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今人對《周易》“貞兇”一詞的探討中,大多對傳統“雖正而兇”的訓釋頗有微詞,主要原因在于誤解了“貞”與吉兇的關系。“雖正而兇”的解釋不僅最符合《易傳》“正乎兇也”的本義,而且并不否認“貞”與“吉”的正相關關系,它只是說明了實現吉的復雜性與特殊性。“貞兇”觀念體現了《周易》對主體道德行為的重視,其內涵又因孔子等人“德重于占”的觀點得到進一步的豐富與完善。
[關鍵詞]《周易》;貞兇;雖正而兇;德重于占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標識碼]A
[DOI]:10.20122/j.cnki.2097-0536.2023.10.012
“貞”字在《周易》中出現頻率極高,且常與“吉”“兇”“厲”“吝”等斷辭相連。傳統易學訓“貞”為“正”,如《師·彖傳》云:“貞,正也。” [1]如此,“貞吉”一般被釋為“守正則吉”,無甚爭議。然而,當“貞”與不吉之辭相連時,如“貞兇”“貞厲”“貞吝”等,則不易理解。以“貞兇”為例,古代學者多以“雖正而兇”釋之,但這種觀點遭到多數現代學者反駁。本文嘗試梳理關于“貞兇”的爭論,探討其爭論焦點,以期對“貞兇”做出合理解釋。
一、“貞兇”釋義分析
《易傳》釋“貞兇”為“正乎兇也”, [1]這一解釋沒有點明“正”與“兇”的關系,因而比較模糊。以“貞兇”為“雖正而兇”,主要源于程頤、朱熹的說法。據《周易本義》,朱熹均以“雖正而兇”之意來注解“貞兇”, [2]意即人雖能堅守正德,卻仍不免于兇險。“正”是人的主觀意志行為,“兇”是人的客觀結果或處境。程頤并未像朱熹對“貞兇”形成固定的詮釋體例,除了用“雖正而兇”進行注解外,他將部分爻辭中的“貞兇”釋為“固守而兇”,如注解中孚卦上九爻辭云:“貞固于此而不知變,兇可知矣。” [3]
朱熹、程頤的解讀比較接近《易傳》“正乎兇也”的本義。在《周易》中,與“貞兇”一詞結構相似的是“貞吉”。《易傳》對“貞吉”的解釋,見于《隨·象》和《頤·彖》,二者分別以“從正吉也”、“養正則吉”來解釋“貞吉”。 [1]就詮釋體例而言,“雖正而兇”的解釋與之結構相似,他們都將“貞”看作人的道德意志行為,將吉兇看作人的客觀結果或處境。正因如此,朱熹、程頤的觀點影響很大,得到了大多古代學者的認可,如朱震、來知德、王夫之等。
然而,在現代學者有關“貞兇”的探討中,大多站在了朱熹的對立面。一些學者在堅持“貞”為“正”訓的基礎上對“貞兇”作出了新解,如黃壽褀、張善文在《周易譯注》中指出,《易》家多釋“貞兇”為“雖正而不免于兇”,但似乎“于義未安”,故以“守正防兇”解釋“貞兇”。 [4]另一些學者不拘泥于“貞”之“正”訓,如李鏡池先生以“貞”為“卜問”意,并將“貞兇”、“貞厲”等作為“貞”不應訓“正”的論據之一,他說:“‘正’之一字,是一個絕對的‘好’名詞,何以會‘正’而致‘兇’,‘正’而致‘厲’致‘吝’呢?” [5]高亨先生同樣以“貞”為占問之意,認為“貞兇”猶言“占兇”。 [6]這種觀點借助了甲骨卜辭的研究成果,因而得到了廣泛認同。此外,屈萬里先生認為將“貞”視為“正”或“卜問”均不通,故以“守其素常不變”一義釋“貞”,如此,“貞兇”即謂守其素常則兇。 [8]成中英、王化平認為《周易》中的“貞”字多義,但他們與屈萬里先生相似,以“固守”義解釋“貞兇”之“貞”。 [9] [7]這類觀點與程頤的部分注解相似,也與《周易》重變通的思想相契合,值得借鑒。
