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人

我非常喜歡北溟魚的文風，含蓄且深沉，尤其是封面那句話：“他們是詩國閃耀的群星，他們是長安城里憂傷的年輕人。”這句話寫出了詩人的不同身份，而重點在于“憂傷的年輕人”。這不禁讓我們感嘆：“詩人，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啊！”

伴隨著“長安三萬里”的熱映，李白成了風靡一時的人物。但他真的如電影中所說一般嗎？我們心中的李白必定有一點相同：瀟灑。但這個詞，十分抽象，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解讀。所以李白這個歷史人物根本無法模仿。因為個性過于鮮明，以至沒有什么人演的李白讓我滿意。很多詩人其實都有這種特性，比如王維的佛系、劉禹錫的豪放、柳宗元的清冷、杜甫的憂患。《長安客》中每一個人在我心中都有一定的形象，但若是讓我描述出一個人的具體外貌，還真難辦到。他們無法復制的性格決定了每個人或成功或悲慘的一生。

本書以開元盛世、安史之亂、中唐沒落為主線，記敘每一個詩人的一生。像大部分人一樣，李白是我的最愛，因為他的大智若愚，因為他的不諳世事，因為他的放蕩不羈。北溟魚給他的標簽“賭徒”，細細品來，回味無窮。“賭徒”應該是對這個不通政事的詩人最好的解讀。他一生的夙愿就是入仕報國，但一直抓不住機會。他投奔永王李璘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誤，也是最后的掙扎。從此書中，我們也能痛苦地知道一件事，可憐的李白從來沒有當過翰林學士。《舊唐書》稱其“待詔翰林”，《新唐書》也只稱“供奉翰林”，宋代葉夢得認為唐朝開元以前根本沒有“翰林學士”這一職稱，明代王世貞也在詩中說“昔聞李供奉，長嘯獨登樓”（《登太白樓》），并且天寶年間翰林學士的名單上也沒有他。所以可能李翰林中所說翰林，并不是翰林學士。但我依然祝愿他得到皇帝青睞，稱他為翰林大學士。

李白是商人出身，不能科舉，只能干謁。干謁的結果不出所料：他失敗了——李白的文采并未得到豪門貴族的青睞。不過，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最終，在遇到玉真公主后，他成功地得到玉真公主引薦。而且，身為太子賓客的“四明狂客”賀知章與他一見如故，即刻金龜換酒，對飲暢談，并在看了其新作《蜀道難》后，驚嘆連連。有人說他“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金星耶”，也有人說“子，謫仙人也”。無論怎樣，賀知章“謫仙人”的贊譽，終于促使李白勉強入仕。入仕之后，李白立刻得到皇帝賞識，一路高歌猛進，甚至差點成為中書舍人。這估計是詩仙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刻了。“楊貴妃倒酒，高力士脫靴”足見李白的受寵程度。但“差點”終究是“差點”，李白距夢想仍一步之遙。也許是他的囂張，也許是他遭人嫉妒，他被皇帝一把金子趕出長安城。命運，會在人最得意時開一個玩笑。

就這樣，李白懷著滿腔悲憤與才華被皇帝打入黑名單。在失意的日子里，李白也沒閑著，仍在干謁。當然，“長安三萬里”中李白求仙問道，亦或是“仗義出手”。求仙問道確有此事，不過誰又追究過其真正的原由呢？北溟魚說是因為王真公主和皇帝都愛修道。我倒覺得未必。李白很可能并無修道之意，也無追功逐利之心，而是由于官場的不入流，心里郁悶，漫無目的地放松罷了。不過他選什么來放松，也就不是我們所關心的了。我們關心的是“長安如夢里，何日是歸期”？估計是受修道的影響，他開始醉心劍術，脾氣依然不改，一如既往的年少輕狂，倒也與俠客相配，瀟灑豪爽，卻恃才傲物。

