起來,漁夫和船都被冰水浸透了,一動全散了架子,便對淑珍說:“這漁夫劃船手工勞動作品,還能要嗎?”淑珍看了看說:“丟了吧!這也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也沒有罐頭瓶子分開裝魚呀!”我盯著魚嘴不停地張合著大紅箭著急。“沒有事,我家有,我去拿。”淑珍說著起身回家。
我把魚都倒進洗臉盆里放在了炕沿,找來小魚網,阻止大紅箭往密密麻麻的小紅箭魚群里鉆,布娃娃從我手里搶過小魚網,她要玩,我只得讓給她。
我從衣兜里掏出秋林酒糖和高粱飴,遞給了二妹、小妹。
二妹、小妹接過林酒糖和高粱飴,快速把糖塞進嘴里,在炕里面舉起手中的糖紙向布娃娃顯擺:“你沒有這個——你沒有這個!”布娃娃返過神來,把手里小魚網往臉盆一丟,爬上前去就搶二妹、小妹手中的糖紙,二妹、小妹就往炕角里躲,布娃娃手往前一伸腳往后一蹬,把裝紅箭的臉盆蹬翻在地……
“啊——”拿著空玻璃罐頭瓶子進屋的淑珍失聲大叫。
我上前拉住布娃娃。布娃娃揮手蹬腳放聲不停地叫喊:“欺負人啦!欺負人啦……”
媽媽拿著抹布進屋了。
爸爸氣喘吁吁進屋了。
地上活蹦亂跳的大小紅箭被爸爸媽媽踩在了腳下。
淑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白費勁,剛新打開一瓶罐頭,把里面的黃桃都倒出來……”
爸爸媽媽一看就明白了。
我惋惜地看著被踩死的紅箭感慨:“還不如不分開呢!”
淑珍安慰我說:“這也都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死了心靜。”
是心靜,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你們,這是干啥呢?”進屋的人打破了安靜。
“金鳳來了,坐坐坐——”媽媽忙著把炕沿上的水擦了又擦。
爸爸連聲咳嗽捂著嘴向小姨擺擺手,去前屋了。
淑珍撿起臉盆,我掃起地上的死紅箭。
小姨來打開手里的紙包,“這是從廣濟老家寄來的花生米,分來一半,可以當個菜。”妹妹們、我和淑珍都伸頭去看,布娃娃伸手就去抓,小姨說著就小心翼翼有包上遞給了媽媽,“姐,聽汽車隊門衛捎信說,要換房子?”“是啊!
小芳也不能總在徐奶奶家住呀,換個大點的房子,新生哥還想回家單干。”媽媽解釋說。
小姨點點頭。
“你坐,我去給你沖一杯砂糖水。”媽媽說著走出門。
我湊在小姨面前,“小姨,港務局的大紅色、小紅色,你是那派的?”“大紅色炮轟派,保護老干部的。”小姨不假思索地回答。“為什么?”“小紅色捍聯總人多勢眾不講理。”“聽說,兩派武斗奪權,死傷不少人吧?”“是啊!
5月19日那天,多虧鐵路支持大紅色‘炮轟派’,在濱江專八線上推放了62節車廂,擋住了市革委會和太平區革委會調來的近萬名群眾和干警,讓增援的進到港務局,雙方武斗才沒有死人。‘捍聯總’去抓火車司機,火車司機挺機靈,開著火車頭跑了,躲過了一劫。”小姨講述地讓人身臨其境。
“金鳳,喝水。”媽媽端著冒著熱氣的玻璃杯遞給小姨。
爸爸跟著媽媽身后進了屋,顯然是剛吃了“復方茶堿片”精神多了。
“換房子的事定了?”小姨看著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會意地笑了。
“我回去,和你妹夫說說,看看在房產處能弄點什么東西,我呢!最多只能幫你們20元錢……”小姨的語氣中有些自責,“理發掙計件不是挺好的嗎?”小姨看著爸爸問。
“掙計件,多掙多得是好。可是掙的一小半錢上繳不說,在一塊兒干活,我的主顧他們也跟我搶活兒,弄得同行與顧客都不愿意;再說,有活兒沒活兒都得在那硬挺,累了、困了,想躺一忽兒直直腰也沒有條件,還是回家自己干——自由點……”爸爸說了一大堆理由。
小姨咪著眼認真聽著,默默地點頭。
興昌來信了,看到信封落款是:湖北省廣濟縣武穴鎮向陽街田武路71號;啊——興昌不在家婆家住了,于是,我迫不及待的打開信:武爾:見字如面,來信收到,內情盡知。
你家公家我常去,你舅爺也常去,家公還在武穴碼頭扛包,他人緣好,沒有人難為他,他每次釣魚回來,都給我家婆分一半,生活還可以。
至于,文化大革命嘛!南北都一個樣,兩派武斗蠻厲害的。我們這里的工交與紅色兩派武斗,除了飛機、坦克沒有用上,么事武器都用上了,武穴街上整天亂哄哄的,沒有么是事就去何家塆住著。
住在塆里也不安全。這個年,在鄰塆的有三個讀書的“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正月初三,鄭塆的鄭自修依照慣例,去田塆約田繼祖,同往陳塆年長的陳德昌家拜年。這天,天朗氣清,在去陳塆菜園池塘邊,忽見一樹梅花盛開,清香撲鼻,他倆欣然圍著樹轉三圈,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摸了又摸,摘了一束梅花,走進陳德昌的家。三個讀書的吃著薯片、蠶豆、花生、蘿卜、白菜、豆腐及海帶,看著梅花就稱之為“梅花宴”。
誰知年后上班,田鎮搬運站與田繼祖同事的田某不知何處得知梅花宴消息,因平日里田繼祖看不慣其行徑,多次正面得罪他,由此田某懷恨在心,特向文革小組揭露其念念不忘國民黨,以梅花宴來懷念反動政府的罪行。文革小組頭目是田繼祖同事的田某親戚,于是就把田繼祖、陳德昌抓起來,令其交待梅花宴的事發經過和反革命材料,隨后押送到廣濟縣公安局。
背后老人們都說,他們純屬文人的風雅之舉,與國民黨風馬牛不相及,古亦有之,但是這背后說又沒么事用。
鄭自修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文革小組到鄭家搜查沒有抓到。
前天,他的親戚帶回他剛寫的一首詩《揚州慢》:“千里風波,布云施雨,天涯已暗愁城。聽悲吟號角,盡車馬人驚。憑誰問、升平盛世,犧牲流血,不是言兵。吾雖有,彩筆詞工,蝶夢難成。江湖倦意,漫思量,重整衣巾。是無數黃昏,青山仍在,何泣新亭。七尺身軀許國,傷事業、激烈無聲。念南湖新月,柴桑獨對青燈!”
他的親戚不識幾個字,又不敢張揚,偷著叫我看,想讓我解釋一下是么事意思,我那能說清楚,正好寫回信,你給解釋一下吧。、
我家一切都好,勿念!
此致
敬禮
同學:興昌
1968年3月15日
我端著信紙,盯著上面的詩句,一字一句地讀,也沒有弄明白,興昌也太高看我了。不過,書讀百篇其義自見,還是能感覺到鄭自修身單影只、孑孓而行、四處飄零、孤獨無援、申訴無門的苦楚……只因一束梅花引來摯友牢獄之災而悔恨不已……
我幾次把信紙放下,不想再折磨自己了。這下子反讓我頓悟了,學習的敵人就是自己,有敵人就必須斗爭。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共產黨的哲學,就是斗爭的哲學。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讀書人的命,燒小人書,砸說書館是革命,破除古亦有之文人的風雅之舉是革命,抓捕鄭自修歸案也是革命,要不“停課鬧革命”有什么意義呢?反過來“要認真學習一點東西”,學些什么呢?讀書無用,還是武斗有功?自相矛盾的結論模糊了頓悟的覺醒,又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循環怪圈。循環怪圈像河里的漩渦不停地旋轉,由模糊到清晰,由特寫到遠眺,變成手推車輪在沙石路上向前緩行,我用一只手推車,用另一只手翻看著從舊書攤買來的《中國歷史》。
手推車上布娃娃吃著福宴春的水煎包,二妹、小妹在歘嘎拉哈,媽媽用力端平車把哈腰弓背奮力后蹬,爸爸扶著車把大口喘氣。
淑珍從后面追上來用力在后面推車,我趕緊收起《中國歷史》,和淑珍并排推車,布娃娃、二妹、小妹被一陣風吹起,刮落在我們身后,又一陣風從頭上掠過,車上就都裝上了木制紅漆理發椅、擱板、木框大鏡子……還是一陣風,又把車上裝運的理發椅、擱板、大鏡子整齊地擺在了新家的理發室內了……
“武爾,太陽都曬屁股了,該起床了!”媽媽的叫聲是從下面傳過來的。
我睜眼一看眼前是灰黑的,只見頭頂邊的小門外有微弱亮光。終于想起來了,我們搬到新家了,我這是睡在閣樓上。
閣樓是利用屋內從房脊到房檐的空間,架上木方釘上木板搭建成的,只能在房脊處才能挺直腰。
新家在興隆八道街14號,12號是老于家,10號是興平四糧店,8號是一個院子。這個院子里住了好幾戶人家。從道外二十道街跨線橋下來的東風路,與興隆八道街形成的銳角處是雙興小鋪,雙興小鋪西面是老欒家,挨著老欒家西面是老劉家,挨著老劉家是老尹家。
我鉆出閣樓順著新做的木樓梯下到廚房,媽媽和濱江站大伯正忙乎著飯菜,后屋的人在玩著“銅錢寶”,前屋理發室里爸爸在陪著客人嘮嗑。
媽媽看我下來了,就拿出錢和副食票讓我快去街口的雙興小鋪,打一斤散裝白酒和半斤干豆腐。干豆腐是用于拌涼菜的。
等我回來,理發室已擺上了大圓桌,桌上擺滿了菜。我好不容易貼著墻擠進廚房,把剛買的東西交給媽媽。媽媽讓我在后屋炕桌上吃。圍著炕桌的除了三個妹妹,還有和連弟娘一起來的三哥。
炕桌上的菜沒有大圓桌全,我最想吃的油炸花生米沒有,就對坐在炕桌邊的三哥說:“咋的,沒有花生米!”三哥拿著盤子去前屋向連弟娘要。“武爾,咋這么饞呢?你不是知道這是小姨送來的——招待客人的嗎”媽媽站在廚房隔著火墻子喊。“都是孩子,能不饞嗎?”連弟娘說著往三哥拿來的盤子里撥了一個盤底。
三哥把手中的盤子放在炕桌上,順手捏了一粒花生米往嘴里一丟,美美地咀嚼起來。布娃娃跟著伸手抓一把,二妹、小妹也跟著抓。當我伸手抓時盤子見底了,于是向布娃娃狠狠地瞪了一眼,捏了三粒花生米放進嘴里,把盤子往三哥面前一推,布娃娃卻用整個身子撲向盤子并摟進懷里……氣得我血往上沖,高高地舉起了右手。三哥上前按下我的右手,咪了咪眼睛瞟了瞟前屋,用右手食指間對著鼻尖搖搖頭……
“小武,你家的房子怎么蓋的,怎么前屋比后屋窄呢?屋里還按一個黑鐵水溜子通地下…… ”三哥這么一問,我這才認真打量著新家的布局,不停地搖著頭說:“我也不知道!”
