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文書里的“典”

摘要：在江西省博物館收藏的數千件契約文書中，位于江西省中南部廣昌縣的張殿酬家族契約文書整體性強、歸戶性好。該批次文書共計65件，其起止時間從清雍正元年（1723）至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其中有多件書寫為典賣水田契的文書引起了筆者的注意。據此，文章將結合契約文書本身對典賣展開探討。

關鍵詞：典；契約文書；土地

一、學術回顧

清代的地權交易形式種類繁多又相互聯系，形成了賣、典、抵押、租佃等多種形式的土地權交易體系。那么，何為典？《大清律例》中載：“以價易出，約限回贖者，曰典?！庇袑W者認為典是中國傳統社會文化中特有的一種民間習慣，具有較為廣泛的社會生活基礎。如民間就有“賣田當日死，典田千年活”“典田千年有分”[1][2]等諺語。黃宗智先生認為：“典，被稱為傳統中國一種獨特而普遍的土地交易形式?！彼瑫r給出了一個具體的含義，即“它其實是一個（西方現代法律所沒有的）附有回贖權的土地轉讓制度，一旦出典，使用權便即轉讓，但出典人仍然保留以有利條件回贖土地的權利?！盵3]日本學者寺田浩明認為典賣中賣主擁有回贖權，即可解釋為“附帶回贖條件的經營收益的正當性”的授予，即當某處土地發生典賣而不過割時，需要買主每年對賣主負擔稅負，由賣主向官方交納稅費。此時就出現“一田兩主”的情況，這塊土地便具有“田底”（所有權）和“田面”（使用權）的性質[4]。曹樹基認為典賣是原業主將不動產交給錢主，錢主占有不動產，但原業主向國家納稅，或委托錢主向國家納稅，并同時保留在約定期限內或無限期以原價從錢主手中贖回的一種不動產轉讓方式。原業主擁有“底權”，錢主擁有“面權”[5]。梁治平從習慣法的角度提出典對于國人來說并非只有心理上的意義，在民間習慣上，典的回贖幾乎是沒有日期的。其次從國家法律的角度，典免稅，買賣納稅，人們更愿意采用典這一交易形式。最后，典無需以地權過割為要求，免去了繁瑣的程序。[6]我們不難發現典這種交易形式能夠在民間眾多交易形式中存在，并占據重要地位，是有其自身天然優勢的。典的存在，對于中國古代土地流轉是具有重要作用和意義的。學界對于契約文書中典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但是對于江西地區契約文書中有關典賣等具有地域性的研究則較為單薄，成果不多。本文旨在拋磚引玉，以期引起學術關注。

二、館藏契約文書中的“典”

研究典這種交易形式，應以典契原件為基礎。筆者在此根據江西省博物館館藏的部分契約文書為考察對象，同時結合部分案例來探討“典”在我國傳統社會土地交易形式中的流程及其相關。

江西省博物館藏品記錄了張殿酬家族在長達61年時間里參與廣昌縣、石城縣等區域土地流轉活動的情況，其中部分契約文書是以典賣的形式賣給張殿酬家族的，有3件是以典的形式進行交易的。

廖永寧典賣水田契

乾隆叁拾年十二月金砂里上陌廖永寧典賣上陌黃連塅下分等處田官契紙

立典契人廣昌縣金砂里都上陌圖" 甲廖永寧，今有續置水田，土名坐落本村黃。連塅下分，老租叁擔；又一處本村下牛灣早田貳坵，老租壹擔正。憑中出賣與廣昌縣金砂里都。江背圖" 甲張殿酬名下管業，當日三面（言議），得受典價銀銅壹拾肆兩，并無重疊典當、抑勒準折等情，如有來歷不明出典人承管，不干典主之事。自典之后，議定叁年原價取贖。今恐無憑，立此典契存照。

計開

坐落" " 處/ 田 黃連塅下分，又一處早田本村下牛灣田二坵/地" 無" 頃" " 畝/山" " 長" "寬/ 塘" " 口/ 屋" "進" " 間/ 基" "長" "寬

右開田地山塘屋基等字樣，凡典何項即于某項下填入，如無此項，出典者注明無字/ 額糧除津貼典人戶內輸納米 石 斗" 升 合" 勺" 抄" 撮" 圭入" "甲/ 戶，折銀" 拾" 兩" 錢" 分" 厘" 毫" 絲" 勿（忽）" 微" "纖