上述學者對“貞兇”的新解都有一定道理,但“雖正而兇”的解釋也不應被輕易否定。朱熹的觀點被今人詬病,主要是在他們的思考中存在一種預設,即作為正面行為的“正”、“守正”,理應帶來好的結果,絕不應導致“兇”。比如,除前引李鏡池先生的疑問外,屈萬里先生也對此抱有疑惑,他說:“寧有守正者而兇而厲,而乃教人以不可正耶?《易》義之不如是,可斷言矣。” [8]王化平也認為:“傳統易學常釋‘貞’為‘正’‘守正’,是一個純粹正面的詞。拿這樣的意義去理解卦爻辭,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 [7]然而,守正的結果一定是美好的嗎?這涉及到對“貞”與吉兇關系的理解。
一般而言,“貞”與“吉”呈正相關關系。一方面,從《周易》的價值導向功能來看,朱熹說:“蓋上古之時,民淳俗樸,風氣未開,于天下事全未知識。故圣人立龜以與之卜,作《易》以與之筮,使之趨利避害,以成天下之事。” [10]在這一過程中,吉、兇等斷辭通過預測未來結果的方式,表達其價值導向,進而影響人們的精神修養、道德實踐。“貞”作為四德之一,自然是《周易》倡導的行為,而趨吉避兇、趨利避害又是人之常情,于是,“貞吉”、“利貞”就通過“吉”、“利”來引導人們做出守正的行為。另一方面,從《周易》的用例來看,“貞”也確實與“吉”、“利”等詞搭配居多。據高亨先生的統計,《周易》涉及“貞吉”的爻辭有三十九條、“利貞”有三十八條,遠多于僅有十條的“貞兇”。 [6]這也能解釋上文提及的預設,即“兇”不應成為“貞”的結果,因為“貞兇”似乎與《周易》以“吉”引導“貞”的觀念相矛盾。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周易》是強調變化的。《周易略例》云:“卦者,時也;爻者,適時之變者也。” [11]人所處的環境、時間在不斷變化,所以需要根據具體情境隨時而動。卦爻的變化性與特殊性說明,人們的守正行為不一定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帶來好的結果。因此,“貞兇”是否與“貞吉”矛盾,還需結合具體卦爻辭分析。
在《周易》中,涉及“貞兇”的爻辭有十條。其中,《剝·初六》和《剝·六二》所言“蔑貞兇”者, [1]易學家一般將之看作“蔑貞,兇”,認為是“蔑貞”以致“兇”,此與“貞兇”不同,故本文暫不對其進行討論。剩下八條涉及“貞兇”的爻辭,可將造成“兇”的原因分為兩類,一是主觀決策或行為的不當,二是客觀條件的限制。
首先,涉及主觀決策或行為不當的包括《師·六五》《頤·六三》《巽·上九》《節·上六》《中孚·上九》《恒·初六》。
《師·六五》云:“田有禽,利執言,無咎。長子帥師,弟子輿尸,貞兇。” [1]師卦講用兵之道,六五為陰爻,朱熹視其為“柔順而中,不為兵端者”, [1]即不主動挑起爭端,但如果敵犯于己,不得已而應戰,就是“無咎”,這是由戰爭的正義性質決定的,此即六五爻之“貞”。然而,當具體決策出了問題,仍會遭遇兇險,如朱熹說:“又戒占者,專于委任。若使君子任事,而又使小人參之,則是使之輿尸而歸,故雖貞而亦不免于兇也。” [2]雖然戰爭性質是正義的,但決策出錯,委任不當,可能會使“長子”與“弟子”爭權,最終導致失敗。