客人們都陸續離開了。媽媽收拾完碗筷,就讓我把大圓桌送回東鄰老于家,回家后只見濱江站大伯背著手昂著頭,在理發室內踱來踱去,自言自語地說:“這房子光后屋就300元,不便宜呀!前面院子里空地上再蓋房子,又鋪上地板這也少不了300元呀!”“是啊!我主要是看好這地點了,全家人都能住下,自己單干累點也能把錢掙回來。”爸爸解釋著讓濱江站大伯坐下,隨手遞過去一支葡萄煙。濱江站大伯擺擺手,端起了涼透的砂糖水,看著舊屋與新屋會合處樹立的黑鐵水溜子便問:“這水溜子怎么安在屋里呢?”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面部一掃剛才的喜悅和自信。
媽媽用干抹布擦著筷子走上前,“這也是沒有辦法。這個房子原來是一個鐵路警察的,他在鐵路分到了新房想賣這個房子,看到新生他買房心切就要高價,還承諾和東西鄰居說好了,新蓋房山墻可以建在當時的板障子的位置上,房上的雨水還可以從鄰居家淌走。于是當我們就把板障子拆了立房柱子時,兩邊的鄰居都上來了,只許新房的柱子立在板障子的里面,雨水也不讓往兩邊鄰居家淌。這樣一來,新蓋的外屋比里屋窄,雨水沒有地方淌,就在這新屋中間地板下挖了一個滲水窖,雨水好往滲水窖里淌。”媽媽說完把筷子送回廚房。
“當時蓋新房時不另起房脊,直接從老房子的房脊順下來,讓雨水往前面淌,不就沒有問題了嗎?”濱江站大伯設想著。“這還是因為錢不充足,設計和備料是按照鐵路警察思路走的,只能這樣了,等掙了錢再從房脊上順下來吧!”爸爸又恢復了自信。“有這個黑鐵水溜子到了冬天就像冷氣管子一樣,寒氣直往下串是很冷的!”濱江站大伯上前摸了摸黑鐵水溜子,不停地搖著頭。
門外,有一頭烏黑的頭發,圓圓的臉上帶著頑皮神色的小男孩,用一雙黑黑的大眼睛,透過大玻璃天真地朝理發室里看,然后用手向東面指一指:“委主任馬大娘通知,每家派一個人去隔壁興平四糧店院里開會。”
“武爾,你去吧。”媽媽在廚房里忙著,背對著我說。
興平四糧店大院里站滿了人,都面對著老于家的東山墻,山墻下站著一個英俊小伙,有一米八高穿著一身綠軍裝,上衣左口袋上方戴著小飯碗口大小的毛主席像章。他濃眉大眼,眉宇之間透著成熟,沉穩中帶著狂傲,但并不給人一種壓力,深沉的雙眼好似兩條無底深淵,渾身上下散發這一種王者霸氣。身旁站著一位比媽媽大的阿姨花白頭發,掛有汗水兩鬢濕濕的貼在臉上,看起來很疲憊,但是耷拉眼皮的雙眼卻非常有神采,歲月的風霜在臉上刻下的溝壑卻掩飾不住她曾經的美麗,身上深藍色的外衣已經洗的有些泛白,卻很整潔,褲子是黑色的,腳上的老式布鞋倒是很吸引人。
英俊小伙揮揮雙手手,然后將手掌朝下壓一壓讓大家安靜:“首先讓我們共同學習《毛主席語錄》,打開讀第一頁第一段。”我沒有《毛主席語錄》,只得伸頭看著通知開會的小男孩手中的《毛主席語錄》,和大家一起大聲朗讀:“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接著英俊小伙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成立興平七委62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集中學習宣傳交流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心得體會,落實林副主席關于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新指示,做到對偉大領袖毛主席著作,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合,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第二件事,向“無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好干部”門合學習,做到像門合那樣:一切想著毛主席,一切服從毛主席,一切緊跟毛主席,一切為著毛主席。天大地大,沒有毛主席的恩情大;爹親娘親,沒有毛主席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我門合;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普天下勞動人民的解放!跟著毛主席,永遠鬧革命,跟著毛主席,世界一片紅。為此,按照松江分社革委會要求,掀起“忠字化”群眾運動新高潮,做到“早請示”“晚匯報”,說忠字話、跳忠字舞、掛忠字像和三敬三祝。
第三件事,每戶至少出一個人,參加整修街道的義務勞動,我們組負責興隆七道街東段,松江分社運去白灰、爐灰、黃土,我們出工攪勻,拍打成三合土地面,等凝固了就不怕下雨,也沒有泥湯子了。我們面前的興隆八道街有計劃鋪瀝青地面。
“你們小孩要把開會的要求,回家對大人說。”站著英俊小伙身邊的大媽用嚴肅的聲調補充著,眼睛環視著四周。
出了10號興平四糧店大院往左一拐是12號,和我并肩走出的通知開會的小男孩,用一雙黑黑的大眼睛看著我笑了笑:“我叫敦海,來我家玩吧!”說著推開12號的院門。我往院里一看,哇!好寬敞啊!順便想起剛才的會上的事兒就問:“講話的是誰?他身邊的大媽是誰?”“啊!大媽是委主任也是組長馬大娘,講話的是馬大娘的大兒子馬榮瑞,我們都叫他榮瑞哥。”
第二天,理發室正式開業。爸爸穿上嶄新的白大褂,戴上毛澤東思想赤衛隊的紅袖標,精神抖擻地迎接已等待了好幾天的從通河街跟來的老顧客。老顧客端詳著爸爸指了指所佩戴的紅袖標,爸爸就心領神會地解釋說:“啊!戴上這個,就沒有人敢來搗亂了。”
這時,委主任馬大娘走進理發室左顧右盼,張民政隨后跟著進來,媽媽立即迎了過去。
“現在全國都掛忠字像,進行三敬三祝,你們這也是公共場所連偉大領袖毛主席畫像都沒有,怎么進行三敬三祝呀?”委主任馬大娘溫和的語氣中夾雜著指責。“馬上辦!”媽媽趕緊打圓場。“怎么辦?”委主任馬大娘用委婉的語氣問爸爸,爸爸兩手手掌朝上向外一攤。
“沒有問題,我來負責幫助安排好。”張民政上前用手比劃著說出了自己的設計方案,委主任馬大娘、爸爸、媽媽聽完后都認同。
“我負責的那些店鋪,都是這樣安排的,效果挺好。”張民政自信地解釋完,轉身邊走邊說:“我這就去請美工來。”
美工來了,左肩腋下夾著一大卷厚白紙,右手提著鼓鼓囊囊的舊面袋子,把厚白紙鋪在從老于家借來的大圓桌上,從舊面袋子里拎出一個一個小布袋子,然后用油畫筆蘸著鐵罐頭盒子里的膠水,小心翼翼地沿著厚白紙上的鉛筆線條刷膠水,再選擇一個小布袋子捏住袋口,往膠水上倒彩色碎鋸末子,停頓一忽兒,慢慢地把厚白紙豎起,將沒有被膠水粘住的彩色碎鋸末子自動滑落到地上。美工一絲不茍的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只是從小布袋子倒出的彩色碎鋸末子顏色不同。當厚白紙上鉛筆線條,全部被彩色碎鋸末子覆蓋后,一幅毛主席身穿綠軍裝佩戴紅帽徽紅領章的側身頭像,就呈現在了我們面前,下方還有一行醒目的套紅金色大字:祝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爸爸恭恭敬敬地把這幅用碎鋸末子粘貼成的毛主席彩色畫像,掛在了進理發室的迎面墻上,顯得整個屋里亮堂堂的。
我端詳著如同立體絨面的彩色毛主席畫像,就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摸,被美工當即制止:“現在沒有干,二十四小時之后才能干透定型。”爸爸上前把我往后推了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滿臉堆笑地問美工:“多少錢?”美工看了看張民政說:“粘一幅這么大的彩色碎鋸末子畫正常應該五元錢,我們都認識收個成本價,給三元錢吧!”張民政微笑地點著頭。媽媽忙不迭地把三元錢塞進美工的手里。
美工走出了門。張民政站在門口用眼睛瞟了一下美工,對爸爸用神秘的語氣說:“毛主席畫像不是誰都能隨便畫的,整個太平區只有他有資格畫,這是工藝品還給你省了兩元錢。”媽媽連忙上前感謝送張民政出了門,轉身對爸爸說:“這是件大事,有人幫忙多好哇!這樣一來就不怕明天委主任檢查啦!”爸爸清瘦面龐左嘴角上的痦子往上翹了翹,捂著嘴輕輕的咳嗽兩聲,就專心地去端詳起立體絨面彩色的毛主席畫像。
吃過晚飯,敦海約我去8號院的馬主任家。“武哥,二六廠俱樂部的美工去你家了?”敦海問我。“啊!粘了一幅彩色毛主席畫像。”我點點頭。“他挺厲害,二六廠大門口的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巨幅油畫,就是他畫的。聽大人說太平區所有的毛主席巨幅油畫都是他畫的。他有時候還在俱樂部門口收票,趕上他收票大人帶多大的小孩都不管……”敦海在竹筒倒豆子,“二六廠俱樂部放電影,我們專等著他收票,跟著個大人就能混進去。” 敦海這么一說,就讓我想起在湖北廣濟武穴電影院,跟著大人往電影院里混時的情景——我想著不自覺地進了馬主任家。
進了屋子里的大小孩子,都在看榮瑞哥用固定在白墻上,比照著馬、恩、列、斯、毛的彩色側面畫像,變動著長木格尺構成的菱形,把偉人的畫像放大往白墻上描繪。我好奇上前就摸,被榮瑞哥用身子擋住,“別動,一動就走型了。”
我心想,“他有資格嗎?敢畫毛主席的像!”但沒有出聲就改口便問:“這用的是什么?”“放大尺。”榮瑞哥說著把頭像輪廓畫完,收起放大尺,讓大家自己找地方坐好。
榮瑞哥站在馬、恩、列、斯、毛頭像輪廓旁對大家說:“從今天起,我們興平七委62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就正式成立了。按照6月19日市工代會召開革命職工向門合同志學習,掀起“忠字化”群眾運動新高潮大會要求。興平七委要掀起了說忠字話、跳忠字舞、掛忠字像、三敬三祝和早請示、晚匯報的高潮,我們62組首先要帶好這個頭。”
“早請示、晚匯報,就是早上和晚上吃飯前,要面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先三鞠躬,手握《毛主席語錄》貼著心窩,再高呼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榮瑞哥說著手握《毛主席語錄》貼著心窩,讓大家起立面對馬、恩、列、斯、毛頭像的輪廓,帶頭高呼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然后舉起《毛主席語錄》讓大家揮動起來,邊喊邊把語錄本有節奏地揮向頭頂前,同大家一起高呼:“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敬愛的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大家坐定后,榮瑞哥端起《哈爾濱戰報》說:“今天是學習班的第一課。首先,我們共同學習報頭上的毛主席語錄。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些就是我們的出發點。”
接著,榮瑞哥宣讀《哈爾濱戰報》上的報道: 1968年5月27日,中共中央、中央軍委、“中央文革”聯合發布命令,追授青海省軍區某部四團二營副教導員門合同志以“無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好干部”稱號,命名大會在蘭州舉行。門合,生于1928年,河北淶源人。1948年11月,門合光榮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67年9月5日,門合帶領青海省貴南縣巴倉農場的27名工人裝制防雹土火箭時,為了保護在場的27名工人挺身而出英勇犧牲。為了表彰門合無限忠于黨,忠于人民的崇高品德,中共中央,中央軍委追授門合為“無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好干部”。目前,這個稱號在中國共產黨歷史上是唯一的一個與黃繼光、雷鋒、焦裕祿齊名的英雄……
“今天,就學習到這里,從明天開始,除學習之外,練習跳忠字舞,排練好節目到太平橋頭演出……”榮瑞哥話音剛落,坐在榮瑞哥身后的馬大娘睜開耷拉眼皮的雙眼環視著四周,語調嚴肅又不乏溫和的要求:“回家告訴大人一聲,明天每家出一人,到興隆七道街上勞動……”
這時,我才注意到室內的三面白墻上,均噴涂著紅色字體的毛主席語錄,還發現南開的窗戶外就是興隆七道街,往東斜看就是文慶家。
敦海拉著我的手要和我一起回家。我死盯著榮瑞哥的往馬、恩、列、斯、毛頭像輪廓里描涂色彩的手說:“你回去吧!我再看一忽兒。”
榮瑞哥左手拿著畫板,右手拿著畫筆,時而調和著顏色,時而端詳著畫面,時而神情激動,時而喃喃自語,手腕仿佛不是手腕了,而是圓規的一只腳,蘸有色彩的筆觸推動著流暢的線條,猶如一條自由的小魚在頭像輪廓里歡快地游動……用完一種色彩直直腰微笑地對我說:“繪畫,是一樣很高雅的藝術,不僅給人帶來一種美的享受,而且每一幅畫,都會讓人如癡如醉于情境中。一幅成功的作品可以使人領略到祖國悠久燦爛的文化歷史、大自然的磅礴雋秀、精湛藝術的高超;使人看起來有種身臨其境之感,仔細品味,便可以陶冶情操。這種藝術不僅能培養我們的性情、增強我們的藝術思維,還能提升我們的審美理念,使生活更豐富。這是一組人物肖像畫,從偉人的神情中,就可以領會到對崇高信仰執著的追求,對共產主義理想的向往!”
對榮瑞哥說的話盡管似懂非懂,但我還是虔誠地點著頭心想:繪畫,高不可及學不了,現在,學都不能上了,還畫什么畫呀!于是,又情不自禁的搖著頭。
榮瑞哥仿佛看出我的心思便說:“想學就能成功,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嘛!”
七月一日,一進馬大娘家的院里,就看見了一只可愛的小山羊拴在煤棚子的拉手上。小山羊長著四條像竹竿一樣又細又長的腿,全身的毛雪白雪白的,軟綿綿的。臉上長著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豎著兩只耳朵,長著八字形的角,下巴上長著長長的胡子。它咩咩地叫來,好像是在喊媽媽。我剛想上前摸摸小山羊,可是,我剛跨近一步,小山羊就轉過了頭了。咩咩地叫起來,好像在說:“別碰我,別碰我。”我從木架子上拿過一片大頭菜葉子,在它面前晃了一下,它也不理我。但是我不灰心,還是去逗它,我小心翼翼靠近它,把大頭菜葉往它嘴一送,它居然吃了起來。接著我又去拿大頭菜葉子……和我一起來的敦海用胳膊碰了我一下:“走,進屋吧!”
