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四川漢墓出土錢樹上的象與象奴形象

摘要：1990年，四川綿陽何家山二號墓出土了制作精美的東漢晚期錢樹，其中，葉片上的象與象奴圖像及樹干上的佛像，與佛教的傳入有著某種聯系。文章從象與象奴及錢樹上的其他圖像入手，對錢樹的構圖特征、大象圖像的來源以及象奴身份等進行辨析，力求探究出象與象奴圖像所蘊藏的義理，以及其與錢樹相結合所反映出的漢代人生死觀。

關鍵詞：錢樹；象與象奴；佛教思想；生死觀

一、象的圖像

錢樹作為東漢早期誕生于四川成都平原的一種隨葬器物，在東漢晚期普遍流行于西南地區。出土于四川綿陽何家山的錢樹，不僅有佛像，還有著代表佛教元素的象與象奴形象。

從圖像可見，該葉片的主圖為一圓形玉璧，玉璧上方是象與象奴這一子圖像（圖1）。圖像中大象體格碩大，立于玉璧之上，頭部朝左，長尖牙伸向前端，象鼻微微蜷曲并自然下垂，四足有力地踩在玉璧之上，象尾自然垂立，象背上馱著兩個水壺。在大象身后，有一名身著短裙裝的象奴，手執長鉤，仿佛正驅趕著大象前進。

此處出現的“象”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文選·左思〈吳都賦〉》中記載：“象耕鳥耘，此之自與。”李善注引《越絕書》中講到，相傳舜在濟南歷山進行田地耕種時，有象、鳥前來相助。除文獻資料外，還有出土文物進行佐證，包括商周時期長江中下游地區出土的青銅象尊、四川盆地古蜀文化遺址發現的象牙等。

但至漢代，象在我國大部分地區還是幾乎不見蹤跡，只在云南東部還有少量分布，雖不能完全排除其來自中國南部的可能，但從與象奴的組合來分析，此處“象”的來源更可能是來自西域。《漢書·武帝紀》載“元狩二年夏……南越獻馴象”[1]；《漢書·西域傳》中記載武帝開西域后，“……鉅象、師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2]，可以看出，大象同其他異獸一起被歸為一類，皆來自西域，并且統觀東漢晚期所有墓葬藝術中的象元素，其大部分是與胡人或駱駝等一系列極具西域特色的圖像相組合的，由此也能判斷出此時的象來自西域的可能性更大。

二、象奴身份的辨析

關于象身后的人物形象，學者們對此有不同的解釋，有釋之為仙人的，亦有視其為象奴的。筆者認為此處的人物身份當屬后者。

圖中人物深目高鼻、頭戴尖帽，是漢畫像里常見的西域胡人形象，且立于大象身后并手持長鉤，“鉤”作為一種重要的馴象工具，同時也代表著象奴的特殊身份，應有馴象之意。最早關于“鉤”的文獻可見于早期佛經，《法句譬喻經》載：“佛問居士調象之法有幾事乎。答曰：‘常以三事用調大象，一者鋼鉤鉤口著其羈絆，二者減食常令饑瘦，三者捶杖加以楚痛。’” [3]漢畫像中的胡人用鉤馴象，表現出佛經內容與印度馴象傳統的一致性，具有明晰的外來特征。

1887年，在媯水河畔發現的兩件精美銀盤（圖2）也可證實象奴圖像是從域外傳來的。這兩件銀盤皆屬貴霜時期，其上也是象與象奴的圖像，象奴手握長鉤坐于象背。此處象背上的人物身份也是明晰的，手中也有明顯表示其象奴身份的馴象鉤。這不僅證明了象與象奴圖像是從域外傳入的，而且將其作為中外交流的產物也確實有跡可循。

三、錢樹上象與象奴的內涵

（一）祥瑞動物

西漢元狩二年（前121），南越國進獻馴象，時人已將大象視為祥瑞動物。有文獻記載的可追溯到西漢，班固《白虎通義·禮樂》中說：“象者，象太平而作樂”，這可能是象代表“吉祥”最初的文字起源了。