憑中：黃智遠（押）、乾隆三拾年十二月廿七日立典契人廖永寧（押）

秉筆自書（押）

奉

藩憲頒發

溫啟周典賣水田契

立典契人石城縣石上里都聯坊，三甲溫啟周。今有分授置水田一處坐落土名廣昌金砂里江背川垅場，原載老凈租八擔整，其田要行出典與人，憑中出典與廣昌縣金砂里 都江背啚" 甲 張殿酬舅公名下管業，當日三面言議，得受典價銀銅貳拾肆兩整。并無重疊典當、抑勒準折等情。如有來歷不明，出典人承管，不干典主之事。自典之后，議定叁年原價取贖。今恐無憑，立此典契存照。

計開

坐落" " 處/ 田" " 坵" "畝/ 地" " 頃" " 畝/ 山" " 長" "寬

塘" " 口/ 屋" "進" " 間/ 基" "長" "寬

右開田地山塘屋基等字樣，凡典何項即于某項下填入，如無此項，出典者注明無字。

額糧

常年津貼民糧貳斗正

批明中資柒百文贖日補還

憑中：張凱千（押）、溫德光（押）、張顯國（押）

乾隆叁拾壹年十二月吉日立典契人石城縣聯坊溫啟周（押）

代筆溫先衡（押）

奉

藩憲頒發

紅色方?。檎Z）

溫先程兄弟典賣水田契

乾隆叁拾貳年三月溫先程兄弟典廣昌江背川垅坳田官契紙

立典契人石城縣聯坊都" 圖" 甲溫先程兄弟，今有父手續置水田一處，坐落土名廣昌江背川垅坳，原載老凈租貳拾擔零叁斗二升，內將壹拾陸擔正。憑中出典與廣昌縣金砂里（都）圖" 甲張親殿酬老爺名下管業，當日三面言議，得受典價銀銅伍拾兩正。并無重疊典當、抑勒準折等情。如有來歷不明出典人承管，不干典主之事。自典之后，議定叁年原價取贖。今恐無憑，立此典契存照。

計開

坐落" " 處/ 田" "坵" " 畝/ 地" " 頃" " 畝/ 山" " 長" "寬/ 塘" " 口/ 屋" "進" " 間/ 基" "長" "寬

右開田地山塘屋基等字樣，凡典何項即于某項下填入，如無此項，出典者注明無字。

外批明中資壹千文，贖日補還。額糧肆斗正常年征貼。

憑中：溫德光（押）、張近仁（押）、張凱千

乾隆叁拾貳年三月吉日立典契人石城縣溫先程（押）、溫先學（押）

代筆人：溫先衡（押）

奉

藩憲頒發

左下角紅色方印

這三件契約文書都是以典賣土地的形式進行交易的，買主均為張殿酬，可看出土地典當本身即是一種土地權益轉讓方式。三件契約的轉讓時間為乾隆三十年（1765）至乾隆三十二年（1767），時間為頭一年的十二月至次年的三月，這表明年關及開春時節正是鄉村青黃不接之際，年關需歸還欠款，開春需要購買播種的材料，因此，典當時間發生在這段時間。這三件文書在典契內容的描述中均有“自典之后，議定叁年原價取贖。今恐無憑，立此典契存照”等語，表達出了典人對于土地的一種執念，正如古語所說的“一典千年在，賣字不回頭”，三年為期限，是希望通過未來的努力，有能力將土地的全部權利贖回。此外，館藏的另一件契約文書較為特別，為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的《南昌縣萬介人杜賣并典田契》，從文書內容的表達來看，前部分顯示是一份賣契，而后語意表達轉為典押，從他人處“典押九五典錢一百千文正”，不寧唯是，典押所得錢還需要按照“周年二分行息”的要求支付利息，根據契約要求賣主要按照規定支付利息，如有違反，錢主有權要求“中人載契尾管業”。我們看到這份契約文書通過“賣”的形式來實現其以土地為抵押而獲取貸款的實質。這種做法一直延續至民國時期，江西萬年地區的習慣中仍有這種表達形式——“萬年縣民間，典當不動產有大典與典之別。大典者，將不動產移轉于典戶，俟屆契書一定之年限滿后，即行贖回；所謂典者，雖亦須移轉不動產，但其年限，僅以一年為度耳。至所謂當契，則由借錢人將所有不動產，另書一紙杜賣契約，給與貸主收執，以擔保所貸之款，但該不動產并不移轉管業，所借之合仍行給息，若屆期不給息，或不還款，則貸主可執契主張管有其不動產。此等習慣在萬邑實為通行而公認者也?！笨梢?，“典”作為土地轉讓的形式是十分靈活的。

