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子是我國著名的思想家,他首先將“道”引入哲學范疇,在闡釋道的概念時多以水喻道。《道德經》第八章中提出“上善若水”的哲學思想,認為水“幾于道”,揭示出水與道的相似性和關聯性,蘊含著中國傳統生態智慧,極富生態啟發性。本文從老子對水意象的選擇切入,探尋這一主張背后的生態智慧及當代價值,捕捉文化傳承的訊息,以期收獲對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的發展性啟示。
【關鍵詞】老子;上善若水;生態智慧
【中圖分類號】B223.1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4-0004-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4.001
【基金項目】江蘇省高等學校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從老子“上善若水”看中國傳統生態智慧的當代價值》(項目編號:2023NFUSPITP0196)。
中國古代先賢哲人對自然尤其敬畏,在闡述道理或議論時往往從大自然中尋找具有相似特質之物,作為其觀點之喻。老子《道德經》第八章便以水喻道,提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1]22。上等的善應該像水一樣,滋養萬物而不爭,甘愿停留在眾人所厭惡的地方,所以與道相近。“水”與“道”相互闡發,從各自的支流奔騰而出,交織匯聚,訴說老子哲學之奧,解讀自然秩序之辯,啟發后人。
一、以水喻道的文化淵源
老子的《道德經》作為軸心期道家智慧的結晶,受原始思維、母系社會、地域因素等影響,在對道的闡釋中常選擇“水”這一意象喻道之特性,體現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生命體驗。“道”是老子哲學思想的核心概念,其本義為路,在使用中逐漸抽象、豐富,向哲學概念發展演進。老子在前人的探索和智慧基礎上將“道”上升到宇宙論和本體論的高度,認為“道”既是宇宙萬物產生之始基,亦是統攝宇宙本原和人生的最高范疇。在葉舒憲曾說:“作為中國第一本體論范疇的‘道’,其原型乃是以原始混沌大水為起點和終點的太陽循環運行之道。”[2]筆者認為,老子以水喻道的文化淵源,可追溯至“大母神”原型及楚文化。
“大母神”原型是人類早期自我意識從混沌走向穩定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形象,來源于母權社會中的原始初民們對于“偉大母親”和女性生殖功能的崇拜,反映出一種集體無意識。這些關乎母性、生育的體驗與經驗不斷積淀,以“大母神”形象出現在早期乃至現存神話之中,左右著人類的思考與生存方式。陳鼓應認為《道德經》中的“水”具有母性創生義,正是與“大母神”神話相關[3]。在陳思的觀點看來,“水之能指,具備多重含混的所指,隱藏深層的意義結構,而在其象征意義的最底層,是‘大母神’原型”[4]。老子以水喻道正是“大母神”原型影響下的產物,其作品極富陰性書寫和母性生命意義。水是陰性的象征,也具有本原性,這些特質與老子的論道理念相同。在古人的思想認知中,水為萬物之源。《管子·水地》言水為“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5]。傳統陰陽五行思想中,水又是構成宇宙的五種基本元素之一。老子正是由水之本原思想引出道之本體思想,認為道是構成萬物的始基而具有創生義,是最根本的存在。故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120“道者,萬物之奧”[1]166,說明道是創生多樣性世界的本原。在表達道生養萬物的作用時,他又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1]18雖未直接提到“水”,但是水代表的陰性形象,在這里用相關的“谷神”和“玄牝”兩個母性意象符號進行了說明,回答了天地萬物之根的問題。《說文解字》:“谷,泉出通川為谷。從水半出于口。”[6]證明谷即“浴”,此處“谷神”主要指溪谷之神。“玄牝”為女性生殖器官,具有生化作用。《大戴禮·易本命》:“丘陵為牡,溪谷為牝。”[7]當溪谷被生命之水充盈,它便同萬物的生化器官“玄牝”合二為一,成為宇宙起源,體現出道對萬物的創生與孕養。由此可見,水背后蘊藏著母性生命文化的意義,在生命本原和宇宙運行的層面上與“道”有較大的關聯性,與“道”的創生性契合,因此“水”這一意象常被用以喻道、釋道。