大象源于印度、緬甸等佛教國家，其一直作為吉祥、權勢、富貴、忠誠的象征。在漢傳佛教中，普賢菩薩的坐騎也是大象。佛教自印度傳入我國中原地區后，慢慢為人們所接受，并迅速興盛起來。到唐代至南北朝時期，佛教寺院遍布大江南北，佛教思想影響之廣、流行年代之久，是任何宗教難以企及的。佛教中的崇象思想更加深了人們對大象的崇拜和喜愛，特別是和中國傳統吉祥文化相融合，使大象成為一種吉祥動物。古人使用不同材質雕刻成大象的形狀，或作為配件戴在身上、或作為擺件置于案幾上、或雕刻石象坐落于大門兩旁……這些大象都蘊含著不同的寓意，但總的來說，大象作為能夠代替人類與神靈溝通的“信使”，是充滿神力的。所以中國歷代皇陵墓道的兩旁常有用石頭雕刻的大象造像，除了寓意大象作為瑞獸能為死者祈福外，還能將逝者帶上通往神靈的大道，與傳統文化中視死如歸的民俗觀念一脈相承。

（二）象崇拜

不同民族有著不同的信仰對象，他們往往將這些對象用“圖騰”來表示。談到圖騰崇拜，中國人一直以龍文化為傲，當先民們將“龍”視為中華民族圖騰時，就已將自己的民族信仰與其深深地融合在一起。圖騰不僅凝結著人類智慧與歷史文明，更是蘊藏了民族的發展與生機。由此可見，圖騰已不再是一個標志，也不僅僅停留在物質層面，觀其背后所蘊含的精神內涵與意義才是圖騰文化的核心力量。

從古至今，老撾、泰國等東南亞國家與大象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由于大象體型巨大、力大無窮、壽命長、富有靈性，因此人們常常利用其來為自身服務。在封建時代，經嚴格訓練的大象會被運用于軍事之中，在戰場上沖鋒陷陣、奮勇殺敵，屢屢立下戰功。[4]12世紀，受高棉勢力的影響，婆羅門教對大象的膜拜思想開始傳播到老撾，大象因此擁有祥瑞、智慧和富饒的象征意義，并被視為原始神靈來供奉。

自大象圖像在我國出現以來，就常與佛教元素緊密相連，學者們早已將“象”這一動物紋樣歸入佛教代表元素。佛教中的崇象觀念也是印度婆羅門教中膜象思想的進一步延伸。

（三）象背上水瓶的含義

觀世音菩薩信仰自漢時與佛教一起傳入中國，因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諱，后來簡稱觀音菩薩。觀音菩薩的形象是多樣的，其中有一種名為自在觀音的圣觀音像， 一足盤膝，一足下垂，尤顯自在，像旁置一凈瓶，里面盛滿甘露，瓶中插著柳枝，是向人間揮灑甘露的用具。《法華經普門品》中曾講述，每當海里大魚有興風作浪、沉沒舟船的危險舉動時，觀音便以灑下甘露的形式救諸眾生。臨海而居的漁民們都將觀音視為保護神，觀音信仰由此而生。觀音菩薩成為大眾心中的女神形象，且其手中托著的寶瓶既是拯救危難中人們的重要法器，也是最能代表觀音菩薩身份獨一無二的器物。

在象與象奴圖像中，象背上的兩只水壺若與佛教相聯系，則對于整個圖像的釋讀將更加貼切。筆者認為，象背上馱著的兩只水壺與觀音菩薩手里托著的寶瓶有異曲同工之妙。傳聞觀音菩薩是佛祖的弟子，而分析錢樹樹干上的佛像，觀音菩薩就不能位于樹干上，而應放置于兩側的葉片上，并用“凈瓶”來代表觀音菩薩的存在，通過大象馱物的方式，平穩地放置在象背上，以示觀音菩薩的至高位次。

另外還有關于凈瓶的說法，《漢書·食貨志上》載：“進業曰登……三登曰太平。”《漢書·王莽傳》曰：“天下太平，五谷成熟。”在漢代已有文獻提及“太平”二字，這與象和瓶的組合在諧音上有了文字的佐證。象背上馱著兩個瓶子，寓意“太平有象”。若在瓶中裝水，象征國家風調雨順；若盛滿谷物，則有五谷豐登、國泰民安的美好寓意。

