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立與統一：中國早期佛教圖像再認識

摘要：文章通過梳理中國早期佛教圖像，結合相關的史籍記載，力圖對中國早期佛教圖像的相關特點進行辯證思考。由于傳播過程中主體雙方的認知不同，中國早期佛像具有佛與神的雙重性特點。其中，神性特點是早期佛教圖像的主要特點；分析佛像在載體中所起的作用，具供奉性與裝飾性的特點；最后通過圖像出土地點的分析，并結合相關史籍記載，可發現早期佛教圖像與中國喪葬文化聯系緊密。

關鍵詞：早期佛像；對立與統一；雙重性；墓葬

文中“早期”指東漢兩晉這一時間段，此時的佛教造像圖像多依附其他載體而存在，內容可分為兩類：造型成熟的佛教圖像和具有某些佛像儀軌特征的人像、佛教象征圖案。前者包括佛像、菩薩像、飛天等，以佛像為大宗；后者有白毫相人俑、蓮花、佛塔等。

據圖像出土（或發現）地點，可分為四大區域：長江上游地區的早期佛教圖像集中出現在東漢至蜀漢前期，以搖錢樹佛像為多；長江中游地區出土者多出現在吳晉時期，主要是佛像鏡和白毫相人俑；長江下游地區早期佛教圖像的出現略晚于中游地區，多貼塑在魂瓶及其他陶瓷器物上，此外還有裝飾佛像的金銀戒指，但不見長江中游地區流行的白毫相人俑；北方區域的佛教圖像較少，且性質尚有爭議，已出現真正意義上的佛像。

此時，佛教只是作為黃老道術與玄學思想的附庸，尚未獲得獨立地位，亦缺少獨立的宗教意義，但將其簡單地理解為黃老道術與玄學思想的附庸的看法是片面的，需結合實際，辯證分析其時代屬性。

一、沖擊與反應：佛與神的雙重性

當外來觀點進入新地區時，人們會對其作出相應的反應。從傳播者角度，這一觀點具備其原本含義，他們以傳入地的舊觀念為依托，使新觀念本土化，從而被當地人理解和接受；接受者則用已有經驗對其作出反應，新內容便未脫離舊觀點的束縛。

桓帝建和二年（148）至漢靈帝、漢獻帝執政的70余年里，大批胡僧來到洛陽進行譯經傳教，他們由北至南，對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佛教起到發端作用。在這些胡僧中，支謙和康僧會的傳教活動尤為重要，特別是康僧會“設像行道”之舉，推動佛像出現在長江中下游地區。在胡僧心中，佛像無疑是受其供養敬奉的對象，屬于真正的佛教形象，在傳播佛教時，他們希望漢地民眾理解的佛應與其一致，但現實并非如此。

外來佛教圖像傳入中國，到達漢地民眾的主場，分析其獨特屬性，就應站在漢地接受者的角度展開論述。史載“漢明帝感夢”事件，表明佛像初傳中國之時的特點。

《冥祥記》載：“昔孝明帝夢見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欣然悅之。明日，博問群臣：‘此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之曰佛……殆將其神也。’”[1]《后漢書·西域傳》曰：“世傳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光明，以問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2]其中“神”“得道者”“西方有神”等字眼，表明在漢明帝及大臣眼里，佛陀是具有神異特征的神仙。《洛陽伽藍記》“白馬寺”條載：“帝夢金神……胡神號曰佛”[3]，點明佛的身份是胡神，與前述“西方有神”呼應。《后漢紀》載“（佛陀）變化無方，無所不入，故能化通萬物而大濟眾生”[4]，可見漢地民眾不僅賦予佛陀變化無常和飛行的能力，更是賦予其“化通萬物而大濟眾生”的神力，這是漢代流行的道家和儒家思想的結合，表現出佛陀的神仙屬性。《牟子理惑論》則將佛陀比作“三皇五帝”，賦予其神的特征：“佛者，謚號也。猶名三皇神，五帝圣也……恍惚變化，分身散體，或存或亡，能小能大……蹈火不燒，履刃不傷……”[5]

早期僧人采用幻術等手段傳播佛教，表現出佛像的神異性。佛圖澄“取應器盛水，燒香咒之，須臾生青蓮花，光色耀目，勒由此信服”[6]，此類“缽生蓮花”有圖像存世——蓮花在缽狀物上盛開，發出耀眼光芒，兩側各有一人面向蓮花下跪禮拜，如荊州博物館館藏的漢魏佛像鏡。《搜神記》載：“晉永嘉中，有天竺胡人，來渡江南，其人有數術，能斷舌復續、吐火，所在人士聚觀。”[7]《高僧傳》曰：“（晉）釋壇霍者……專以神力化物……然因之事佛者甚眾。”[8]可見，由這些胡人、胡僧所展現的幻術神力吸引了不少民眾事佛。此外“三十二好”“八十種相”的外形特征，更是佛像作為神仙的具體表現。