《頤·六三》云:“拂頤,貞兇。” [1]頤卦講頤養之道,《頤·彖》云:“頤,貞吉,養正則吉也。‘觀頤’,觀其所養也。‘自求口實’,觀其自養也。天地養萬物,圣人養賢以及萬民,頤之時大矣哉!” [1]可知,“養正”的關鍵在于“自養”,或由上位者(圣人)養下位者(賢、萬民)。來知德認為六三爻“不求養于初,而求養于上之正應”,這屬于上位者養下位者的情況,符合“養正”之意,此其“貞”,但“六三陰柔不中正,本乃動體,至三則動極而妄動矣,故有拂頤之象。占者得此,雖正亦兇”。 [12]程頤、朱熹等人也把六三爻不中不正看作違背頤養之正以致兇的原因。 [3] [2]人最開始的行為符合正道,但由于其缺少德行修養,最終可能違背正道以致于兇。
此外,人的行為雖然守正,但如果超出了一定限度,其最終結果也不會太好,如朱熹注《巽·上九》云:“巽在床下,過于巽者也。喪其資斧,失所以斷也。如是,則雖貞亦兇矣。” [2]巽卦“以卑順為體”, [1]謙遜卑順者,不違不逆,但是卑順過度,便失其剛斷,因而兇險。又如,朱熹注《節·上六》云:“居節之極,故為‘苦節’。既處過極,故雖得正而不免于兇。” [2]節制、節約本是好的德行,但過度節制以致刻薄,就成了“苦節”,最終難免于兇。再如《中孚·上九》,朱熹云:“居信之極而不知變,雖得其貞,亦兇道也。” [2]守信雖然是“貞”,但過分守信而不變通也容易導致兇險。《恒·初六》同理,王弼云:“求深窮底,令物無余缊,漸以至此,物猶不堪,而況始求深者乎?” [1]卦的初位一般象征事之開端,不宜有過多、過度的作為,朱熹也說:“然初居下而在初,未可以深有所求。” [2]居初位而“始求深”,是其行為過度而致兇。
其次,因客觀條件的限制而導致兇險的是《屯·九五》和《隨·九四》。
王弼注《屯·九五》云:“處屯難之時,居尊位之上,不能恢弘博施,無物不與,拯濟微滯,亨于群小,而系應在二,屯難其膏,非能光其施者也。” [1]九五爻以陽剛之德居中得正,此其“貞”。卦之五位又是君位,本應該恢弘博施,但它與六二爻相應,故所施恩惠太過偏狹。九五爻之所以做不到恢弘博施,與其所處的環境有關。屯卦的上卦為坎,《說卦》云:“坎,陷也。” [1]九五爻處坎卦之中,如同陷入險難。人的行為雖然守正,但受限于外部環境的險難,很可能不免于兇。
不同于《屯·九五》受外部環境限制,《隨·九四》的兇險則源于其自身所處之位。《系辭下》云:“二與四同功,而異位,其善不同,二多譽,四多懼,近也。” [1]韓康伯注云:“位逼于君,故多懼也。” [1]因五為君位,四又近于五,故四又稱“臣位”。居于臣位,雖能做到堅守正德,但無奈于其位近于君,難免功高震主之危,如程頤說:“九四以陽剛之才,處臣位之極,若于隨有獲,則雖正亦兇。為臣之道,當使恩威一出于上,眾心皆隨于君。若人心從己,危疑之道也,故兇。” [3]
由上述分析可知,《周易》意識到,在某些特殊情境下,即便人能夠堅守正德,但因主觀決策行為的不當或客觀條件的限制,最終不一定實現好的結果。因此,“貞”與“吉”雖然一般呈正相關關系,但在特殊情境下,也呈非正相關關系。“貞兇”只是說明了實現吉的復雜性與特殊性,并未否定“貞”與“吉”的正相關性,所以“貞吉”與“貞兇”并不矛盾,“雖正而兇”的解釋也具有合理性。
既然如此,則又牽涉到另一問題。《周易》通過“吉”、“兇”等斷辭影響人的價值選擇,見“貞吉”方知守正則吉,《周易》也得以實現其價值引導功能;但若見“貞兇”之辭,知道自己可能陷入“雖正而兇”的情境,又應如何自處?是否還要守正?