“大母神”原型是原始共生環境中的文化淵源,除此之外,老子以水喻道同樣也受楚地客觀地理因素制約。地理環境是文化創造的自然基礎,影響著人類的思想活動,老子對水意象的崇尚來源于對水的考察,與他生活的楚地及楚文化密切相關。老子是春秋時期陳國苦縣生人,位屬楚地,觸目皆水,《尚書·禹貢》所言:“荊及衡陽惟荊州。江、漢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潛既道。”可見荊楚地區河湖縱橫交錯,水勢汪洋浩渺,因此素有“澤國”之稱。楚國溝連漢水與長江,開拓出廣袤的空間,造就當地發達的水陸交通與充盈的稻谷倉廩,水是楚人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極大程度地影響著楚人社會心理和觀念,滋生了荊楚文化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生命。正是在這一過程中,老子繼承了荊楚文化,觀察水的特性,熟悉水的多面性,在萬物中給予水最高的禮贊。“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對水的性能進行長期觀察,才能將它上升到抽象的意義用以形容道。”[8]故水的玄妙涵養了老子的水性思維,啟發了老子的靈感,構筑了其獨特的宇宙觀。在《道德經》中以水喻道的思維手法發端于老子對水的考察體認,水與老子哲學交融貫通,與道之論不謀而合,成就了其思想之杳冥和深遠,躍動著由水之觀照而來的智慧哲思。
二、“上善若水”的生態智慧
老子在提出“上善若水”的理念之后,以“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來論證水為何“幾于道”。在此層面,水的特性與道有頗有契合之處,聯系緊密,故推崇“水”的品德就是映射主張“道”的特性。正所謂“道是水的哲學升華,水是道的物質原型”[9]。老子通過剖析水的特質,揭示了道的“柔弱”內涵,引申至“不爭”與“無為”的實質。透過“水幾于道”的哲學模型,可見“上善若水”的生態智慧,超越哲學理念本身,指導人的實踐活動。
“柔”為自然之屬,也正是道的特性[10]。老子在《道德經》中極為推崇自然界中的水本身所展現出的柔弱之性,文本多層次多角度地對此進行了論證,例如“柔弱勝剛強”[1]93“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1]195,最終得出“守柔曰強”的結論,闡明了柔弱之用的強大力量。老子所說的柔弱并不等同于“虛弱、孱弱”,而是“柔和謙順”,有著內在生命力的堅韌。王弼在對《道德經》進行注疏時也解釋了水能夠柔弱應物的原因,即水的空間性特征。水善于根據實際環境而改變自己本身的形狀,因其柔弱隨物。水以柔弱應物,并以柔弱制勝,是憑借它所具有的無窮穿透力,其中蘊含著最終銷蝕任何物質的生命力,涵蓋了一切借力、妥協、迂回、讓位等斗爭藝術。其中蘊含的水性思維在古代頗受崇拜,并被巧妙地應用于解決一系列科技不發達所帶來的生存挑戰。中國水資源時空分布不均的弊端使水資源調配工作困難繁重,而多丘陵多高山的地理特征更使陸路運輸耗時長、損耗大、效率低。為了實現水資源的均衡分配,古代先民挖掘人工渠道與原有天然河道溝通,以水為媒介將不同聚落串聯成群,從而實現通航與漕運。水的柔弱性保證了其能夠無所不至,將原本孤立的“生態島”聚合成河清海晏之華夏。
水是天下一切生靈的生命之源,利萬物而養萬物。在長期的治水過程中,中國古代先民因水而活,人類聚落因水而興。這一點在城市的選址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為了確保在圍城時依然有足夠的水源供應,城池大都環水而建。此外,環城挖渠而形成的護城河,還能在一定程度上阻隔敵軍的入侵,避免失守陷落。于是,至善的水匯聚于此,憑借自身的柔弱攻克了剛硬的冷兵器,為中國古代先民的生存賡續提供了有力的支撐。“柔弱”是“水”的性質,同時也是“道”的準則。老子從水之柔弱、隱韌與道之柔弱、隱利的相似性出發,在辯證統一的思維之下闡發“守柔曰強”之智慧,為古今社會的生態治理和溝通提供了哲學智慧。
水之柔弱是生命的象征,河上公做注時說水“圓中則圓,方中則方,雍之則止,決之則行”[11]。也就是說“柔弱”體現“水”具有因順萬物的特點。李約瑟在《中國科技思想史》中闡釋水的獨特意象時指出,水的特點除了柔弱、靈活外,還強調水包容萬物、滋養萬物而不爭的特點,這便指向水“不爭”的特性。老子以水喻至善,意在明“不爭”之行。水潤養著天地間的所有生靈,上化霧露,下為泉溪,都只作澤被萬物的奉獻者,不作與萬物相奪的競爭者。水無形而性善下,隨物圓曲,于天地山河間周而復始循環變化,匯聚為汪洋,其流向與形態不受束縛,但無論作何變化,她只固守向低處流淌,甘愿靜處于凡俗不喜的污垢之地。水好下處濁,不與物競利,道貴謙卑,不爭無尤,這樣的特性與道最相近。
水源于天地,柔弱應物是本性,不爭是天性,水恣其本性處其下,向低處流動,正是順應與契合大自然的規律,順應本性,領悟、體認并實踐自然。因此,老子贊頌柔弱、不爭、處下的背后,可見他主張萬物以自然為根據,非以人為活動或其他因素為轉移。故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句話中的“自然”并非指宇宙中具體存在的物種或自然界,而是指萬事萬物自身的天性與規律,因此“道法自然”可理解為效法和遵循萬物自身的變化發展規律。《道德經》三十七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王弼注:“順自然也。”[1]95故無為并不是指不為,而是不妄為,提醒我們在創造活動中應當順應自然、適度作為,不過度干預,遵循自然規律。這一哲學思想既否定了人類中心主義,也否定了“天地主宰論”,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重要性與可行性。老子從水與道“不爭”的相似處著眼,以居下不爭之“水”喻自然無為之“道”,在水性思維下闡發順應自然之智慧,為社會的生態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提供了新的哲學啟示。
