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消滅私有制”翻譯的幾點思考

[摘要]近期社會上出現了對“消滅私有制”的翻譯存在誤譯的討論，有些學者從語言學的角度進行了澄清，本文基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對馬克思和斯密等經濟學家的觀點進行了比較，闡釋了兩者的差異，并結合歷史現實分析了土地產權私有的弊端，從理論邏輯和現實實踐的角度進一步闡明“消滅私有制”翻譯的準確性。

[關鍵詞]消滅私有制；土地產權；斗爭；級差地租

[中圖分類號]A811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20122/j.cnki.2097-0536.2023.10.001

針對《共產黨宣言》中的“消滅私有制”的翻譯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這是漢語翻譯的誤譯，如胡德平（2016）認為，對于私有制應當用廢除或停止來翻譯前面的動詞Aufhebung，絕不能用“消滅”這個詞?！跋麥缢接兄啤钡姆g使得私營企業主頗懷疑慮，盡管改革開放后對私營企業“喂了近四十年的定心丸”，私營企業家“仍然心神不定”。賈康（2023）也認為“消滅私有制”屬于誤譯，造成民營經濟“定心丸”總吃不到位，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消滅私有制”的傳統觀念根深蒂固。

也有學者持相反觀點，如顧錦屏（2003）等認為“消滅私有制”的翻譯是正確的，并指出《共產黨宣言》的英譯本在1888年出版時，Aufhebung被譯為Abolition（“廢除”“消滅”），這個譯本經過恩格斯本人的親自校訂，恩格斯還為其寫了序言，可見《宣言》作者本人是認可“消滅私有制”翻譯的，而且這就是作者的本意。此外，陳紅娟（2021）通過對不同文本的詮釋學分析，認為盡管“消滅私有制”的譯法沒有改變，但其詮釋重點已經從革命行動的絕對化向具體行動的條件性轉移。

針對這一問題，現有的研究多從語言學、翻譯學和文本概念的角度進行澄清，正如馬克思所說，問題不僅在于哲學家們對世界的解釋，而更在于改造世界的實踐，要“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因此本文基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文本和真實世界的實踐展開分析。

一、私有產權是歷史產生的

國民經濟學家將財富客體置于主體的外部，主體對外部財富的清晰、排他性占有構成私有產權。斯密認為人類自從走出原始社會以后就擁有了私有財產，在歷史的進程中，這種私有產權從超出自身需要的畜群到剩余農產品再到土地所有權逐步開展。這一理論寫進了后世的經濟學教科書中，并進行了“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教條式固化/美化。

馬克思認為私有產權是歷史進程中的產物。任何在歷史上產生的東西也都將在歷史的發展中消失，不存在永恒的東西，私有產權也終將消失而不會永存。正如馬克思所說，“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 [1]，私有產權并不神圣，它只是暫時存在并終將走向滅亡。

馬克思認為在歐洲封建土地所有制下，土地財富和人之間存在某種互滲關系。封建領主在其領地上不僅擁有物質財富的所有權，也依據其貴族的政治地位，享有其領地內糾紛處置的審判權。領地內農奴對領主構成人身依附，不僅在物質上農奴要向領主繳納貢賦，在精神上農奴對領主也有忠順、服從、敬畏的倫理義務，甚至農奴本身也是領主的財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領主/農奴）向人與物之間的關系轉化（人異化為物，農奴即財產）。這種封建倫理也要求領主對農奴有保護義務，特別是遇到外部劫掠風險時進行武裝保護，形成了封建領主——騎士——農奴（士兵）的社會結構，農奴在平時上繳勞動產品，在戰時作為士兵來源。封建倫理也要求領主維持其領地內農奴之間的相對平等。

農奴對領主上繳勞動產品，是受武力（騎士階層）的逼迫不得不進行，而封建領主在進行審判時——是偏袒還是相對公正，在對待農奴的態度時——是暴虐還是相對寬宏，在剝削農奴的勞動時——是極限壓榨的竭澤而漁還是給予農奴一定的生存空間，則在很大程度上帶有封建領主的個人色彩。這種個人色彩，使得不同領地，乃至不同領地——領主——農奴構成的整個封閉系統，都有其各自鮮明的不同特征 [2]，正如馬克思所說，“地塊隨它的領主而個性化”，使得“土地仿佛是它的領主的無機的身體”，封建領主的有機身體，在這種財富和人的互滲中，延伸/擴大到土地的無機界，推到極限即路易十四所說的“朕即國家”。這種人與土地的一體連接，使得土地所有者和土地之間的關系更為密切，超越了與單純實物財富的關系，人滲透到物。