他在山東濟寧過得并不好，受人嫌棄。可我們大詩人李白怎能干受氣，大筆一揮，新作誕生：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揚長而去。744年，李白偶遇“少陵野老”杜甫，還有一個人——高適。此時高適毫無名氣，也不太會寫詩，自然也沒被李白放在眼里。但杜甫年紀輕輕，帥哥一個，又寫得一手好詩，李白心動了。他向杜甫夸耀當年的事跡，看到小迷弟崇拜的眼神，他便興致勃勃地吟出一句千古名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杜甫一聽，秒變李白小粉絲。電影《長安三萬里》中，我們能看出兩人的關系：杜甫對于李白，只是萬千粉絲中會寫詩的一個帥哥罷了；但李白對于杜甫，簡直是神級人物啊！《千古風流人物》中“李白專題”所講述的是杜甫天天“夢李白”，還為他寫了本《夢李白》專輯；但我卻不知李白曾夢到過杜甫，寫詩就更不必說了。不過，李白與高適的關系，更加微妙。

適逢安史之亂——所有詩人的噩夢。王維留在長安，被安祿山囚禁；杜甫一路逃亡；李白，這個堂堂謫仙人，決定抓住他最后的政治機遇，投奔永王李璘。讀書到此，我不由得產生悲涼之意。命運對李白進行無限嘲弄，而我們的大詩人曾泰然自若，從容寫詩，對冷嘲熱諷不聞不問。但，人終究是會老的，參政機會愈加減少，欲望從心中升騰而起。李白一直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但至今也看不到一絲希望：恐怕，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李白眺望長安，想起當年鮮衣怒馬，無所畏懼地浪跡天涯，心中泛起淡淡的憂傷。那時他可是文壇中響當當的新興領袖，多么受人尊敬啊。現如今，一切煙消云散，只剩自己孤身一人，在所謂的仕途上踽踽獨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面對殘陽如血，他仿佛看到自己即將踏上歸途，但一事無成。李白沉默半晌，大雁掠過天際。難道他不是謫仙人嗎？不，怎么能！李白永遠相信自己就是能翱翔九天的大鵬，是百年難遇的天才。天才什么做不到呢？大鵬乘風，扶搖直上，李白只缺少“風”。又是僅有一步，他就能實現自己一直以來執著追求的夢想了。這次，大鵬不會再失手，也不能再失手了。他智慧的眼睛中突然射出兩道寒芒：永王李璘，就是我的風。就這樣，李白暗自下定了決心。

可惜，他終究錯付了。

永王之亂，是高適平定的。北溟魚的敘述，完全顛覆“長安三萬里”的那段佳話，高適根本沒救李白。最終，李白在宋若思的援手下免死，流放夜郎。759年，李白在大赦天下中赦免，從白帝城啟程回家。以前，我學《早發白帝城》時，從未深究其中背景。也許，在那歡快下，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哀傷呢？不久后，李白客死他鄉。李白的死，有很多說法，其中最浪漫的就是李白在船上宴席中醉酒，為撈月跳水溺亡。但真正的死亡，我卻不愿去細查。這大概是對他的尊敬吧。他死了，和普通人一樣，沒有大型儀式，沒有千萬人來吊唁，僅僅多剩了一首絕命詩。他年少時，心懷“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遠大抱負，而如今，只能迷惘地吟上一句“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無比留戀的世界，緩緩松開世間沉重的枷鎖。他最終被改葬在以他崇拜的詩人命名的謝公山下。一代詩仙，伴隨著一顆流星點燃星空，就此隕落。

李白的一生，就是詩人們的縮影。寫詩只不過是他們的業余愛好，他們的夢想是參政，盡管大部分詩人幾乎毫無政治天分。他們都是我敬重的人。我不認為只有李白是謫仙人，他們都是謫仙人。誰沒有經歷一點挫折？成為謫仙人，榮幸之至。李白心中的大鵬雖然沒有展翅，可是我們都看見了，他就在天際，浴火涅槃，即使面對殘酷的死亡，也毫不畏懼。鵬嘯之聲，猶在耳畔。

臨路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