三、道家生態倫理思想的當代價值
對于“道”的認識,老子認為:“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1]65“道”周而復始地成就萬物,卻不認為自己有功,這得益于它的“上善”。而“上善若水”中所蘊含的天道與人道,正體現了老子“道人合一”的價值主體意識。“道”是“萬物之宗”,“水”的“上善”要求對于萬物的利用首先建立在遵循萬物之道的基礎上,以“人道”順應“天道”。老子通過“上善若水”的思想提出了具體的價值實現要求,體現為“天人合一”與“知常知止”思想。
“天人合一”思想是道家生態倫理思想的核心基礎,借助了宏觀的概念深度挖掘“天”與“人”的關系問題,認為二者同源于道,即自然與人共生于一個有機整體,兩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人作為“天”(自然)這一整體的有機構成部分,在追求與自然協同進化的這一過程中,一切行為都應遵循事物本身的發展規律,把“自然”當作是最終目的,找到基于人與自然之間整體協調發展的平衡點。馬克思把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追尋命名為“生態本體論”,其本質為探索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追尋人類本性與自然根源。“天人合一”思想與“生態本體論”的哲學論斷有共通之處,是“生態本體論”的一個重要理論立足點,并為新時代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中的“兩山”理論提供歷史參照與思想基礎。與“天人合一”思想進行歷時性的對照,“兩山”理論中的“綠水青山”對應了“天”,“金山銀山”則作為人類生產生活的物質表象對應了“人”。“兩山”并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處于可轉化調和的統一關系,它們的轉化是生態經濟化與經濟生態化的有機統一過程。其融合了道家生態倫理思想的核心,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生態本體論的內核精要,最終得到“生命共同體”的現代生態概念,提供了一種人與自然共生的生存模式。
道家的生態倫理思想主張“道生萬物”的哲理,即自然界中的萬物都是因道而生,都應順應“道”的發展規律,即“知常”“知止”。“常”作為老子思想體系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蘊含了恒定性、長久性、秩序性,是事物發展客觀規律的總稱,“知常”在生態倫理中即表現為遵循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客觀規律,不因個人的主觀意志而妄圖對自然的客觀發展進行干涉,尊重世界萬物本身的“道”;“知止”意為“知道停止”,從根本上表現為一種“適度”原則,要求在對自然進行開發與改造時把握限度,力求達到人類對自然的需求力與自然本身恢復力的平衡。老子生態倫理中的“知常”“知止”思想,為可持續發展思想提供了思想來源與理論指導。人類社會在利益的驅動下,不顧生態環境的承載能力而盲目地進行捕獵、采挖,片面地追求經濟效益與生產效率,最終造成不可逆轉的生態破壞。在現代社會,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所倡導的生態倫理思想影響著我們認識自然和改造自然的方式,在解決新時代現代文明建設難題時仍有借鑒意義。
四、總結
老子受“大母神”原型與楚文化的影響,基于對水透徹的考察與體認,提出“上善若水”,選擇“水”這一意象作為闡釋“道”的一個模型。通過水與道在柔弱、不爭的特質上的契合來論證水何以“幾于道”,其背后所指向的道家生態倫理思想,是華夏民族在與自然共處相融的歷史長河中獲得的智慧結晶。“生態興則文明興”,在加快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新時代,以老子為代表的傳統生態文化依然為我們提供豐厚的理論滋養與價值支撐。本文通過研究“上善若水”,體悟老子思想的哲思與生態智慧,希望能從中汲取精華,結合社會發展和實際需求,在傳統生態智慧的沃土上書寫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新華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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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億堯(2003.4-),女,漢族,江蘇常州人,南京林業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劉嘉儀(2003.3-),女,漢族,江蘇蘇州人,南京林業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