中國早期佛像與傳統神祇的表現具有相似性。彭山出土的搖錢樹佛像左右各站立一禮拜人像，座下浮雕龍虎銜璧圖案。這類龍虎座上表現“一神二人”的形式在四川地區多用來表現西王母，此佛像沿用西王母形式，以佛像取代西王母的位置，佛在其中顯然扮演著如西王母般的神仙角色，并且履行其職責。湖北鄂州出土的青瓷三足酒樽外壁表現的佛像乘坐辟邪狀神獸，與坐于龍虎座異曲同工，顯然是將其作為漢地神祇來對待的。

同時，這種佛與神的雙重性并不是矛盾的對立存在，由于一個新的觀點在傳播過程中，傳播和接受的主體雙方以已有經驗為依據，產生認知誤差是難免的。值得注意的是，在當時中國社會背景下，佛作為神的屬性是其主要屬性，佛的屬性則是次要屬性。隨著后來人們對佛教教義的真正理解，佛教慢慢獨立，佛作為神的屬性才逐漸弱化，從而成為具有獨立宗教意義的供奉對象。

二、供奉性與裝飾性

就佛教圖像在載體中所起的作用而言，早期佛教圖像分為可供奉對象與裝飾圖案兩類，由此產生供奉性與裝飾性這一突出特點。此時佛像的供奉性不同于走向獨立后、受人供奉的佛教造像，它依然作為外來神祇而存在。

早期佛教造像的供奉性特點可從“偶像式”布局展開討論。“偶像式”布局是巫鴻在研究東王公、西王母時提出的概念[9]，具有兩大要素：中心偶像的正面化及周圍有隨從的出現。依據這一布局要素，我們會發現早期佛教圖像多具有此特點。長江上游地區的搖錢樹樹干中央鑄造數尊正面佛像，佛像兩側表現戴尖頂帽胡人；鄂州塘角頭出土的獨立釉陶佛像兩側各有一侍立陶俑，已然形成“一鋪三尊”格局的雛形，具有作為獨立禮拜的意義[10]。孔望山造像群中X61、X71及X76三身佛像附近各表現有數量不等的胡人，皆雕刻在佛像左近，面西向佛禮拜，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偶像式”布局，但被認為是中原地區最早出現的具有禮拜性質佛教圖像。[11]

不僅如此，佛像還寄托著逝者及其家人的愿望，引領墓主人死后升天，作用與漢地傳統神仙一致。墓葬專用明器如搖錢樹、魂瓶上表現的佛像，表達的是充滿現實需求的神仙思想，如吳縣獅子山西晉墓出土貼塑佛像的魂瓶，常刻“出始寧用此喪葬宜子孫作吏高遷眾無極”等字樣在樓臺下方的龜趺碑上，可知此類魂瓶具有保佑子孫升官發財、長命百歲的用處。

事實上，并不是所有早期佛教造像都具備供奉性，筆者認為長江中下游地區早期佛教圖像多屬于裝飾圖案。

就佛教圖像依附的載體而言，有一部分是日用器，器物本身不具備受人供奉的屬性，因此其上的圖像便不具有此性質。匠人們以剪影的形式在銅鏡背面表現出佛像大致輪廓，雖具有上述“偶像式”布局，但缺少具體面貌的表現，明顯只是裝飾紋樣。將佛像作為酒樽的附飾，或作為支撐香薰的足，甚至用于裝飾唾壺，這種近似褻瀆的做法很難說是供奉對象。金銀戒指戒面的佛像，也只是延續裝飾的意味，而并不是作為真正的禮拜對象來供奉，而且這些依附陶瓷器皿的佛像大都塑造得較為模糊，有的佛像儀軌都不規范。吳地工匠往往是將佛像下半身與蓮座直接相連，即重疊衣紋之下直接表現出由數朵三角形蓮花組成的單層或雙層蓮花座，這種表現使人迷糊：第一層類蓮花圖案究竟是蓮花座，還是結跏趺坐時雙腿與袈裟下擺的程式化表現？這類佛像表現粗糙，應是直接借用某一佛像樣式，由于工匠不了解其具體的圖像結構，造成蓮座與坐佛膝蓋與裙裾樣式的模糊不清。

