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瑪爾城堡里的瘋皇后

我是瑪利亞·卡洛塔·阿梅利亞·維多利亞·克萊門蒂娜·利奧波迪娜，子虛國和空幻國的公主，泡沫國和夢魘國的君主，妄想國和忘海國的女王，謊言國的皇后。今天信使給我帶來了帝國的消息，他告訴我說，查爾斯·林白正駕駛著一只鐵鳥飛越大西洋以便把我接回到墨西哥去。

在墨西哥作家德爾帕索的名著《帝國軼聞》結尾，瘋皇后卡洛塔的獨白動人心魄。見證她從比利時公主、墨西哥皇后淪為瘋女人的地方，正是她與丈夫馬克西米利安共同構筑的愛巢米拉瑪爾城堡。

左手城堡，右手皇后

“從藍色的潮汐到藍色的天空，伴隨花香彌漫，米拉瑪爾是一座童話城堡，令詩人滿心歡悅。”這是城堡的建造者馬克西米利安的詩句。“米拉瑪爾”意為“眺望大海”，在意大利東北重鎮的里雅斯特，猛烈海風拂過，這座擁有白色塔樓和花崗巖露臺的城堡耀眼奪目。

這座海濱城堡的入口，是一座小噴泉，水流拍打玻璃透鏡，寓意著海洋的律動。修筑城堡的海角，本是一片荒地，在園藝大師的精心打理之下，棕櫚樹、垂柳和雪松遍布其間。方形塔樓與高聳尖拱彰顯著哥特風格，城堡也融合了古典主義與拜占庭的諸多元素。復雜與多元，正是19世紀的全球潮流。

城堡女主人卡洛塔是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一世的獨生女、法國國王路易腓力的外孫女、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的表妹。年輕時候的她，名動歐洲，求婚者絡繹不絕。直至結識馬克西米利安，她才芳心暗許。馬克西米利安出身于高貴的哈布斯堡家族，貴為奧地利皇儲，是著名統治者查理五世的后裔，一表人才，名聲良好，才能卓著，不僅是個博物學者，還曾效力于帝國海軍，注定是未來的風云人物。兩人稱得上是門當戶對的金童玉女。1857年結婚之時，卡洛塔憧憬著有朝一日成為萬眾矚目的皇后。

馬克西米利安的母親蘇菲曾這樣評價兩個兒子：馬克西米利安“內心世界無比豐饒”，令人一見傾心，而奧地利皇帝弗朗茨·約瑟夫僅是“舉止最為得體”。蘇菲向來厭惡弗朗茨·約瑟夫的妻子茜茜公主而偏愛卡洛塔，卡洛塔也恃寵而驕。但在茜茜公主誕下魯道夫皇子之后，馬克西米利安只能退居次席，卡洛塔的皇后夢轉瞬即逝。

或許是出于對母親偏心的不滿，或許是擔心弟弟覬覦皇位，弗朗茨·約瑟夫將馬克西米利擠出了維也納，借口訓練海軍，讓他長期駐守在意大利。風光旖旎的意大利，是馬克西米利安和卡洛塔的理想家園。馬克西米利安親自敲定設計方案，米拉瑪爾城堡拔地而起。

馬克西米利安并未如哥哥所愿發動鐵血鎮壓，反而以懷柔手腕開明統治，為自己贏得了不少贊譽。怒火中燒的弗朗茨·約瑟夫將弟弟撤職，馬克西米利安也樂得清閑，更專注于城堡的浩大工程，直至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送來墨西哥的皇冠。有歷史學家認為，已經錯失了一次皇后夢的卡洛塔，不肯再錯過機會，吹了不少枕邊風。正是在米拉馬爾城堡里，1863年4月，馬克西米利安簽訂了《米拉瑪爾協議》。依照協議，拿破侖三世派出遠征軍，襄助他鞏固皇位。卡洛塔的皇后夢似乎觸手可及。

最是薄情帝王家

消息傳到了弗朗茨·約瑟夫耳朵里，他同意派出一支軍隊，幫助弟弟掃平墨西哥的反對勢力，但也把嚴苛條件擺上了臺面：馬克西米利安一旦成為墨西哥皇帝，就失去了在奧地利的一切繼承權，他的子嗣也會被剝奪爵位。早已厭煩皇室斗爭的馬克西米利安答應下來，他袒露心聲：“對此，我會關上房門歡呼雀躍，但卡洛塔怎么辦？”

卡洛塔也有自己的憂慮。她和茜茜公主心生嫌隙，背后可能還有幾分妒忌：卡洛塔缺乏情調，而馬克西米利安與茜茜公主都熱衷文藝，尤其都崇拜海涅，有不少共同語言。讓妯娌進一步失和的是一樁小插曲：茜茜公主聽聞米拉瑪爾城堡風光秀麗，前來度假散心，剛安頓下來，她的愛犬就闖了禍，把卡洛塔的寵物狗一口咬死。卡洛塔說了些難聽的話，兩人自此冷戰良久。