馬大娘端著在炕沿上對我們說:“你們榮瑞哥單位藥材公司匯演,不能組織學習了。這樣,讓榮階帶你們東直路去學習學習,看看人家是怎樣演出的……”說著把兩手沾滿泥土的榮階喊進了屋。
“我不行,還得喂羊呢!好喝羊奶。還是讓三哥帶著去吧!”榮階說完轉身出了門。
“嗨!這二小子,和他哥判若兩人。”馬大娘睜了睜開耷拉的眼皮說:“那——張家老三帶著去吧,大家都注意安全啊!”
老張家的三哥帶著老于家的敦海、老欒家的三成、老劉家的老六、老尹家的遜江和我等一行人,走出興隆八道街,隨著人流向太平橋頭涌去。我站在太平橋頭大理石臺階上環視,第一次居身于人山人海,仿佛整個太平區的人都涌在了一起,從南崗上坡到東直路全是歡呼流動的人群,忠字舞方陣動輒成百上千人,前后相連可達數萬人,隊伍逶迤數里到三棵樹跨線上,蹦跳一會兒,步行一會兒,載歌載舞交替前進。坐落在東直路兩旁的太平橋革命委員會兩座兩層辦公樓樓頂,用白鐵打造成的大字框內鑲有彩色電燈泡齊放光輝,將“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在夜空中交相輝映,偉大的精神轉化為偉大的力量,使得載歌載舞前進的忠字舞方陣格外朝氣蓬勃;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和亢奮,狂熱之歡歌,規模之龐大,氣勢之磅礴,驗證著\"早請示、晚匯報\"帶來的史無前例的盛況。
在通河街市場前演出的有好幾大堆人群。我奮力擠進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喝彩最多的人堆中,只見一對男女頭上都包著一塊雪白的毛巾。男的青布對襟上衣,鼻子下粘長長的胡子,不時地捋捋胡子;女的穿著綠地牡丹花傍襟上衣,腦門上畫有好幾道黑皺紋,把手中繡花大手絹不時的拋向空中。
他們都是左手端著碩大的旱煙鍋,連蹦帶跳隨著手掌向右上方伸展,使得掛著旱煙桿上的旱煙袋兒,跟著明快的唱詞不停地擺動:“新苫的房,雪白的墻,屋里掛著毛主席的像,貧下中農瞧著您啊,心里升紅太陽,我們歡呼,我們歌唱,歌唱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們歡呼,我們歌唱,歌唱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一次次的喝彩與歡呼聲讓我陶醉了,總是盼望看下一個節目,于是這堆人散了,就往另一堆里鉆。有人拽住我,“該回家了!”我定睛一看是敦海。
七月天,在利用房脊到房檐所搭構的閣樓里,上面沒有窗戶下面在房架子下部房梁上搭上木板形成的空間,密封且悶熱不透氣無法入睡。我只得還是在理發室里,把兩把木質理發專用坐椅口對放著,中間搭上大面板,鋪上被褥往上一躺就睡覺。
我一閉眼睛,布娃娃的身影就晃晃蕩蕩浮現在眼前,圓圓的大眼睛還是忽閃忽閃的,只是纏著藥布的脖子比過去粗了,像鐵扇公主搖動著芭蕉扇故意地用眼睛瞟著我,但傲慢勁不如從前;盡管無論如何我怎樣躺著,身下都像被火山烘烤著,也沒有孫悟空的那兩下子,騙得來鐵扇公的芭蕉扇。
自從布娃娃被媽媽從徐奶奶那里接回家后,布娃娃的鼠瘡時好時壞,用盡了偏方沒有太大的效果,只能維持;青鏈霉素一停病就復發。爸爸媽媽都讓她三分,二妹、小妹不敢惹她,我更是不能越雷池一步。早上,去福宴春買回大果子豆漿,爸爸布娃娃吃后,二妹、小妹吃,媽媽給多少我吃多少;晚上,買回福宴春水煎包,布娃娃吃完后,還霸著,媽媽給我她不讓。又饞又氣的我,只得忍著努力緊閉住嘴,也是,誰讓她有病呢——也是挺遭罪挺可憐的,我不能食言對媽媽的承諾。
入夜更加悶熱,我怎么躺都不對勁,只能在理發椅子扶手范圍內翻燒餅,弄的椅子吱吱作響。忽然,一股股涼風送來,終于可以平靜的躺著了,這是鐵扇公主發善心向我搖動了芭蕉扇嗎?我瞇眼睛一看,而是媽媽在為我扇扇子。“武爾,別跟秋芳一個樣,她是讓病折磨的……我給你扇扇,快睡吧!要不,明天就沒有力氣干活了,這委主任管著我們,要搞好關系,不能怠慢呀!”
馬主任家對面是老祝家,從老祝家院門進去,可以從后門到興隆七道街。松江分社已派人把路面向下挖一尺,運來白灰、煤灰和水,將白灰、煤灰和從地面挖出的黏土摻和在一起,澆上少量水,沿著路兩邊橫面立放著的紅磚,把混合好的三合土鋪在路面上,形成中間高兩邊與紅磚沿齊的平面弧形。我們的任務是用木方或厚木板把路面用力拍平、拍實。
我正全神貫注用力拍打著三合土路面時,忽然,有人用拳頭懟我的后背,回頭一看是淑珍。“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搬走了用不著我了,就不理我了!”淑珍大聲嗔怪著。“我——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抬頭一看,敦海和62組學習班的伙伴們都用驚異的目光注視著我,就感覺臉發燒到脖子根。
“定武,這大熱天的歇一會兒,到我家喝點水。”文慶站在家門口喊我。我趕緊趁勢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往地上一甩,再向淑珍擺一下手,一步就沖進了文慶的家門。
晚飯后,我們集中在興平四糧店大院里,榮瑞哥邊跳邊唱邊示范:
我們跳的是“忠字舞”,是通過舞蹈造型來表達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與忠誠,所以,要熟練掌握如下8個基本動作要領。
挺胸架拳提筋式,表示堅定的信念。
托塔頂天立地式,表示不屈的精神。
揚臂揮手前進式,表示激昂的氣勢。
握拳曲肘緊跟式,表示前行的果敢。
高舉雙手頌揚式,表示熱烈的情懷。
雙手捧心陶醉式,表示真摯的忠誠
弓步向前沖鋒式,表示堅定的跟隨。
跺腳踢腿跳躍式,表示勝利的喜悅。
這也叫跳好“忠字舞”的“八大件”,只有把這個“八大件”有機的結合在一起,內心想著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忠誠與熱愛,并真情融入每一個舞姿中,“忠字舞”才能聲情并茂、感人至深,比如:《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這個舞蹈,榮瑞哥說著邊跳邊唱邊示范著。
“敬愛的毛主席……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他雙手按著自己胸部;“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他兩手放到腮幫仰頭遠望;“千萬顆紅心在激烈的跳動”他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合并,構成一個心的形狀比畫在胸前;“千萬個笑臉向著紅太陽——”他昂頭目視前方,單腿的腳尖跳躍著,另一條腿不斷后踢,雙手把那一個心的形狀向右上方一下、一下地送上去……
我天生不是跳舞的材料,怎么學也學不會,只能參加合唱開場時的《東方紅》和結束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編排毛主席的《七律·長征》,我看到只需要前后排左右交錯有節奏的晃動時,其動作簡單易學就要求加入,榮瑞哥正給我安排位置時,院外有人喊我,就不情愿的出了院門。一看是班長、永剛和長貴。永剛告訴我學校要開學了,約我明天一同去收拾教室。“好哇!要上學啦!”我高興地跳了起來。
回到排練的隊伍里,頓時感到榮瑞哥所指導排練的《七律·長征》,語言鏗鏘,聲音響亮,體態優美,動作堅定,共鳴悠遠,仿佛使人們感受到了中央紅軍主力跨過萬水千山,突破圍追堵截勇往直前的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
這一夜,毛主席的七律·長征旋律,伴隨著要上學的喜悅,睡得深沉甜蜜,媽媽買回大果子豆漿后,“早請示”三敬三祝的喊聲才把我叫醒。
我走進向往已久的松江小學校院門,就看到了巨幅橫標:“熱烈歡迎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我校。”我環視已百孔千瘡的操場和校舍,有幾位工人師傅在修理門窗。永剛告訴我:“這是哈爾濱市火石廠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在修理,他們已經干了好幾天了。”
邁進教室,只見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被推放在墻角,窗戶只修理好外層但玻璃還沒有安裝完,曾經掛著的管兒燈仍不見蹤影,只有電線在頭上微微晃動……我們只能整理一下紅磚地面,把黑板擺正,掛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把垃圾清除……
我去找孫老師,聽代課老師說孫老師調走了,頓時感到若有所失。
我垂頭喪氣走進家門,媽媽劈頭蓋臉的問我:“咋的啦?不是盼著上學嗎?怎么這樣耷拉著腦袋,陰沉著臉進門呢?”我有氣無力地說:“孫老師不教我們了。學校像個破爛市場,沒有課本,讓我們自己帶《毛主席語錄》,帶著小板凳,就這樣去上學?我啥也沒有,咋上學呀?”說著兩手往外一攤,盯著媽媽的臉要答案。媽媽皺了一下眉頭說:“有學上就好,只要的老師就能教新知識,《毛主席語錄》我托人買到了,這是紅寶書可要珍惜呀!好好學——只是小板凳嘛!”媽媽想了想,“先向鄰居家借一個用用。”
上課了。代課老師站在黑板前,手握《毛主席語錄》貼著心窩,對同學們說,“首先,我們一起三敬三祝,然后學習毛主席語錄。”說著讓同學們起立,自己轉身面向著黑板上方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畫像,帶頭舉起《毛主席語錄》,帶領同學們邊喊邊把《毛主席語錄》語錄本有節奏地揮向頭頂前,“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敬愛的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坐下!”老師一聲令下,我和全班同學往下一坐,只聽“啪啦”一聲屁股底下用三塊板釘的小板凳,一塊立板被壓離開凳面,我身子一歪摔在紅磚地上,引起了哄堂大笑。
代課老師制止,同學們仿佛沒有聽到。
在我身后的班長和吳秀鳳上前,吳秀鳳幫著收拾起書包問我:“沒有是吧?”“沒有事。”我說著拍拍身上的灰土說。其實屁股摔得還真挺疼的。
班長拿起三塊板釘的小板凳瞧瞧說:“這木頭糟了吃不住釘子了,不能坐了。”說著把他的小板凳遞給我,“沒事,讓我爸爸給你做個新的。”
班長手用心向下向同學們擺了擺,教室里才慢慢地靜了下來。
代課老師清了清嗓子,讓同學們翻開《毛主席語錄》第19頁,就聲情并茂地朗讀起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共產主義是無產階級的整個思想體系,同時又是一種新的社會制度。這種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是區別于任何別的思想體系和任何別的社會制度的,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完全最進步最革命最合理的。封建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是進了歷史博物館的東西了。資本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已有一部分進了博物館(在蘇聯);其余部分,也已“日落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快進博物館了。惟獨共產黨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磅礴于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
代課老師進一步解讀:“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帶領我們實現共產主義,紅衛兵造反就是要砸碎舊世界,就是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部署,紅衛兵對毛主席無限崇敬忠誠,毛主席是紅衛兵的紅司令,我們要按照中共中央《關于小學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草案)》要求,小學建立紅小兵組織,富于其革命性、戰斗性,推動少年兒童的思想革命化,從小爭當毛主席的紅小兵。所以,今天的作業就是回家寫申請書加入紅小兵組織。”
代課老師講的是全新的知識,我只能囫圇吞棗努力領會著,但對共產主義還是沒有弄明白。
“榮瑞哥,學校讓寫加入紅小兵的申請,咋寫?”我問正在從報紙上找“晚匯報”學習材料的榮瑞哥,敦海、三成、老六、遜江等小伙伴的目光“刷”的都投向了榮瑞哥。榮瑞哥正了正英武挺拔的身軀微笑地對著大家:“啊!這樣寫,先說對紅小兵的認識,再說為什么要加入,最后是怎樣去做。”“榮瑞哥,你忙吧!我來。”張三哥砸吧砸吧眼睛說。敦海、三成、老六、遜江等小伙伴圍住了張三哥。
我是這樣寫的:
敬愛的紅小兵組織:
我志愿加入紅小兵,因為偉大領袖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所以,要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向無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好干部門合學習,忠于毛主席海枯石爛不變心,做一名毛澤東思想紅小兵,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此致
革命的敬禮!