清光緒三十四年南昌縣萬介人杜賣并典田契

立杜賣早民田文契人六十六都十圖萬介人，今因錢糧緊急，無從出辦，是以夫妻父子合家商議，自情愿將父手遺下早民二號，計種一畝七分、二畝三分。又晚田一號，計種一畝二分，俱坐落門首，四址詳列于后，請中說合，自甘情愿出賣與六十都上二圖周國佐表弟名下子孫永遠為業，當日三面（言定），實值價錢一百三十千文正。此即契錢兩清相交訖，其田未賣之先，盡過親房族內人等，無人成交，方行立契出賣外姓，所做交易，實是二比情愿，并非逼勒準折，亦無重疊典當以及來歷不明、互混不清等情。如有此情，不干買主之事，賣者一力承擔，自賣之后，任從買主管業耕種，車水蔭注照依古例，過割鱗冊歸戶，一概無阻，不得另生枝節，永無增找回贖?？挚跓o憑，特立此杜賣文契永遠為證。

同年月日契內價錢一并收足。計開坐落本村門首，四北。

憑中人：張源齋、張小軒、張玉成、楊華茂、汪益祥、張皆興依口代筆：羅小湖正契存照

光緒三十四年歲次庚申六月十一日立杜賣早民田文契人六十六都十圖萬介人

一批此田實典押九五典錢一百千文正，當日面議周年二分行息，其息按期交納，不得推約延期，如有拖欠分文，過期不交，任憑請出中人裁契尾管業無阻，決無異言，恐口無憑，立此典押字約契尾一紙永遠存證。

光緒三十四年歲六月日立典押字人萬介人

憑在場：張皆興、張玉成、楊華茂、張小軒、羅小湖并筆

三、“典”的意義

謝在全認為，通過出典行為而使出典方有回贖典契（物）的機會，這種形式能夠照顧到維護傳統習慣而又能滿足出典人因經濟原因獲得暫時收益，同時使交易雙方各得其所。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典主要置換的或者處置的是固定資產（即不動產），比如房產、土地（包含山、林、池塘）等。廣大百姓將出典看作是活賣，又稱為典賣，但又與絕賣是完全不同的一種交易方式。進入清代后，官方為了方便從交易方式上區分典與賣，規定以“永不回贖”“絕賣”等言辭作為賣契的充分必要條件來進行表達，而典契則必須注明“回贖”字樣。[7]典的意義在于：首先緩解部分自耕農的經濟困難，典賣土地是一種有效的融資手段，可以幫助農民在面臨經濟困難時籌集資金；其次，提高土地利用價值，通過典賣土地，可以使土地得到更加充分的利用，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最后是保證社會穩定，典賣土地使用權可以促進社會穩定，因為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土地糾紛，防止土地過度兼并，有利于保護農民的利益。筆者認為典賣土地是一種土地經營權和使用權的轉移，即土地使用者通過支付一定費用獲得土地經營權或使用權，從而可以對土地進行耕種、建房等經濟活動。這種轉移通常是基于出典人與典權人自愿的原則，但同時也受到了清政府的控制。

總之，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典賣土地的作用和本質是為了適應當時社會的需要和保護農民的利益而產生的一種土地交易行為，它是一種有效的土地利用以及能夠為我們所理解的融資手段。

四、結論

典作為一個過程，是指出典人與典權人一般在有中間人在場的情況下簽訂的涉及兩方當事人權利與義務的契約文書，是具有典權的物質載體，一般在一定的區域內有約定俗成的格式。出典方與典權方兩方通過具體條款的協商，形成典契明確的條款，通過雙方都認可的條款，在出典方與典權方之間分配相應的權利與義務。

典這種交易行為體現了中國傳統土地產權特色的交易形式，其具有雙重屬性，即家庭屬性和經濟屬性。我國古代社會是一個典型的農業型文明社會，每一個自然人在繼承長輩不動產的同時，也希望能夠光宗耀祖，通過不斷地加強經營來保護這份家業，并不斷使之擴大規模，以此守護家族利益，同時也是傳統社會對于孝道的詮釋。田地、房產在我國傳統社會中，它們不僅僅象征的是物質財富，也是家族倫理的紐帶，是凝聚宗族團結精神的關鍵所在。

參考文獻：

[1]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編輯部.俗諺（上冊）[M].合肥：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3：173.

[2]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編輯部.俗諺（下冊）[M].合肥：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3：333.

[3]黃宗智.中國歷史上的典權[J].清華法律評論，2006（00）：1-22.

[4]寺田浩明.田底田面慣行的法律性.轉引楊一凡主編.中國法制史考證，丙卷第四卷，日本學者考證中國法制史重要成果選擇·明清卷[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384.

[5]曹樹基，劉詩古.傳統中國地權及其演變[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27.

[6]梁治平.清代習慣法[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100.

[7]張晉藩.清代民法綜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119—120.

作者簡介：

高勁松（1984—），男，漢族，遼寧鞍山人。文博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博物館學、歷史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