茜茜公主向往米拉瑪爾城堡云淡風輕的日子，得知卡洛塔即將遠赴墨西哥，寄來了一封信，其中說道：“你們完全有條件過一種平靜而幸福的生活，為什么要去追逐毫無意義的功名，成為皇位的奴隸呢？所謂功名、榮譽，實際上是一種苦役，每天都有許多令人生厭的禮儀，為什么要承擔這樣的苦役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幸福呢？你們在米拉瑪爾有許多蘭花，在這樣一個幽靜美麗的環境中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寥寥數語，流露真情，讓一對妯娌在告別之際冰釋前嫌。

坐穩墨西哥的皇位，談何容易。重重困境之下，馬克西米利安還心心念念著城堡，米拉瑪爾城堡仍在建設中，他又在墨西哥修筑查普特佩克城堡，讓財政壓力雪上加霜。拿破侖三世釜底抽薪，帶走了前線主力法國遠征軍，馬克西米利安陷入絕境。

將皇后頭銜視若珍寶的卡洛塔，不肯坐以待斃，希冀暫回歐洲，動用關系搬來救兵。重回米拉瑪爾城堡之際，奧地利海軍與意大利人都對墨西哥皇后歡呼致意，讓她倍感欣慰。心情大好的她，還在信里介紹了城堡里草木生長情況和小型博物館的施工進展。

可惜的是，歐洲形勢難以預料，奧地利輸掉了一場戰爭，弗朗茨·約瑟夫無心也無力過問弟弟的死活。比利時的精力集中在非洲，不愿插手美洲事務。況且，兩個國家派遣的衛隊，正在墨西哥出生入死。卡洛塔很快意識到，自己很可能無兵可搬。當初漫天鼓吹墨西哥美好未來的拿破侖三世，此時冷漠而決絕地無視了她的懇求。

城堡變樊籠，見證無數悲劇

卡洛塔只剩一根救命稻草，就是向羅馬教皇求援，懇請他協調歐洲各方勢力，為丈夫爭取一線生機。然而，教皇早已聽聞，馬克西米利安在墨西哥的改革嚴重損害了天主教利益。對于卡洛塔，他給足了禮遇，卻絲毫不肯松口。卡洛塔意識到大勢已去，對拿破侖三世的仇恨與日俱增：若不是他當年的花言巧語，夫妻二人還在米拉瑪爾城堡里享受平靜生活呢。絕望與悔恨之中，她瘋了，臆想著拿破侖三世派出刺客，四處索取自己的性命。在梵蒂岡，她穿上黑色連衣裙和黑色天鵝絨披風，戴著黑絲帶帽子，顯得蒼白而疲憊。她聲稱大街上都是拿破侖三世的刺客，如果教皇不肯收留，自己就在宮殿的走廊里睡上一夜。萬般無奈，教皇城史上第一次留宿了女性訪客。

墨西哥的馬克西米利安節節敗退，歐洲的卡洛塔日漸瘋癲。她懷疑身邊之人被收買，先解雇了醫生，又遣散了多數仆從。她不再吃任何不知產地的水果和面包，買來活雞交給貼身女仆宰殺，還讓寵物貓為她試毒。奧地利派來了最頂尖的專家，他們確信卡洛塔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癥，但對外宣稱是腦膜炎，將她留在米拉瑪爾城堡靜養。

卡洛塔時常產生幻覺，臆想為逃出生天的丈夫接風洗塵，時而又清醒過來，吵著出去繼續未竟的求援事業。她不穿外套也不戴帽子，時刻想要沖出城堡，被忠心的仆人一次次攔下。為防意外，仆人與醫生讓她住在別墅的二層，把窗戶釘死，日夜把守。

馬克西米利安被逐出墨西哥城，帶著散兵游勇殊死抵抗。米拉瑪爾城堡里，卡洛塔經常說些瘋言瘋語，她說歷史早已寫好了腳本，馬克西米利安是先知和術士，也是一個秘密社會的領袖，只為執行上天的旨意，還說馬克西米利安與梵蒂岡的人都是共濟會成員，他們一起謀劃著世界藍圖。

1867年，馬克西米利安遭到槍決，之后，米拉瑪爾城堡被收歸奧地利皇室。茜茜公主偶爾會來此小住。她的兒子魯道夫走上了借酒消愁與精神崩潰之路，最終與情人雙雙殉情。茜茜公主則死于一場陰差陽錯的刺殺，兇手是一個意大利青年。

繼魯道夫之后成為皇儲的斐迪南大公，沉醉于米拉瑪爾城堡的風光，熱衷于在附近野餐。部下提醒他城堡周圍有刺客出沒，他反駁道：“我的性命時刻處在危險之中，只需將信心寄托在上帝身上就好。”一語成讖，1914年，在離開城堡兩個月后，大公遇刺，點燃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導火線。

比利時王室掛念在米拉瑪爾城堡里發瘋的卡洛塔，把她接回布舒城堡。在那里，她活到了1927年，聽聞了世界大戰的爆發與終結，聽聞了魯道夫、茜茜公主、斐迪南大公和弗朗茨·約瑟夫的死訊，聽聞了仇人拿破侖三世的被俘之恥與落寞結局。她可以盡情幻想，仍然置身米拉瑪爾城堡，寫信給丈夫，分享一幕又一幕的世事變遷。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