哈爾濱市松江小學校紅小兵五連一排:余定武1968年8月15日
小伙伴們都圍了上來,照著我寫的抄,一種優越感油然而生。
第二天一早,一進校門,班長正組織同學們站隊,說是去全校去火石廠俱樂部參加在省革委第一招待所廣場,舉行批斗李范五電視、有線廣播大會。我問:“省革委第一招待所,在哪?”班長說:“現在的人民大廈。”我又問:“人民大廈,在哪?”永剛說:“就是喇叭臺南面,原來叫北方大廈,我們去動物園時路過那兒。”“喇叭臺是洋廟我知道,人民大廈——北方大廈,好像也差不多知道在那里。兩派武斗時,高音喇叭提到過那個地方。”我自言自語。
繞過水樓子向東,走過木質老太平橋,我就東張西望尋找飛檐高翹的建筑——姑子廟,沒有看到。
我們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火石廠俱樂部。俱樂部的主席臺上方掛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有一張長條桌子上蒙著白布,桌子上放著麥克風,麥克風后面坐有一人,我們都認識——哈爾濱市火石廠駐松江小學校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沈隊長。
對著主席臺的有幾排木質長條板凳,長條板凳后面堆放著鐵制雜物;進入俱樂部師生們,先進來的搶到座位的還算安靜,后面的就像堆放著的鐵制雜物一樣亂七八糟。
滋滋啦啦高音喇叭里傳出沈隊長的聲音:“同學們,大家安靜,現在市工代會、貧代會、大專院校紅代會、中等學校紅代會,在省革委第一招待所廣場上,舉行的批斗李范五電視、有線廣播大會已經開始了。”
沈隊長的聲音讓俱樂部里安靜了一下,但是滋滋啦啦高音喇叭里傳出講話聲亂哄哄的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只有高喊:“打倒李范五!”“打倒省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等口號能聽清楚,響應的此起彼伏口號過后,俱樂部里又被嘈雜聲所淹沒……
好不容易熬到大會結束,我涌出俱樂部大門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忽然,有人高喊:“有學生偷火石了!”沈隊長不顧一切地沖向俱樂部后面的倉庫,幾位男老師和六年級的也跟了過去。
代課老師和班長組織我班同學走出了火石廠,我好奇地問身旁的同學是誰?他們都搖搖頭。
“媽媽,我加入紅小兵要填這個《政審表》,要是家庭出身成分不好的,那些地、富、反、壞、右就不能加入了。”
我把《政審表》遞給媽媽,媽媽直愣愣地看著《政審表》自言自語地說:“幸虧把你的家庭出身成分改過來了,要是還背著那個歷史反革命,你這個紅小兵組織就加入不上了,現在可以填寫你爸爸的家庭出身成分——貧農。”
媽媽和我一起參加“晚匯報”。馬大娘看過《政審表》,讓榮瑞哥在上面簽上“情況屬實。”并在委組意見上蓋上手戳——王景珍。
三敬三祝過后,馬大娘對媽媽說:“你還是回家忙吧!”
榮瑞哥直起英武挺拔的身軀對大家說:“最近我們國內有三條大好消息,大家應該從廣播電臺里聽到了。一是”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均已進駐各大、中、小學,學校復課,兩派武斗基本停息;二是到1968年9月5日,西藏、新疆兩個自治區的革命委員會同時成立。至此,全國(除臺灣省外)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都已先后建立了革命委員會,實現了‘全國山河一片紅’;三是中國共產黨將召開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尤其滿懷激情迎九大是中心任務,要配合當前的大好形勢,緊緊圍繞文化大革命做好文藝節目的排練,爭取代表松江分社參加太平區的匯演,以實際行動迎接黨的勝利九大召開……”
學校也沉浸在滿懷激情迎九大喜慶氣氛的幸福之中,同學們抬來了剛修好的腳踏風琴,音樂老師坐在腳踏風琴后,學生們都站著和著腳踏風琴發出的旋律,認認真真地跟著音樂老師學著唱。
長江滾滾向東方
葵花朵朵向太陽
滿懷激情迎九大迎九大
我們放聲來歌唱
我們放聲來歌唱
偉大光榮正確的黨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
毛主席親手來締造
親手來締造
毛澤東思想來武裝來武裝
……
“滿懷激情迎九大”這首歌,通過廣播電臺飄向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幾乎所有人都會唱。
我們興平七委62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經過刻苦練習,編排出了“北京的金山上”、“金珠瑪米亞古都”、“唱支山歌給黨聽”、“八角樓的燈光”、“洗衣歌”等節目。在馬大娘、榮瑞哥的帶領下,我們不用化妝,全都穿上全國流行的草綠色軍裝,頭帶軍帽,腰間扎皮帶,拉起一支隊伍,到通河街市場前,太平橋頭,太平工人文化宮門前實地演出。開始,我們演出效果并不好,經常亂哄哄的,常出現淘小子喝倒彩的場面,喝倒彩的我認識是石頭。他只是將兩個指頭放在嘴里使勁一吹,口哨打得響亮刺耳,故意擾亂我們演出的陣腳。榮瑞哥、張三哥上前制止,石頭看到榮瑞哥用手指點他拔腿就跑。榮瑞哥轉身對我們說,熟練就好了,只要我們有一顆從內心往外忠于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紅心,節目自然越來越好。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興平七委62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節目,被選上代表松江分社,參加在太平工人文化宮舉行的“太平區革命群眾歡度國慶歌頌心中紅太陽毛主席文藝匯演”。
我們節目被安排在最后,先讓我們邊看邊等待。
化了妝我總感覺臉上緊巴巴的,不過匯演一開始就被舞臺上的表演吸引了。
大合唱《東方紅》開場后,伴隨著《萬歲毛主席》歌曲旋律,草綠色軍裝,頭帶軍帽,腰間扎皮帶紅衛兵,揮動著《毛主席語錄》走上舞臺站定后,右手高捧紅寶書腰間系著紅綢巾,左手握著紅綢巾邊,左臂曲于胸前,雙腳立正,熱情奔放地右手高舉的《毛主席語錄》“三敬三祝”,等音樂序曲一結束,就隨著歡快的旋律邊唱邊起舞:
金色的太陽升起在東方光芒萬丈
東風萬里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
偉大的導師英明的領袖敬愛的毛主席
革命人民心中的太陽心中的紅太陽
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
萬歲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毛主席
舞臺上的紅衛兵左腿半蹲,抬頭仰望右手高舉的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接著邊唱邊跳,一忽兒手舉紅寶書,抬頭注視毛主席像或是手中的紅寶書;一忽兒把語錄本收回,緊貼胸口,唱“心中的”時,兩手向上伸開,唱到“紅太陽”
時,要深情地抬頭仰望;腳步隨著節奏跨步或踏步,動作粗放、簡單、夸張,象形表意圖解化。當歌曲結尾時,紅衛兵們右手高舉紅寶書并上下揮舞,并呼喊“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再次熱情洋溢地向偉大領袖毛主席獻忠心,邁著整齊的步伐走回后臺。
輪到我們表演了。
榮瑞哥用洪亮的聲音朗誦:“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么?”前奏音樂響起,敦海的二姐秀英用清脆歌喉領唱:“紅軍不怕遠征難”,合唱:“紅軍不怕遠征難”; 領唱:“萬水千山只等閑”, 合唱:“萬水千山只等閑”;速度放慢合唱:“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舞動的歌聲引起了全場的共鳴,整個劇場的人們都一起高唱,把群眾匯演推向了高潮。
演出即將結束時,以我們興平七委62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為中心,最前面是我們捧著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的兩邊《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放大了的道具模型。其他參加匯演的組織都上舞臺亮相,主持人金娥姐揮動《毛主席語錄》,帶領全場共同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得是毛澤東思想
魚兒離不開水呀
瓜兒離不開秧
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
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散場了,革委會副主任王連珠上臺,對馬大娘、榮瑞哥說:“謝謝你們,為松江分社爭光了!”王主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啊!你表演的挺認真。”
得到王主任的表揚,馬大娘面無表情,只是機械的笑了笑;榮瑞哥卻腰板挺拔自信滿滿,走起路來更加雄赳赳氣昂昂,我直勾勾地望著他,與他一起分享所獲得的榮耀。
走在回家的東直路上,榮瑞哥也不解的問我:“老是盯著我干什么?”我一時答不上來只能所答非所問:“那天,你用手一指,那個石頭就跑了,他為什么怕你呢?”“啊!你不知道吧?他偷火石被抓后,區公安局內保股說必須分社擔保才能放人,他是我們興平七委65組的,于是他媽媽求我們以興平七委的名義為他擔保,并負責日常管理教育,要是再搗亂就送他去教養……”榮瑞哥還是挺拔腰板雄赳赳氣昂昂,仿佛是在對空氣說話。不過,我還是聽明白了。
過了東風橋,在太平區人民醫院東鄰的太平照相館門前停下,馬大娘說要照相留念。
我們擠進了照相館,最讓我感到十分親切是在湖北廣濟武穴照相館見過的——專用照相機。專用照相機用黑布蒙著很像西洋鏡似的大木盒子。記得上次在武穴照相館照像的情景,轉眼已過去了三年半了。
我們按照舞臺上表演時的造型站好,照相師鉆進用一大塊黑布蒙著的大木盒子西洋鏡里,不停地從被蒙著黑布里發布口令指揮著,“目視前方,神情關注!”說著鉆出黑布,左手握著像手雷但比手雷小的,一條細軟管與大木盒子相連的快門,右手伸著豎起食指,“注意、注意,往這里看……”說著左手大拇指一按,只聽“咔嚓”一聲,“好了,七天以后取照片。”照相師對榮瑞哥說。
在舞臺上表演時看不到當時效果,這回好了——看照片就知道了。我心里總盼著照片早點到手。好幾天腦海里不斷重放著演出時的場景,上課都心不在焉,坐在班長爸爸新做的小板凳上,挺直著腰跟著代課老師朗讀《毛主席語錄》,也堅持不了多大一忽兒,大多內容似懂非懂提不起興趣,就不時地摸一摸書包里裝有的唯一一本學校發的教材《老三篇》。
學習《老三篇》,會了一些生字,還真長知識。可是《為人民服務》中“那個黨外人士李鼎銘先生”的‘鼎’字就是寫不好,筆畫總是落不準……
讓我感到朗朗上口的是《紀念白求恩》結尾的那段話:“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讓我銘記在心;《愚公移山》中的“這件事感動了上帝,他就派了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山背走了”,意思明白,什么“上帝”“ 神仙下凡”“ 把兩座山背走”,心想,這不是迷信嗎?毛主席相信迷信?但沒有敢說出口。
六寸演出合影大照片終于發到手了,我認真一看喜出望外,彩色的相片與在廣濟縣文化館所看到的畫報一樣。于是,就一口氣跑回家遞給媽媽看,媽媽又遞給爸爸看。
“這彩色的真好看,得多花多少錢?”爸爸看著問媽媽。“他榮瑞哥手工上的顏色,沒有花錢!”媽媽跟忙向爸爸解釋。
“給我看看!”布娃娃上手去搶。“我——我也看看!”二妹、小妹一齊上手去搶,六寸演出合影彩色大照片被撕成三片。我急得要哭了,“你們——你們……”眉頭緊皺,用眼睛嚴厲地瞪著他們,感到眼睛似乎在向外冒火,高舉起右手手掌變成了拳頭,朝向布娃娃、二妹、小妹各向上揮動著,把臉轉向爸爸媽媽,把目光卻停留在媽媽的身上。
媽媽把被撕成三片六寸演出合影彩色大照片往一起對了一下,看著爸爸說:“花錢再洗一張吧!求他榮瑞哥再給重新上好顏色。”爸爸點點頭。
我漸漸地從瞪著眼睛,咬著牙齒,緊握雙拳,臉上發燒,氣得直發抖狀態中緩和下來,回想搬到興隆八道街以后,除了上學,到馬大娘家“早請示、晚匯報”,在家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還得天天氣受,心里總像壓著一塊石頭似的悶得慌……
早上,每天上學之前,不但要把從興平大街時倒垃圾、到泔水的活完成,還增加了——為省錢不用那個毛驢泔水車拉,雙手拎著大半桶泔水在胸前左右擺動前行,到五十米以外的興隆八道街與興隆大街交叉口處,往新埋設的下水道口倒下去,到一百五十米開外興隆八道街中段自來水站買水,歇好幾氣才把一擔水挑回家。
中午放學回家,真想去顧東濱家學習小組和同學們一塊兒學習,可是,在學校只反復誦讀《毛主席語錄》《老三篇》,也沒有留什么作業去不成學習小組,只能老老實實在家里燒水掃地,坐在理發室大窗戶前眼巴巴望著小伙伴們,在跳繩、推轱轆圈、扇票吉、彈玻璃球、打灶王爺……好歹顧東濱爸爸三結合進了革委會,“復方茶堿片”有了保證,收拾理發室的活兒就不用替爸爸干了。
最難纏的是在后屋看三個妹妹,布娃娃太霸道,仗著有病專橫跋扈,連我最喜歡的玩具小汽車也霸占著,不讓我摸,不高興時二妹、小妹也不讓玩,只能占便宜不吃半點虧,動不動就大哭大鬧,我看不慣就制止她,就會被無端地指責我欺負她,我一澄清,她就滿地打滾,弄得媽媽也無可奈何。
想到我對媽媽的發過的誓和承諾,每每氣得我木訥地站在門口,雙拳緊握,雙臂揮舞,滿臉發燒,總想用大聲呼喊去發泄憤怒,但又只能低聲嘟嘟囔囔,偷偷地抹去鼻子尖上的汗珠。
吃過晚飯,去馬大娘家是我輕松自由的時刻,但一進家門,即使愉快地唱著剛學唱的忠于毛主席的歌兒,也只能戛然而止,擠進滿眼的家務活兒讓我發不出聲來——收拾頭發茬子,準備第二天生火的煤、柈子……
在生活的洪流中,有風平浪靜,歲月靜好,更有瞬息萬變,波濤洶涌。當人們還沉浸在喜迎黨的九大勝利召開的濃烈氛圍之中時,10月16日一早,戲匣子廣播的《人民日報》轉載《紅旗》雜志1968年第四期社論《吸收無產價級的新鮮血液》中,毛主席最新指示:“一個人有動脈,靜脈,通過心臟進行血液循環,還要通過肺部進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進新鮮氧氣,這就是吐故納新..... ”
一上課,我們坐在小板凳上,代課老師帶領我們大聲朗讀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后,就分解什么是動脈、靜脈、心臟的血液循環,肺呼吸的作用,用生理學的常識來比喻吐故納新,吸收新鮮血液,對加強無產價級政黨建設的重要性……聽到共產黨,聯系到共產主義,盡管我全神貫注,但是還是一頭霧水。
中午放學回家,從二十道街跨線橋到東風橋直至東直路,來回穿梭的毛澤東思想宣傳車,一遍又一遍用高音喇叭播送毛主席吐故納新的最新指示,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
晚上,榮瑞哥帶領我們“晚匯報”,一開口邊說:“傳達學習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不過夜,首先學習《紅旗》雜志社論《吸收無產價級的新鮮血液》……同時,要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部署,落實市革委會的要求,反右傾、反復舊、反復辟,粉碎右傾翻案風,抓好斗、批、改……”我對十分欽佩榮瑞哥的口才,一向是認真傾聽努力領會,可是,這回卻一頭霧水加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而反過來一想,林副主席教導我們說,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只要執行就好了。我一下子就釋然了。
我這個五年級的小學生有什么執行不執行的,一進家門,聽爸爸媽媽的話,強忍布娃娃的蠻橫就是執行。看到堆放到理發室一角,有姨夫匆忙送來過冬用品:舊油漆桶、舊鐵煙筒、舊洋灰袋子和松木板條子。
我摸摸理發室的木門上被打碎一塊玻璃沒有錢安裝,還是用報紙糊著臨時擋擋風,想起班長前幾天說,等星期天來幫我釘門、安玻璃、架煙筒……這都是居家過日子的實際問題。
革命京劇樣板戲《紅燈記》中的唱詞:“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這個窮人家的孩子,為什么當不起家呢?一入冬,爸爸就犯哮喘病,理發都勉強;媽媽做飯、理發、洗衣服等家務,還有人情來往,尤其是兩小時還得給布娃娃換藥不敢耽誤,一天忙到晚,幾乎都是下半夜才躺下,天不亮就起床,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我只有心痛呀!