中國早期佛教圖像的供奉性及裝飾性特點，是由圖像依附的載體本身的功用延伸出來的。搖錢樹、魂瓶等是專門的明器，不具有任何日用價值，在被制造出來之后便承載了人們追求財富、祈求長生[12]、死后升天的愿望，其上表現的佛像等神祇便是寄托他們心愿的對象，因此即便這類載體上的佛像表現不規范，但仍然具有供奉性特點。而日用器由于使用性質的限制，上面的圖樣便只起到裝飾器物的作用，佛像也只是帶有異域風格的裝飾圖樣而已，但日用器對佛像的表現證明當時人們對于這一類外來形象已然接受，所以才能與西王母等形象一起裝飾日用器物。

三、早期佛像與喪葬文化

佛教與喪葬表現人們對人生的不同態度，前者要求人們斷絕塵世欲望，后者則是墓主人欲望的表現，但就是這樣迥異的兩種態度在漢晉時期的中國產生密切聯系。

《牟子理惑論》載：“明帝存時，預修壽陵曰顯節，亦于其上作佛圖像。”[13]這是目前所見最早有關佛像與墓葬產生聯系的記載，孝明帝作佛像于顯節陵，開啟中國喪葬制度的新變化。[14]《洛陽伽藍記》記載：“明帝崩，起祗（佛書中多作“祇”）洹于陵上……百姓冢上或做浮圖焉。”[15]可見明帝的行為對民間喪葬行為產生影響，但顯節陵上所作佛像究竟是何種面貌現無從探知。四川樂山兩處崖墓被認為是對漢明帝置佛像于陵墓做法的繼承，是目前已知最接近漢明帝畫佛像于陵墓的早期佛像遺跡之一[16]，此兩處崖墓佛像樣式規范是研究早期佛像面貌的重要圖像資料。

目前所見中國南方早期佛教造像，幾乎全出自墓葬。搖錢樹上的佛像與西王母等漢地傳統神仙一起構成一個神仙世界；魂瓶上的佛像和僧人及其活動場面，被認為是在為死者亡靈舉行超度法會，旨在祈求死后能夠往生極樂凈土；白毫相等人俑作為陪葬俑在墓葬中繼續服務墓主人。還有一部分是作為陪葬物的日用器，如佛像鏡、貼塑佛像的陶瓷器等，這一類裝飾佛像的器物主要出土于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吳晉墓中。部分佛像內容則作為墓葬裝飾出現，如佛像畫像磚。前述鄂州塘角頭出土獨立釉陶佛像，左右各分列一侍俑，尺寸小于佛像，形成“一鋪三尊”的形式，是一件佛像與墓葬結合的真正實例。

北方的早期佛教造像，除孔望山造像之外，幾乎都與墓葬有關。內蒙古和林格爾東漢墓前室頂部北面表現置于盤狀物中的“猞猁”，南面為“仙人騎白象”，東邊畫東王公，西面繪西王母，“仙人騎白象”和“猞猁”被認為是佛教圖像，將這類佛教圖像與東王公、西王母等神仙置于相同地位，此類配置具有祈福禳災的目的[17]。此外山東滕縣出土畫像石表現“六牙象”，是東漢章帝時期前后的重要佛像史跡[18]；山東沂南畫像墓中的項光童子及施無畏印的坐像被認為與佛教有關。2021年，咸陽市成任村編號M3015的東漢墓室出土的2件金銅佛像，是目前國內考古發現最早的獨立金銅佛造像，作為明確出土于墓葬中的早期佛像，無疑為早期佛教造像與墓葬文化的密切關系提供證據。

早期佛教造像能夠進入墓葬，與其被漢人視為西方神仙密不可分。東漢中期，佛教作為具有祈福禳災的異域神仙出現在墓葬中。因漢末戰亂或個人痛苦無法消除，人們認為本土西王母神靈的庇佑作用開始有所降低，外來的佛教圖像因而填補民眾的信仰空缺。在此背景下，西王母圖像出現簡化和概念化的傾向，而對佛像表現愈加豐富，逐漸取代西王母在墓葬中的位置。佛教圖像與墓葬的關系并不止于此，魏晉南北朝及以后，二者的關系愈加密切，如南北朝時，南朝的寺院藝術與北朝的石窟藝術都對墓室壁畫產生影響，共同構建起中國墓室壁畫佛教圖像體系的基礎。

四、結語

早期佛教造像雖然依附其他載體而存在，但其具有的特點不容忽視。正是這些特點，使它迥異于具有獨立的宗教性佛像，亦不同于中國傳統神祇，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而鑒于相關史料記載及早期佛教圖像出土情況，可知早期佛像與漢地墓葬發生聯系，這對我們理解早期漢民如何認識早期佛像與佛教有著突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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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龍淼淼（1993—），女，土家族，湖北恩施人。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美術學專業，研究方向：美術史與美術考古、佛教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