四、錢樹的象征意義

錢樹的葉片上遍布著羊、馬、猴、龍等具有特定文化含義的動物紋樣，在錢樹的頂端為單片枝葉的朱雀造型（圖3），雀首昂揚，目光炯炯，望向前方，尾部羽翼豐滿，且向上揚起，給人以傲視群雄之感，立于錢樹的最頂端。首先，朱雀又稱“朱鳥”，在中國古代傳說里被視為“四靈”之一。《三輔黃圖·未央宮》中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正四方。”[5]其次，賈誼《惜誓》中的“飛朱鳥使先驅兮，駕太一之象輿”[6]，將朱雀等“四靈”視為引領死者靈魂前往仙門的保護神，并且錢樹兩側葉片上也鑄滿了祥禽瑞獸，仿佛一起陪伴著逝者，在逝者靈魂升天過程中，起著引領方向、守護逝者靈魂的作用。

圖3下部為西王母坐于龍虎座上、頭頂一璧的組合圖像。從漢代墓葬中出土的大量畫像石可以看出，西王母形象大致在漢代完成了轉型，從西漢面目可憎的兇神轉變為東漢初期雍容華貴的女神形象。在東漢時期，由于道教與神仙思想的結合，也將西王母的形象逐漸仙化，使其披上了濃厚的宗教外衣，并成為道教主神。由此，西王母成為東漢民眾敬仰的仙人，并讓大眾產生了主神崇拜的情結。在《焦氏易林》中有關于西王母的記載：“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死，與天相保。”在這里，西王母不僅是作為“不死神”的身份出現，更是擁有了與天相配的特殊地位。[7]因此在錢樹上，西王母所在的位次也是能夠充分說明其主神地位的不可替代性，以及有著與天相聯系的獨特意涵。

東漢時期，佛教思想部分地滲入神仙信仰中，但它完全是依附于中國本土的神仙思想，佛教的神靈僅僅是被作為神仙世界的一員來對待和表現的。[8]從錢樹自上而下的位次可以看出，佛教元素僅在該時期進入道教神仙語境里，成為仙境系統的一部分，但主要還是以道教主神——西王母為偶像崇拜，以及各種陪伴或引領升天的仙禽瑞獸，最終共同構成了引導逝者靈魂升天成仙的獨特含義。

五、結語

從整株錢樹上的紋樣來看，其包含了道教與佛教兩種宗教義理。錢樹上的佛教元素，除了樹干上的五尊佛像以外，就是象與象奴的圖像，其余都是組合神仙道教系統的元素，如西王母和羽人圖像，龍、虎、鳳鳥等動物圖像以及靈芝這類藤狀植物圖像。從整體上看，還是以道教元素為主、佛教元素為輔的，這體現出佛教文化正在滲入，但未完全取代東漢末年道教主神崇拜的信仰，并且仙境系統與佛教系統兩種模式同時出現在一株錢樹上，都表達出同一種含義，那就是在祥瑞動物的保護下引導死者靈魂飛升，向著西王母所在的昆侖仙山而去，前往與現世完全隔離的彼岸世界。由此也可看出，漢代人對于佛教東傳的接受心理，并從兩種宗教中都提煉出與靈魂升天的相似內涵，作為能在同一株錢樹上看到兩種不同模式相交融的理由。總體而言，在漢代，佛教文化在民眾生活的不同層面有著不同深淺程度的滲透，但本土道教思想在墓葬藝術中仍占有不可小覷的重要地位。

參考文獻：

[1][2][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中華大藏經》編輯局.中華大藏經[M].北京：中華書局，1992.

[4]李家慧.老撾象文化研究[D].廣西民族大學，2021.

[5][清] 孫星衍，[清]莊逵吉.三輔黃圖·未央宮[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6][戰國]屈原.楚辭·惜誓[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9：243.

[7]李冀.試論漢代西王母形象的演變與發展[J].老子學刊，2017（01）：131-139.

[8]賀西林.東漢錢樹的圖像及意義——兼論秦漢神仙思想的發展、流變[J].故宮博物院院刊，1998（03）：20-31.

作者簡介：

聶莎（1998—），女，漢族，重慶江津人。西南大學美術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藝術學理論專業，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