星期天下午,班長和永剛、長貴連拉帶推小鐵轱轆車,車上放著扎住口的大麻袋。打開大麻袋是刨花子和鋸末子,從里面掏出兩整塊大玻璃,一塊門上的小玻璃,還有一大塊膩子。班長邊掏邊說:“乘著工人門休息,說是拿回家燒火,我爸爸才敢從廠子里拿回來。”
我和同學們一起動手把木門的玻璃安上了,抹上膩子;把對著興隆八道街的大窗戶,安裝上第二層整塊玻璃中間加進鋸末子,玻璃邊抹上膩子;班長在木門上鋪上舊洋灰袋子,釘上松木板條子;媽媽和永剛用舊油漆桶做成小鐵爐子,小鐵爐子下面地板上面鋪上兩塊舊紅磚;我和長貴架起舊鐵煙筒與后屋煙道相連,接口處糊上和有頭發茬子的黃泥,然后點燃用舊油漆桶做成小鐵爐子,理發室內盡管彌漫著潮氣,室內頓時暖和起來了,爸爸的哮喘明顯見好。
媽媽拿著豆腐票和兩角五分錢,在二十道街跨線橋根與興隆八道街口交叉的銳角處,雙興食雜小鋪買回十塊大豆腐,用小蔥一拌,就著在福宴春一并買回來的大燒餅,請我的同學吃晚飯。
爸爸掛完一個臉,顧客拿出一張五元錢,爸爸掏了掏兜找不開,媽媽掏了掏兜,湊齊四元八毛錢給了顧客。
“大嬸,讓我爸爸給你們做個錢匣子。”班長看到后對媽媽說。“你爸爸給定武做的小凳子,我還沒有感謝!這樣太麻煩你爸爸了!”媽媽看著班長認真地說。“沒事、沒事,不麻煩,都是同學,舉手之勞!”班長忙不迭地說。
這時,從二十道街跨線橋上下來的毛澤東思想宣傳車高音喇叭震耳欲聾,播送著《哈爾濱戰報號外》,中國共產黨第八屆擴大的第十二次中央委員會全會于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三日在北京開幕,于十月三十一日勝利閉幕。偉大領袖毛主席主持會議并講話。毛主席的最親密戰友林彪副主席出席了會議,作了重要的講話。全會,潘復生被遞補中央委員;全會批準中央專案審查小組《關于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罪行的審查報告》,決定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撤銷其黨內外的一切職務。
第二天課堂上,代課老師帶領我們學習《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擴大)公報》:全會一致認為,我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同志親自發動、親自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我國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一次政治大革命;在八屆十一中全會上,毛主席發表了《炮打司令部》這個偉大的革命文獻,為這一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指出了勝利的航向;毛主席親自主持制定的《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以及十一中全會的公報,都是正確的。
全會認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進一步證明了以毛澤東同志為領袖的中國共產黨,是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黨。全會認為: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已經從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為召開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準備了充分的條件。全會決定在適當的時候召開中國共產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
中午放學回家,爸爸讓我去紅星百貨商店買煙。紅星百貨商店除了大門以外,兩旁的六個碩大的櫥窗糊滿了大字報。
大字報一層壓一層形成了厚厚的碩大紙殼,滴在櫥窗臺上、墻上和墻腳的膠水像溶洞里流淌的“水流”或“水滴”。新貼上的大漫畫——高大的工農兵佩戴著紅衛兵袖標,在巨大的閃閃發光的《毛澤東選集》照耀下,共同用碩大的蘸水筆尖,戳向腳下的三個標有姓名的人頭:劉少奇、鄧小平、陶鑄,讓人們感受到了革命群眾的力量無比強大,毛主席的決策無比英明;新貼上了新的大字報——《打倒歐陽欽、李范五里通蘇修反黨叛國集團》,讓人們感受到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隱藏再深也要揪出批斗;剛貼上了新的大字報——《徹底清算歐、李里通蘇修反黨叛國集團的爪牙任仲夷、李劍白反黨叛國罪行》,讓人們感受到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是開展“斗、批、改”運動和粉碎右傾翻案風的偉大勝利……還有一幅大漫畫——一只烏龜在油鍋里面掙扎,下面燃燒著大火,上面寫著“火燒、烹炸趙去非”,想了半天明白了,這是炮轟派貼的,讓我感受到到炮轟派一直太受欺負了,這樣才解恨——符合底層廣大革命群眾的心聲。
晚飯后,照舊我們集中在馬大娘家,榮瑞哥組織學習《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擴大)公報》:經查明,黨內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劉少奇,是一個埋藏在黨內的叛徒、內奸、工賊,是罪惡累累的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的走狗。全會認為,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黨和革命群眾把劉少奇的反革命面貌揭露出來,這是毛澤東思想的一個偉大勝利,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一個偉大勝利。
全會要求,繼續清算劉少奇及其同伙叛黨叛國的罪行,號召全黨同志和全國人民繼續深入展開革命大批判,肅清劉少奇等黨內最大的一小撮走資派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思想。
通河街市場前、太平橋頭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毛澤東思想宣傳車扎堆,紅黑色宣傳單漫天飛,還有小冊子往手里送。
榮瑞哥晚上組織的學習內容不斷更新:“階級斗爭熄滅論”、“馴服工具論”、“群眾落后論”、“入黨做官論”、“黨內和平論”、“公私溶化論”。這些都和戲匣子里廣播的,張民政拿來的舊報紙上刊登的一樣,全是大批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內容,弄得我的腦海云山霧罩,在那舊報紙上看到過,1965年國慶節,毛主席和劉少奇并排上了報紙頭版,1966年毛主席和劉少奇一起接見過紅衛兵,時隔一年多劉少奇就成了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了?沒有弄明白也弄不明白,不過,還是多認識了不少字。
12月22日,毛主席發出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重要最新指示。動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成為了“晚匯報”的內容,18號的張二哥就去了兵團,我慶幸我家,我和我妹妹門還小沒有知識青年。
接近年底,戲匣子、報紙上,批判揭露蘇修社會帝國主義丑惡嘴臉的報道,越來越密集;蘇修社會帝國主義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直接威脅著黑龍江,作為中蘇邊境重要城市省府哈爾濱,籠罩在不間斷響有的防空警報演習聲浪中。
興平七委62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淡化了“三敬三祝”、“早請示晚匯報”,按照毛主席發出了“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要“準備打仗”等最新指示,落實松江分社戰備防空現場指揮部的要求,不倡導居民迎福字、貼對聯等風俗,而是走家串戶指導在門窗玻璃上,貼上白紙條構成的米子,防止炸彈爆炸沖擊波使得玻璃碎片灑落一地,督促在各自家院內挖防空洞……
不知什么時候工廠大煙囪上端與地面建筑物,斜連著的鋼絲繩上都掛有飛機模型,東風橋頭、太平工人文化宮門前,貼有防止原子彈核爆炸的輻射躲避的方法,逃避炸彈爆炸彈片飛行時應注意保持的角度,如何修建防空洞及使用等常識的畫報專欄。
代課老師除帶領學生“天天讀”《毛主席語錄》外,又增加了防空知識的教學,組織學生們觀看《防空常識》宣傳圖,當我看到蘇聯、美國的飛機上都有五角星,始終沒有弄明白是咋回事。
大人們在緊張的氣氛度過了臘月和春節,學生們在朦朧的意識中度過了寒假,每人又都長了一歲。
大年初五,班長應邀和我們學習小組的幾個同學去南崗看電影,媽媽欣然同意,還塞給了五毛錢。我們拿著文慶早就準備好的,用撿來的票根沾的假無軌電車票,騙過了乘務員,順利到達秋林公司,我一抬頭就遠遠看到喇叭臺那邊豎起了一座高高的碑,就不知不覺下意識地朝喇叭臺方向走,被朱旺義拉住執意要進秋林公司去兒童玩具柜臺那里看看。兒童玩具柜臺琳瑯滿目,我買不起只能欣賞。營業員阿姨對不同玩具的演示展示到位:“這是電滾,兩端電線接上電池就不停轉動,可以安裝在車、船等上面,自動行走,可以自己動手實現你的設想……”我聽著想象著,要是安裝在大客輪上,帶動螺旋槳轉動,放在水里行走多有意識呀……摸摸媽媽給的五毛錢,加上過年的壓歲錢,一塊錢夠了。于是,毫不猶豫買下了……
奮斗路與東大直街交叉形成十字路口,秋林公司與哈爾濱市郵電局是對角,秋林公司在奮斗路樓體緊挨著哈爾濱市第七百貨商店,哈爾濱市第七百貨商店斜對面就是亞細亞電影院,用寫有“東方紅”三個紅字白紙蓋著的亞細亞,經過一年多的風吹日曬已脫落一半。站在亞細亞電影院門前,過道是哈爾濱最有名的江南春飯店,江南春飯店右邊是和平電影院。
走進了俄國人建造的亞細亞電影院,門廳格局大氣、寬闊,古羅馬回廊,恢弘大氣,就連落地窗簾都是非常有檔次的長絲絨的。進入門廳后兩側有旋轉樓梯可以上到二樓,劇場歐式風格,兩旁的二樓用水泥雕花的弧形分割成一個個包廂,與水泥雕花的拱頂遙相呼應,凸顯出高雅華貴座位都是軟椅子煊乎乎的,難怪顧東斌要到這里看電影,說是無論設備、音響,都稱得上是中國最早的豪華電影院之一,很多外地人來哈爾濱,都要在亞細亞看一場電影。
放映時間還早,我在回廊全神貫注地看劇情簡介:抗日戰爭時期的河北白洋淀,調皮莽撞的少年張嘎目睹奶奶為掩護八路軍逃跑被日寇殺害后,只身來到縣城要找到游擊隊排長羅金寶,好讓他幫忙為奶奶報仇,哪想真遇見羅金寶時,他將對方當作了漢奸,鬧了笑話。誤會解除后,張嘎夢想成為一名小八路,并想擁有一把槍,結果因為太想得到槍,他不但在和胖墩打賭時耍賴,還違反紀律將某次戰斗中收繳到的真槍偷偷藏在了樹上的鳥窩里,再鬧笑話。張嘎可沒將笑話當笑話看,想不通的他約上胖墩又來到縣城,要自個替奶奶報仇。在縣城,張嘎遇到鬼子龜田和胖翻譯,一番斗智斗勇,兩人沒從張嘎身上撈得什么好處。一些列事情經歷后,張嘎由魯莽搗蛋的少年成長為真正的八路軍小偵察員。
“給,吃根五分的奶油冰棍。”顧東斌把冰棍塞進我手里。我們都坐在長沙發邊吃邊嘮嗑,我不時的摸摸衣兜里的新買的小電滾。
“為什么叫亞細亞電影院呢?”我總是好奇。
“我聽大人是這樣說的……”班長想了想才說。
