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與牛

這是一幅絲毫不比伏爾加河纖夫輕松的生活圖卷：炎炎夏日，在江邊被驕陽烤得炙熱的土地上，在被疾風驟雨日積月累侵襲成溝溝坎坎的坡地上，拉犁的老牛喘著粗氣，拖著沉重的足蹄艱難地向前挪動。

老牛每向前走一步，木犁的身后就會留下一垅垅深沉的信條！那是怎樣堅毅而摯誠的生活信念呢？又有誰不是扶著這根犁“拐杖”走過貧困和饑寒？有誰不是趕著牛兒播下一年又一年的希望？

在農(nóng)家人的心里，不可能有比犁勾勒的皺紋更能打動歲月的了，也不可能有比牛的忍辱負重更能感動土地的了。

春來時。硬朗的老人，健壯的中青年，十來歲的小孩，傾巢出動。這時的田野，大人扶著木犁后端豎起的木柄掌握方向，小孩拿著鞭子吆喝牛馬。老牛身后的泥土，在父母粗礪掌心緊握的木犁下變得細軟，一溝溝，一行行，輕輕地蓋住了一枚枚金色的種子。

此時，孕育生命的大地，留下了凹凸有致的希望脈紋，正穿越一條通往富裕的荒蕪路。

小時候參加這樣的勞動，嘗盡了苦頭。我人小力氣弱，有時老牛不聽吆喝，任憑你揮鞭使勁抽打它的屁股，它回應你的只有磨磨蹭蹭，扶犁的長輩在后面又急又氣，只好去前面駕馭。我們則要接替大人的位置，伴隨牛的健步如飛，我們趔趔趄趄。犁后的垅歪歪扭扭不成一線。

九十年代中后期，農(nóng)村陸續(xù)開墾的耕地多起來。

很多人家相繼購買了手扶拖拉機、四輪蹦蹦車，后面掛上三、四個鐵鏵犁，加快了播種、耕地、犁地的速度。只有機械不能作業(yè)的陡坡地和面積很小的地塊兒才使用牛犁。

該怎樣去描述關于牛和木犁以及與農(nóng)事有關的春播圖呢？

在春意盎然的季節(jié)，莊稼人抖落一季冰寒，拂去倉房里犁的灰塵，趕著牛兒走向田間地頭。當犁鏵破開泥土那一刻，整個大地都隨之伸展出蓬勃生機。

暖暖的陽光灑向大地。牛累了歇息時，有人就會在口袋里捏出煙絲，或用煙袋鍋裝滿，或用家里小孩寫完作業(yè)的本子紙卷煙卷，伴著春風、牛喘的粗氣，泥土氣息，吧嗒吧嗒地吸著，盤算著地塊的墑情和種植計劃。

當禾苗吐扉、抽穗、豐盈，喂養(yǎng)著荒蕪枯瘦的土地。父輩們則會倚在門楣，或蹲在田埂上，歇息片刻，又開始了鋤草。之后，還要牛拉木犁蹚地，讓墑情更好。季復一季，我見證了一茬茬禾苗變成糧食，老牛和木犁也見證著我的成長。

想起犁，就會想起父輩們的脊梁，就和米勒的油畫《播種者》一樣：播種的農(nóng)民在立體的畫卷上幾乎是頂天立地的，他們身材魁梧，不知疲倦地在那塊土地上常年累月耕耘著。

曾走進三江平原那方一望無際的沃土，也駕馭過龐大的現(xiàn)代化農(nóng)業(yè)作業(yè)機械。在沃野千里上看著綠油油的禾苗，收割著大片大片成熟的莊稼，心中的那份喜悅自然溢于言表。但讓我感慨不已的，依然是故鄉(xiāng)的老牛和木犁。

走進莊稼最真實的根須，只有牛如故、犁如故。即使繁重的耕耘旅程蹣跚了牛的步履；即使歲月的蹉跎昏花了牛的眼睛；即使土里堅硬的石頭劃破了木犁的身軀；即使犁底已是斑斑駁駁；即使牛承載了太多的負重，犁擔負了更多的滄桑……但它們無怨無悔地在田野上苦苦求索，義無返顧頂著盛夏炎炎烈日匍匐于田間地頭。

就這樣，犁和牛互相攙扶著、依偎著、微笑著走完從初春到暮秋的最后一段路程，等待隆冬。

它們樸實無華，質拙忠誠，不炫耀，不張場，不浮華，不做作，默默而又執(zhí)著地守候在鄉(xiāng)間，溫暖著土里刨食的鄉(xiāng)親。

如今，每每坐在高速行駛的高鐵里，傾聽著中國經(jīng)濟車輪迅疾的轟鳴，透窗外望，再也難以看到和木犁一樣瘦小的鄉(xiāng)村了！不知道，在我故鄉(xiāng)的村莊，還有誰在牽著老牛拉緊的繩索，手扶木犁臨風而行？

其實，我早該預見，那久積的淡漠和無言，緩緩犁過我心田的，是一道深深的苦愛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