二、“貞兇”的自處之道
對于陷入“貞兇”情境的人,《周易》認為他們仍應堅守正道,原因有二。其一,兇只是暫時的,堅持“貞”最終會擺脫兇險,如《節·上六》:“苦節,貞兇,悔亡。” [1]朱熹解釋“悔亡”說:“然禮奢寧儉,故雖有悔,而終得亡之也。” [2]過度節制則成“苦節”,“苦節”雖兇,但節制、節儉畢竟是美德,所以《周易》相信,守此正德終能消除禍患。其二,既然吉的實現還需要一定條件,那么在守正的同時完善相關條件,就可擺脫兇險,復歸于吉。主觀條件依靠人為努力尚能完善,如優化決策,懂得審時度勢等,但客觀條件卻不易改變,對于這種情況,《周易》又如何看待?《隨·九四》云:“隨有獲,貞兇。有孚,在道,以明,何咎?” [1]九四爻居人臣之極,雖守正德,卻難免功高震主之危,但《周易》不認為其有咎,原因就在于做到了“有孚”、“在道”、“以明”,即心懷信義,堅守正道,光明磊落。可知,雖然難以通過擺脫客觀條件的限制來避免兇險,《周易》仍然對人的守正行為表達了認可。
涉及“貞兇”的爻辭反映出《周易》對人自身意志行為的強調,尤其是主體的道德行為,這一思想傾向影響了后來的學《易》者,其中最重要的當屬孔子。孔子學《易》重德義,提出了“德重于占”的觀點。據帛書《周易》之《要》篇記載:“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幽贊而不達于數,則其為之巫;數而不達于德,則其為之史。’” [13]孔子從德義而非占筮的角度理解《周易》,認為“仁守者”應在《周易》筮數中發掘道德內涵。因此,孔子特別強調他“與史巫同涂而殊歸”。 [13]“同涂”者,在于他們都以《周易》為工具。“殊歸”則在于其目的不同,“史”、“巫”不顧《周易》的德義內涵,將它作為占筮工具,預測吉兇禍福,從而達到趨吉避兇的目的;孔子作為“仁守者”,則運用《周易》蘊含的道德內涵來指導人生,以達到“可以無大過矣”的境界。孔子始終相信,人的德行才是根本,君子應在德行中求吉,而非依靠祭祀或卜筮,他說:“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卜筮而希也。” [13]因為在他看來,人的德行比占筮所得的吉兇更加重要。
除此以外,《系辭》作者也和孔子一樣,強調人的德行重于占筮結果。《系辭下》云:“吉兇者,貞勝者也。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 [1]這就將“貞”提到很高的位置,所謂“天下之動”,既包括人事的吉兇禍福,也包括自然的天地陰陽變化。人面對天下一切之“動”,都須持守“貞”的態度,方能克勝吉兇,明觀天地陰陽之變。可見,“貞”作為主體道德行為,遠比作為結果的吉兇重要。
孔子等人關于《周易》卜筮的看法,進一步豐富了“貞兇”的內涵,并影響了后世易學家對“貞兇”的理解,如來知德注《節·上六》云:“《易》以禍福配道義,而道義重于禍福,故大過上六‘過涉滅頂,無咎’,而此曰‘悔亡’,見理之得失重于事之吉兇也。” [12]來氏將“德重于占”的觀念融入對“貞兇”的解讀中,為我們理解“貞兇”提供了很好的思路。既然主體的道德行為重于吉兇禍福,那么當占者得“貞兇”之辭,或陷入“貞兇”之情境,他仍應堅守正德,而不必過分在意結果。
三、結語
綜上,本文認為,將“貞兇”解釋為“雖正而兇”是合理的,不宜輕易否定。“貞兇”只是說明了實現吉的復雜性與特殊性,并沒有否認“貞”與“吉”的正相關性,因而與“貞吉”并不矛盾。不同于“貞吉”直接以“吉”來引導人們實現守正的行為,“貞兇”另有其意義:一方面,“貞兇”提醒人們,在一些特殊情境下,要實現吉除了守正之外還需完善一定條件;另一方面,“貞兇”也教人不必太過功利地看重成敗得失,而更應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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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瀚中(1999.3-),男,漢族,四川樂山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