亞細亞電影院始建于1907年,磚混結構,折中主義建筑風格,原為“烏克蘭俱樂部”,早期集旅館、餐廳和鳳翔電影院為一體的娛樂所。1936年后,被日本人接管,把鳳翔電影院改名為“亞細亞電影院”,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亞細亞”
號列車,是當時世界上最快的蒸汽列車。
“我爸爸講過發生在這個電影院的真實故事。”顧東斌津津有味接著地講了起來。
說是有位練家吉萬山是河北省獻縣人。六歲時從祖父吉占魁學藝,后義拜王汝生為師,學習綿掌拳、形意拳等。
1918年,吉萬山因家鄉遭災來到哈爾濱。當時的哈爾濱外國僑民比較多,吉萬山經常參加僑民俱樂部體育活動。1930年,一次體育活動中,吉萬山舉起了120公斤的杠鈴,俱樂部獎勵了銀墨盒、銀地球儀和銀盾。這讓一個名叫杰力柴夫的俄羅斯大力士頗不服氣。吉萬山得獎后,他就一直跟在身后糾纏,說了一些類似于“你這個獎沒什么了不起,中國人不配練武”等挑釁的話,并多次來到吉萬山家里,或俱樂部挑釁。
幾天之后,吉萬山在當時《午報》上刊發了一份聲明:文的是先生,武的是老師,現有俄國大力士杰力柴夫屢屢挑戰,我本人無能,懇請各界,幫我即幫我國。以一種謙虛的方式接受了挑戰。
打擂的地點設在哈爾濱的鳳翔電影院,當天的票價是一塊現大洋,許多人傾盡一個月的收入來買票觀看打擂。杰力柴夫雖來哈不久,但他力大無比卻很快傳遍了哈爾濱,他曾當眾表演過用一根鐵杠肩挑起10個成年人,還能同時拽住兩臺當時燒木炭的小汽車,讓它們開不動。吉萬山也深知杰力柴夫的厲害,當時,帶著堂兄等幾位親戚和朋友同往,說“如果我不行,就把我抬回去。”可見他當時是抱了拼死一戰的決心。
在比賽場上,講明的是比摔跤。交手后,空有一身蠻力的杰力柴夫,很快就被吉萬山接連8次摔倒在地,每一次,都引來觀眾的高聲喝彩。見狀,當時的法國和俄國兩名裁判,宣布比賽結束。把吉萬山和杰力柴夫的手同時舉起。吉萬山明白,只有獲勝者才有資格揚起手臂,于是當場質問裁判。裁判說,這場比賽是法國式摔跤,倒地者要雙肩著地才算輸,杰力柴夫雖然八次被摔倒,但都沒有雙肩著地,所以不能算輸。
比賽已結束,杰力柴夫惱羞成怒,趁亂沖上來猛擊吉萬山的面部,沒想到吉萬山就勢使出綿掌拳中的絕招“虎抱頭”,用左手擋開來拳,右拳同時擊中杰力柴夫肋部,一拳將其打下擂臺。這一拳打出了中國人的志氣,整個比賽場都沸騰了。因結果不公平,吉萬山隨后向杰力柴夫發出了挑戰,要求重賽。杰力柴夫未敢應戰,離開了哈爾濱,就在上海向吉萬山提出重賽,出于自身安全的考慮,吉萬山也未應戰。大約一個月后,傳來了杰力柴夫的死訊。吉萬山認為:“杰力柴夫打敗了,心里窩囊,加上挨的最后一拳非常重,有可能傷及到內臟”。
解放后有人聯系到了吉萬山其中的一個徒弟,據他回憶吉萬山經常食用生肉,擅長點穴,在那個年代中國人長得那么健壯的很少,其徒弟稍微展示了一下功夫。他們兩個用扳手腕的方式比劃一下,拜訪者用整個手掌對兩顆手指,還是連續三次敗下陣來。當時吉萬山這位徒弟已七十多歲高齡了。
鈴聲響過,燈黑啦!電影開演了……先放紀錄片《毛主席接見解放軍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我手里攥著新買的小電滾,先是想著吉萬山太厲害了,真為中國人爭光;心里接盤算如何做一個像航行在長江上的大客輪,放在水里自動走多有意思呀!
對電影《小兵張嘎》中的內容,只記住胖翻譯官那句話:“老子在城里吃館子都不花錢……”
下了四路無軌電車,朱旺義懇切地對我說:“把小電滾先借我用一用唄,我想做一個汽車,看看怎么安裝,得用多大地方……用完了就還你。”我們是同一個學習小組的,同學張回嘴我那好意思不借呀!司炳坤站在一旁看著朱旺義雙眉緊蹙。
早上,我照常收拾爐灰,聽著戲匣子播放著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1969年3月2日,蘇聯邊防軍侵入珍寶島,襲擊中國邊防部隊巡邏人員,打死打傷6人。中國邊防部隊被迫自衛反擊,將入侵的蘇軍逐出珍寶島。15日,蘇聯邊防軍3次出動向守衛珍寶島的中國邊防分隊發起猛烈進攻,并用多種火炮轟擊中國境內縱深地區。中國邊防部隊激戰近9小時,頂住了蘇聯邊防軍的6次炮火急襲,挫敗了進攻。17日,蘇聯邊防軍又出動步兵,在坦克支援下入侵珍寶島。中國邊防部隊以炮火將其擊退。
過了中午,濱江站大伯來了。爸爸媽媽迎了上去。
我跟緊搬凳子讓大伯坐下。
“邢哥,早點來呀!我給你弄點好吃的!”媽媽說著從里屋一沓子十元人民幣,遞給濱江站大伯,“這是打匯的錢,你總是最后一個用,沒有耽誤吧!”媽媽投向感激的目光。
爸爸從隔板上拿起迎春煙抽出一支遞給濱江站大伯,大伯用手掌一擋。爸爸笑了笑收回煙自嘲地說:“忘了——你不會抽煙。”
“早來,不是照樣抓我勞工做飯嗎!”大伯接過爸爸熱水杯喝了一口,“現在這飯怕不好吃了,每天晚上一列列軍車往北開,保密大廠子都計劃去大西北三線了,我們的老鄉不少都回廣濟老家了,你們打算怎么辦呀?”大伯關切地說。
“我們能怎么辦!拖家帶口的也回不去呀!”爸爸滿臉寫著無奈。
“現在大街上,走道的人都少了,房子沒有人住了,你們這回可虧了,這房子只能賣一百元,還得趕上有人要,一下子損失二百元。欠的饑荒還沒有完吧?這不又是雪上加霜了嗎!”大伯語氣充滿同情。
“沒有事,天塌大家死,過河有矬子,我們就在這里靠到底了!”媽媽對生活總是自信。
“是啊!我們剃頭的最能渡饑荒,夾包走四方,每天剃一個頭就餓不死,剃三個頭就能吃飽,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啊!”大伯說著起身摸摸鐵煙筒,敲敲墻角樹著的水溜子,“這新蓋的屋還不算冷。上凍前要把這水溜子進水口堵住,要不這水溜子就成了冷氣管子了,燒多少煤屋里也不熱呀!”
大伯雙手捂住熱水杯,鼻孔往外出哈氣。
“馬虎了——馬虎了,我說怎么干燒屋里都不熱,爐子的火一撤屋里馬上就冷。”媽媽說著拿起爐鉤子,提起燒水的鐵壺鉤了鉤爐膛,歡快的火苗直往外躥,“還是你們鐵路好哇!煤電水都不花錢——干攢!”媽媽向大伯投向羨慕的目光。爸爸不出聲呆呆的看著水溜子。
“是啊!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嘛!全中國最大的國營鐵老大還在乎那點煤電水錢!”大伯的語氣充滿自豪,“這‘破四舊’——市中心南崗博物館前的喇叭臺也扒了,‘立四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紀念碑也豎立起來了——都完事了,還是沒完沒了呀……”大伯不解地搖搖頭。
“大伯,你說那個在洋廟上建的紀念碑是什么樣子?”
我去動物園野游路過時沒有看到,很想知道現在的樣子。
“啊!武爾——這孩子長個子了,該學剃頭了。”大伯拍了拍我的肩膀,看著我用雙手掌對著從胸前一直往上舉,“這個碑呀又細而高,東、南、西、北共四個長方形碑面上,分別燙金雕刻著林彪手書的‘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遠看那形狀酷似一根碩大超高的冰棍,人們都稱之為冰棍塔。”大伯說著就感慨起來,“我們和林彪是老鄉,都歸黃岡地區管,他當上副統帥我們做為老鄉——高興,也自豪,不過,總覺得有些些地方太過了,朱德總司令都擺不上臺面了——弄不明白,也不用弄明白,反正只要緊跟毛主席就沒有錯……”大伯、爸爸、媽媽都仰望著迎門墻上的用碎鋸末粘成毛主席穿軍長戴軍帽的側身頭像……
我看著大人們神情發呆,心里還是想看看洋廟上新建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紀念碑是什么樣子!
開學了,走進教室,看到門窗都修好了,管兒燈也安上了,桌椅還堆放在墻角。上課了,終于發書了,書皮上的毛主席像鑲在向外四射發光的紅太陽里,下面長方形紅底白字寫作毛主席語錄:“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不過紅太陽里的毛主席側身頭像,沒有我家理發室里用碎鋸末子沾的有立體感。
站在黑板前的新班任是男老師。他的開場白是自我介紹:“我叫朱明山,是從東鳳鎮石人溝民辦小學轉來的,從今天開始我們將一起學習生活……”
朱老師不講課時,習慣性地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點燃的香煙,發黃手指證明著悠久的抽煙歷史,張嘴說話漏出的牙齒都發黃了。只要是他的語文課,教室里就烏煙瘴氣,使得我們整天在“云霧繚繞,騰云駕霧”中煎熬,男學生不太在意,女學生怕煙的就在操場上玩逃課,反正學不學都一樣,“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讀書無用論”盛行,老師也不敢管。
我倒挺喜歡朱老師的,除了是和我爸爸一個“朱”姓感到親切外,他消瘦的面龐側身抽煙,很像在太平書店看到的魯迅側身抽煙的木刻版畫,講起課來不茍言笑絲絲入扣……
朱老師講課前都要狠狠地吸一口煙,然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煙頭掐滅放進衣袋里后才開口。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學生以學為主,兼學別樣,不但要學文,還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以學為主就是學好文化課,兼學別樣就是學會有多面手,在實踐中練就多種本領,我們每星期的一節勞動課就是鍛煉的機會。當前,我們的勞動科目當前就是要挖防空洞,挖防空洞和我在農村挖菜窖差不多,挖菜窖是為了儲藏過冬蔬菜,挖防空洞是為了人的生命安全,只有保護好自己,才能有效的消滅敵人,抵御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在火石廠沈師傅帶領下挖防空洞,就是聽毛主席話學工。就像我當年在農村時,大隊給學校專門辟了一塊學農田,田里的種和收,都由大人們做,學生們做的最多的是除草和施肥。除草孩子們都會做,施肥則是高年級學生們的課,將學校公共廁所的糞便掏出來,一罐一罐運到田里,拿鋤頭刨坑、澆糞、蓋土,揮灑著滿頭大汗,用臭烘烘的糞便催生出顆粒飽滿的糧食,這就是聽毛主席話學農。每天扛著木槍練習站排齊步走,一切行動聽指揮,口令整齊劃一,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向解放軍學習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這就是聽毛主席話學軍。無論學什么將來都有用處,知識和才能就是靠這樣一點一滴積累起的……批判資產階級嘛,保持紅色江山不變顏色,這是毛主席發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首要目的,因此,我們還要把黑板報辦起來,主動參與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之中……
書寫教室后面墻上的黑板報,班長推薦讓我負責,我模仿孫老師寫黑板字方法,把“億萬人民億萬兵,萬里江山萬里營!”、“行動戰斗化,思想革命化,組織軍事化,領導一元化。”、“拿起筆桿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寫在板報上面,下面畫漫畫:一只烏龜在油鍋里面掙扎,下面燃燒著大火,上面寫著“火燒、烹炸趙去非”。
板報寫好了,吸引著同學們,都圍上來看……
“這上面的烏龜畫得和‘大貨社’那個差不多,還行。”
郭淑嫻邊看邊說。
“學得挺像,蘸著水寫字,然后用粉筆沿著字邊描,真有點孫永典老師的兩下子!” 朱老師剛提拔的副班長吳秀鳳伸出了大拇指。
“好什么——好!那有在黑板報上畫烏龜的?”只見朱旺義一個箭步沖上來,抓起黑板檫就要擦掉黑板報上的烏龜。
我不由分說奪他手上的黑板檫,“憑什么要擦掉我畫的漫畫?”
他推我,“我爸說趙去非是省革委會的常委,是潘復生的親密戰友,反對趙去非就是反對潘復生,反對潘復生就是反對黨中央!”
我用力推他,“你——捍聯總——亂扣什么帽子,趙去非代表不了省革委會,更代表不了黨中央!趙去非鎮壓造反派的革命群眾,就是反革命;污蔑李范五在文化公園為勞動人民修‘水上樂園’,就是顛倒是非,批判他是建立獨立王國新生的走資本主義當權派,更是混淆黑白。趙去非煽動群眾斗群眾,鼓動兩派武斗,害死了多少‘炮轟派’的革命群眾,罪不可赦!他才是新生的當權的走資本主義當權派。凡是資產階級就應該批判、斗爭!”我說著用力過猛一下子把朱旺義推到在地,他后背嗑在他帶來的四腳小木凳上,于是爬起來順手操起小木凳朝向我砸來,我正想伸手拉他,身子前傾還沒有正過身來,右眼卻被小木凳一只腳砸上了,頓時我眼冒金花“哎呀”一聲,上手一摸手心濕乎乎全是鮮血。
這時司炳坤死死抱住朱旺義,班長、顧東斌扶住我。
我氣得大喊:“你這個小捍聯總太狠了,對一個學習小組的同學都能下死手,捍聯總沒有好東西!我后悔死了——小電滾就不該借給你,還我的小電滾……”班長、顧東斌扶住我往校醫室走。只聽到朱旺義在身后聲嘶力竭地喊:“炮轟派更沒有好東西,反對省革委就和你沒完,小電滾我還沒有用完,就是不還!不還你能咋的呀?對你這樣的小炮轟派,就是要專你的政……”
我躺在床上努力睜開雙眼,右眼還是模糊看不清東西,用手一摸腫起來一個大包把眼睛封住了,左眼看見媽媽坐在床邊,用濕毛巾輕輕地擦拭我的腦門和面頰,平靜地對我說:“武爾,一上學就告訴你,不要犟,就是不聽,擦個黑板也不掉塊肉,差一點把眼睛砸瞎了。還好,校醫說只砸到了下眼眶上,消腫就好了。”媽媽把短發往耳后捋了捋,“剛才你睡著了,你的班長和顧東斌領著朱旺義的媽過來了,要給我兩塊錢做醫療費并表示道歉,我不要,對他媽說,沒有砸瞎眼睛就是不幸中的萬幸,捍聯總和炮轟派都聯合了,你們小學生不能沒完沒了,小孩打仗不應該記仇,回去讓你家旺義以后不要這樣下死手就行了!”媽媽說著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班長告訴我,放你幾天假好好在家靜養休息……”
我靜養休息時聽到了戲匣子說;“《人民日報》宣布,截止到1968年底,我國國內公債已全部還清。我國已經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既無外債又無內債的國家。”接著媽媽對爸爸說:“國家都還清債了,我們家的債,不但沒有還清而且越欠越多了!”爸爸沒有出聲,只是輕輕地咳嗽幾聲。
聽到家中的欠債,我實在是無法靜養休息,總想替爸爸媽媽分擔一點什么,睜一只眼睛也不耽誤挑水、倒垃圾、收拾屋子,就默默下床不聲不響地繼續分擔著我應當從事的家務。說也奇怪,自從我在家靜養休息,布娃娃也不對我耍橫了,不知是我紅腫的眼睛嚇著她了,還是心痛我或是長大了懂事了……
入夜,街道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毛澤東思想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播放著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特大喜訊——特大喜訊,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于1969年4月1日至24日在北京舉行。偉大領袖毛主席主持了開幕式并致開幕詞。林副主席代表中共中央作了政治報告。大會討論并通過《中國共產黨章程》,把林彪‘是毛澤東同志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寫進了總綱……”
敲鑼打鼓讓我想起來了:學校早就通知,如果九大召開了,以廣播為令,不用再通知,立即以班、排為單位自行上街慶祝,地點就是通河街市場前、太平橋旁、東直路、太平工人文化館前。為此,同學們一直等著,盼著,激動著。不知九大哪天召開,有人些等急了,同學之間還打賭瞎猜。因為特別想半夜三更上街游行,平時家長管著,半夜是絕對不讓出門的,可現在是中央廣播電臺的報道,各級革委會組織慶祝活動,家長管不了,也不敢管,再管就會扣上大帽子,說反對九大召開,誰都吃不了兜著走。我盡管一只眼也想去看熱鬧,媽媽不讓,我也不能說媽媽反對九大召開,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敦海進了理發室,向我打招呼:“武哥,馬大娘讓我們集合去區革委會報喜,走哇!”我看看媽媽,媽媽慢慢地向我閉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
通河街市場前、太平橋旁、東直路、太平工人文化館前,擠滿了人,好像整個太平區的人都涌到這里,聚集成歡樂的海洋,天地間回蕩著最熱烈最激蕩的喜悅氣氛。打著紅旗,敲著鑼鼓,捧著紅心,跳著忠字舞的隊伍,從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式的一撥又一撥地擠向在區革委會門前報喜、簽到。
突然,有人抓緊我的肩膀拽出區革委會門前的人流漩渦。我用力睜開左眼一看,是班長拽著我,他身邊還有顧東斌、蘇永剛、劉長貴、吳秀鳳、郭淑嫻等一大幫同學。
“你不要眼睛了,這樣會抻著的,走——趕緊回家。”班長說著和永剛幾乎架拉著我擠過層層人縫,送我到家門推進理發室的。
三天后,右眼消腫可以睜開了,趕緊上學,一進學校大門就看見了操場上有黃土堆。原來防空洞在工宣隊長沈師傅帶領下開挖了,男生有的輪班挖土,有的把挖出的黃土裝進土籃子,抬到教室門外走廊里,女生再抬著土籃子運到操場上。因為,女生不敢靠近防空洞口。
松江小學校挖防空洞條件得天獨厚。校舍屬正房門窗在南北向,南面緊靠高坡上修建的文化公園北圍墻,在靠南面的教室把地面的紅磚起掉,往下挖就是黃土,掀去黃土不深見到腐爛的厚木板,去掉厚木板露出骷髏和一堆骨頭,骷髏里鑲有金牙,把在場的女生嚇得“哇哇”直叫轉身就跑。往下挖穿過地基往北是文化公園,黃土層越來越厚粘合度更加緊密,形成的上面半圓兩邊一人半寬的洞穴,就像陜北的窯洞一樣堅固。
歇氣時,領著我們干活的沈師傅說,聽老人講,一百多年前,這地方就是松花江南岸,后來松花江主干道北移就成了街邊子的荒地。1898年老毛子修中東鐵路,我們哈爾濱成了鐵路中樞,老毛子多了起來,就在文化公園這地方建起了墓地,專門埋葬老毛子,所以叫老毛子墳;根據東正教的教義修起了靈堂,在南去不遠的東大直街建起的教堂。現在的南通大街當時只是一條羊腸小道,小道的東面就是軍工,也是墳圈子,只埋中國人。剛才看到的就是老毛子,那骷髏里鑲著金牙就證明還是個有錢人……
暑假里,防空洞向文化公園繼續延伸,輪到我們的班護校,具體任務是完善防空洞內的布局。沈師傅在安裝電燈時,用手直接捋去電線膠皮不怕觸電,我好奇地上前詢問:“沈師傅,這電燈亮著,用手接電線怎么電不著你?”“這是36伏電壓安全,你看那是變壓器嗎?已由220伏降壓變成36伏就不電人了,來試試……”沈師傅說著讓我用手摸,我一摸真的沒有什么感覺。
通上電了,防空洞里亮堂堂的,工作效率提高了,閑著沒事兒也喜歡到防空洞里面涼快涼快。隔三差五防空演習警報聲一響,不在學校的時候,也總想跑到學校防空洞躲一躲……
新學期開學了,大妹妹布娃娃秋芳在我帶領下往學校走,一路上她笑嘻嘻地向我問這問那,一掃過去那種蠻橫無理的神態。我只能說,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送她走進一年級教室,讓人耳目一新——所有的門窗、桌子都修好了,黑板還是新的。
第一天,學校就組織我們去松江電機廠俱樂部,觀看《黨的九大勝利召開》的新聞記錄片。當毛主席出現在銀幕上時,全場起立揮動著《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林彪副統帥代表中共中央作了《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
同志們!
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將是一次在我黨歷史上有深遠影響的代表大會。
我們這次代表大會,是在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偉大勝利的時刻召開的。這個偉大的革命風暴,摧毀了以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揭露了以劉少奇為總代表的黨內一小撮叛徒、特務、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粉碎了他們復辟資本主義的陰謀,大大地加強了我國的無產階級專政,大大地加強了我們的黨,從政治上、思想上、組織上為這次代表大會準備了充分的條件。
……
勃列日涅夫上臺以后,蘇修叛徒集團變本加厲地破壞邊界現狀,一再挑起邊界事端,槍殺我手無寸鐵的漁民、農民,侵犯我國主權。最近,他們更連續武裝侵犯我國領土珍寶島。我邊防部隊忍無可忍,實行自衛還擊,給了侵略者應有的打擊,勝利地保衛了我國神圣的領土。
……
毛主席在一九六二年說過:“從現在起,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是世界上社會制度徹底變化的偉大時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是過去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不能比擬的。”
全黨團結起來,全國人民團結起來,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萬歲!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萬歲!
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萬歲!
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劇場里的熱烈氣氛感染著每一個人,林彪副統帥講話一次次被掌聲淹沒。報告著重對蘇修叛徒集團紙老虎本質的揭露,重溫了毛主席的教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展示了他們一定要打,我們奉陪到底的決心。
銀幕上出現了激動人心的場面,在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立下戰功的孫玉國蹬上了九大主席臺,他身穿草綠色軍裝,精神抖擻,興奮異常,他與每一位主席臺上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握手,并高聲呼喊:“毛主席萬歲”、“堅決保衛祖國的每一寸土地……”特別是在與偉大領袖毛主席握手時氣氛更是達到高潮,會場響起經不息的掌聲。孫玉國向全國人民展示了中國軍人的志氣,展示了面對蘇修堅決反擊、不怕犧牲的大無畏革命精神。
我邊看邊想,是啊——戰斗英雄孫玉國了不起!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的戰斗英雄都了不起!我從小做夢都想見到毛主席,我什么時候能見到毛主席呢……
朱老師習慣性地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點燃的香煙,環視一下教室,然后狠狠地吸一口煙,煙頭燒到了手指才掐滅放進衣袋里后說:“今天學習的課文是《金訓華之歌》……”
金訓華是上海市吳淞第二中學1968年高中畢業生。他積極響應毛主席關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號召,帶頭到黑龍江省遜克縣遜河公社雙河大隊插隊落戶。多少萬籟俱寂的夜晚,他研讀毛主席著作到天明,和廣大貧下中農打成一片,自覺改造自己的世界觀。
1969年8月15日,山洪突發,雙河兩岸一片汪洋。下午4時許,金訓華正帶著民兵修壩防洪,生產隊長忽然跑來說:“堆在河沿的150根電柱被水泡上了,有被洪水沖走的危險。”金訓華馬上搶著說:\"保護電柱要緊,這任務交給我!\"說著,他帶領五個民兵去搶救。剛跑到河邊,金訓華就看到二根電柱已被急流卷走。面對著每秒7米~8米流速的洪水,金訓華為了搶救國家物資,毫不猶豫地大喊一聲:\"跟我下,馬上撈!\"首先沖上去跳進大河。狂暴的巨浪曾經三次把金訓華卷進險惡的漩渦里,他三次頑強地把頭抬出水面,斬風劈浪,繼續向前猛沖,去搶救國家物資。
金訓華為了搶救國家物資,奮戰山洪,不幸光榮犧牲。
根據金訓華生前的多次申請,黨組織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
朱老師從衣兜里掏出呼蘭火柴劃著,點燃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的香煙說:“今天的作業是思考題,向金訓華學習什么,用‘萬籟俱寂’造句……”
放學,我和大妹妹秋芳趴在一張炕桌上寫作業。我仰頭望著天棚,腦海里反復回放著老師留作業時所發出的聲音,一低頭看到秋芳呆呆地盯著我便問:“小芳,今天第一天上學有意思嗎?”
“沒意思,老師講的聽不懂。”秋芳忽閃忽閃著圓圓大眼睛解釋說,“第一堂課是語文課,按照課本皮面上的字,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毛主席萬歲’五個字,并說:這是五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黑板上那五個字并沒有金光閃閃發出光來,我很吃驚,但沒有嬉笑,因為在我的心中,毛主席就是紅太陽,心想‘毛主席萬歲’五個字一定是金光閃閃的大字,但是怎么認真看也沒有看到金光閃閃。”
“那你,一點感受也沒有?”我繼續問。
“也有點——上學前,我還沒有學識字,根本不認識‘毛主席萬歲’五個字,讓我看出閃閃發光,真沒有感受;不過跟著戲匣子會唱《東方紅》: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一唱起這首歌,就感覺到毛主席就在身邊,想起了那幅用碎鋸末子粘貼成的毛主席彩色畫像。”秋芳說出了自己獨特的感受。
我卻對老師留的作業挺感趣的,很有感受,思考出了答案,句子也造好了。
第二天的語文課,教室里沒有“云霧繚繞,騰云駕霧”
烏煙瘴氣感覺。因為沈師傅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聽課。
朱老師聽完幾位同學的思考題答案后說:“剛才幾位同學回答的基本對路子,但不全面,再深入思考一下子吧。”
接著在黑板上寫出流暢的四個字“萬籟俱寂”,注視著面前的學生,“誰造出句子了?請舉手回答。”沒有人舉手。我舉起手來。“余定武回答。”
“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金訓華的窗口還亮著燈光,孜孜不倦學習《毛澤東選集》,我們要學習這種刻苦鉆研精神,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我照著作業本認真讀完,沒有讓我坐下。
“這個句子造的好!好在什么地方?就是不僅用上了‘萬籟俱寂’,還用了孜孜不倦、刻苦鉆研兩個成語,同時還結合當前大好形勢,表達了一個完整的意思。”朱老師看看我,“接著,把你的思考題答案說一說吧!”
“金訓華為了搶救國家物資,奮戰山洪,不幸光榮犧牲,為我們樹立了革命青年的榜樣。他用壯麗青春譜寫了一曲可歌可泣的英雄贊歌,是用行動展現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在反對蘇修社會帝國主義今天更有現實意義。”我邊想邊磕磕巴巴地說著。
“說得好,請坐下。”朱老師把魯迅式的側身抽煙木刻版畫般的面孔正了正繼續說,“在反對蘇修社會帝國主義今天更有現實意義,就是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向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的戰斗英雄學習,勇于獻身爭做英雄。”接著伸出手指發黃的手掌,“我們的沈師傅前幾天,剛聽完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的戰斗英雄的報告,我特請他,在今天最后一課,為大家講述戰斗英雄的故事,大家以最熱烈的掌聲表述歡迎。”
我用力拍手,在全班同學最熱烈的掌聲中,沈師傅走上了講臺,朱老師走向教室最后一排。
“同學們,在即將離開小學走進中學,完成紅小兵使命迎接紅衛兵使命,也就是告別少年進入青年時代,在這個人生關節點上,我們學習了金訓華的英雄事跡,這是樹立了革命青年的榜樣;按照你們朱老師要求,讓我介紹一下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的戰斗英雄事跡,在你們心中樹牢‘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以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的戰斗英雄為榜樣,在今后的歲月中,將為你們譜寫壯麗的青春增添力量,更加明確方向!”
沈師傅作為領導階級工人的代表,話語鏗鏘有力,迫使我們以無限敬佩的心情,傾聽完他所作的報告:1969年的3月1日,孫玉國身為邊防站副站長,率領著一支小分隊在珍寶島進行巡邏。這座孤零零的小島就像一塊明珠,鑲嵌在中俄兩國的邊界線上,扮演著重要的守衛角色。
當孫玉國等人抵達珍寶島時,他們看到兩輛載滿了蘇聯士兵的軍車向他們駛來。孫玉國不禁皺起眉頭,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當蘇軍從軍車上跳下來時,他們滿臉囂張的挑釁著孫玉國等人。孫玉國深深感到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知道這是蘇軍的挑釁。但他也知道,珍寶島上的駐軍絕不能示弱,更不能讓蘇聯的囂張氣焰繼續膨脹。于是,他命令部下站好隊,準備應對蘇軍的任何挑釁。
可是,蘇聯士兵卻不依不饒,他們像野獸一樣發出咆哮,挑釁著孫玉國等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孫玉國的心情越來越緊張。他感到自己和他的部下正在走向一個不可預測的局面。第二天,蘇聯再次發起了攻擊,他們全副武裝地入侵了珍寶島。孫玉國和他的部下們勇敢地站在島上,卻不得不面對來自蘇聯的猛烈攻擊。在一片爆炸聲中,珍寶島上的軍人們奮勇抵抗,但蘇軍卻毫不留情地打死打傷了六名我方軍人。
孫玉國和他的部下們感到憤怒和無奈,他們不能容忍蘇聯的侵略行為。他們開始準備反擊,決心捍衛珍寶島的領土完整和國家尊嚴。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但是這是他們作為一名中國軍人必須要做出的選擇。經過十余天的激烈戰斗,我們的軍隊終于將侵略者蘇軍擊退,勝利的喜悅讓每個士兵都充滿了自豪和喜悅。
在這場戰爭中,孫玉國憑借著他的出色指揮和勇氣,帶領著我們的部隊在多次危急關頭取得了勝利。他始終在前線指揮戰斗,為了保護戰友,他冒著生命危險在彈雨中奮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祖國的勝利做出了最寶貴的貢獻。因此,孫玉國被授予了“戰斗英雄”的稱號,年僅33歲的他被提拔為軍區副司令員,并受到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見,這是最高獎賞和無上榮光。
3月15日凌晨3點左右,蘇軍派出30人的特務小隊潛伏上了珍寶島,準備在天亮時配合其大部隊對我陣地發起襲擊。
然而蘇軍卻沒想到,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已被我軍戰士牢牢收在眼底,并將計就計對他們布下了口袋陣。早上8點左右,蘇軍這支小部隊突然跳出來,對我巡邏戰士發起猛烈攻擊,卻沒想到反而一下落入到了我軍包圍圈,蘇軍損失慘重,最終倉皇而逃。
一次次大敗的蘇軍徹底惱羞成怒,馬上命坦克和裝甲車開道,對我軍發起了浩浩蕩蕩的攻勢。為了打擊我軍的攻勢,蘇軍還搞起了正面沖鋒,側面迂回的打法,大部隊從珍寶島北面開過去與我軍較量,側面派出四輛T-62坦克從南面沿著結冰的河面,氣勢洶洶地朝我軍后方支援線襲來。
當時的冰面,一片白茫茫,面積很大,能布的雷有限,為了吸引蘇軍坦克進入我軍預設的地雷圈,戰士們開始用火箭彈對蘇軍坦克發起攻擊。
“砰——”地一聲,一顆火箭彈擊中了為首的一輛坦克,非但沒炸爛它,反而惹得它當即調轉方向,宣泄著猛烈的炮火朝我軍戰士呼嘯而來,其他三輛則尾隨其后。很快,又是一聲劇烈地爆炸聲傳來,只見先前搶在前頭的坦克,左側履帶已被地雷炸得稀爛,一下子就沒了先前那股氣勢蔫在了那里,大口地噴吐著烏黑的濃煙。剩下3輛坦克一看不對勁,趕緊調轉方向,四散而逃。沒有了坦克攻勢的助力,蘇軍哪里是我軍的對手,很快就被打得偃旗息鼓,退回了蘇軍大本營,留下那輛T-62坦克孤零零地杵在珍寶島南面的冰面上。
戰斗剛結束,中蘇雙方的部隊指揮官就把戰況緊急往上匯報。
蘇修頭子勃列日涅夫一聽蘇軍又打了敗仗,還把一輛T-62坦克留在了冰面上,當即大聲咆哮——“我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一定要給我把那輛倒霉的坦克弄回來,實在弄不回來就給我炸掉!”
周總理聽說有輛蘇軍坦克被我軍炸掉,留在了我國邊境線一側,當即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把坦克搶回來!總理認為,一旦我國把坦克搶過來,那就是蘇軍侵略的罪證,不僅能反擊之前勃列日涅夫的說辭,也能讓我國搞清楚T-62坦克身上的秘密。
為了落實周總理的指示,我軍馬上緊急成立了一支搶奪坦克的前線指揮所,又從沈陽軍區調派了大量工程兵,從海軍調派一批潛水員趕赴珍寶島。
然而蘇聯的這輛坦克,全重約37.5噸,要把它拉回來,非人力可為,為此我軍又緊急從哈一機趕制了三個大絞盤和一批粗鋼絲,同時從后勤部隊調來四輛履帶型拖拉機。剛開始,蘇軍也對這輛坦克發起了猛烈的爭奪戰企圖將坦克奪回去,可我軍戰士哪能讓他們如意,每次蘇軍一露頭便是槍林彈雨裹挾而至。眼看爭奪不成,蘇軍索性放棄了,開始讓坦克、大炮對著那輛T-62坦克一頓狂轟濫炸,直把坦克頂蓋都掀了去,底盤也被炸脫落。
炸毀坦克后,蘇軍還不甘心,仍舊死死地盯著江面,整天派出偵察兵和直升機在那輛坦克周圍巡邏,只要有點風吹草動便又是一頓炮火打擊。
眼看白天行動不便,我軍便把搶奪坦克的行動時間安排在晚上。可蘇軍晚上也不閉眼,仍舊死死地盯著冰面,但因為夜色的緣故,多少有點視野模糊,這才給我軍爭奪的機會。只見我軍工程兵頂著蘇軍的炮火在頭頂呼嘯而過,一點一點地匍匐前進,爬到了坦克面前。然而此時的坦克,整個有一半都陷入了河里,加上炮彈轟炸的緣故,它周圍的冰早已被炸碎,一大片都融成了水,一下子給牽拉坦克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為了把坦克拖出水面,潛水員們只能頂著嚴寒,挨個跳到冰冷的河水里給坦克綁鋼絲繩。突然,蘇軍似乎發現了我軍正在拖拉坦克,開始朝坦克瘋狂開炮,戰士們只能緊急規避跳到水里。等到炮聲停后起來一看,所有鋼絲繩都被炸斷,只能再潛入水底給坦克底盤套鋼絲繩。零下十多度的低溫,深達數米深的河水,還要頂著蘇軍肆虐的炮火,給戰士們搶奪坦克所帶來的困難可想而知。
在蘇軍一番狂轟濫炸后,眼看坦克周圍沒有了動靜,便以為我軍已經放棄了爭奪坦克,一下子放松了警惕,哪里想得到我軍戰士都潛到了水里。坦克上的鋼絲綁好后,便通過三個大絞盤,利用鋼絲和四輛履帶拖拉機往岸上拉。這時候蘇軍聽到拖拉機的聲音,才猛然警覺,對著坦克方向又是一頓炮轟。然而此時為時已晚,他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輛坦克,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圍繞這輛坦克展開的爭奪戰,整整持續了20多天,戰士們才把它從水里拉回來。
由于該輛坦克的意義重大,在搶奪過來后的第一時間,便被運送到中國軍事博物館陳列,并作為蘇軍入侵的鐵證對外展覽。
同學們,我軍珍寶島之戰的勝利,使得蘇修狠狠地體會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再一次驗證了黨的九大報告中強調的毛主席英明論斷:“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一場大雪覆蓋著東直路和東直路上的二十一中,我和班長、永剛踩著有節奏的咯吱、咯吱聲,走進了二十一中這處放大的四合院內。最北面一排教室的外墻上貼滿各班級學生公示板。小學畢業的五年級、六年級一并上中學,五年級的上中學的一年級,六年級的上中學的二年級。
看完各年級、班級公示榜,知道了一年級有十個班,二年級的有十四個班,都按軍隊序列編排:一年級為一連一排至十排,二年級為二連一排至十四排。我翻來覆去在字里行間尋找,始終也沒有搜尋到余定武這三個字的影子。
“唉!小學好歹上了幾天課,中學連名字都沒有,上不了學……”我陷入無限痛苦的煩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