只有破除封建土地所有制，現代意義上的私有產權才會出現。當封建領主自身不從事其領地的經營，而是心安理得讓租地農場主去操持土地、開辟財源，這時連接人和土地便不再是個性化、人格化的因素，而是“人的錢袋了” [2]。原來系統中“溫情”的一面消失，只剩下冰冷、算計的金錢關系。當代新制度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斯認為，有利于經濟增長的現代私有產權體系在晚近的十八世紀西歐才逐漸興起。在這一點上諾斯與馬克思的觀點較為接近。

二、資本主義看待私有產權帶有教條庸俗特征

如果說斯密等古典經濟學家，發現了財富的勞動源泉，是真正的思想家。那么后世的庸俗經濟學家，站在資產階級利益集團的立場上，把私有產權當作經濟運行的必然前提，并對其進行了教條式的僵化/固化，認為私有產權是理所當然/永恒的，則恰恰體現了其庸俗性特征。這種教條化，不僅使得其經濟學在解決現實問題時乏力，也把由斯密發展起來的經濟學拖入技術性不斷增強、思想性不斷趨弱的泥沼之中。

國民經濟學家認為，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減少政府干預讓市場依據自身的規律自發運行，就能達致整體福利的提升。這種說法僅強調“自發運行”——最好還是在設想出來、現實中并不存在的“完全競爭市場”中，但并未提及全球范圍內資本原始積累時期的殘暴，真實的歷史是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為分割/重新分割世界殖民地而不斷爆發各類戰爭。正如列寧指出，壟斷“凌駕于競爭之上”，“產生許多特別尖銳特別劇烈的矛盾、摩擦和沖突” [3]。

后世庸俗經濟學家將國民經濟學家的思想教條化，將真實現象納入到概念框架中進行觀察，從這種觀察角度出發，對分裂的、局部的社會經濟現象進行規律總結，并試圖通過數學公式將那些所謂的規律凝固起來。這種對諸局部現象的分析，看起來顯得“客觀精確”，孤立抽象出來的數學公式也在表面上具有了自然規律的外觀。據此庸俗經濟學家認為，現實如果在遵循數學規律的真空中進行發展，就能達到圓滿狀態，實現歷史的終結，資本主義社會將成為唯一適合人的本質的理想社會。但正如盧卡奇指出，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家“始終都從個別資本家的觀點考察資本主義的發展，并因此而陷入一系列無法解決的矛盾和虛假問題之中” [4]。

依據馬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的觀點，西方庸俗經濟學家所倡導的所謂“普世價值”，是資產階級統治者用來維護自己統治的思想工具，其真實的意圖在于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

三、不同主體之間存在斗爭關系

斯密認為每個人通過對自身利益目標的追求，在市場看不見的手的調節下，會在整體上自發促進全社會福祉的提高，實現整體的利益。也即如果整個社會每個人都追求自身的利益，會在整體上實現全體的利益，盡管每個人在追求自身利益時并不考慮他人/社會整體的福祉。

馬克思在《手稿》中對地租進行分析時，對斯密“個人自利通過市場協調導致眾人福祉增進”的思想并不認同，認為斯密所得出的結論“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始終同社會的利益一致”，是“荒謬”的。馬克思分析了當時英國土地市場中的三類主體（土地所有者——租地農場主——雇農），認為這三類主體之間利益并不是協調一致的，在各自追求其利益時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馬克思直接將這種矛盾稱為主體之間的“斗爭”。

首先是土地所有者和租地農場主之間的斗爭。土地的自然肥力和地理位置構成了級差地租Ⅰ，租地農場主在耕種土地期間追加投資，改良土壤肥力，增加土地的產出率，這構成了級差地租Ⅱ，盡管租約期間級差地租Ⅱ由租地農場主獲得，但租約到期后，由于土地的不可移動性，以前投入資金增進的土壤肥力固定在土地上，級差地租Ⅱ完全由原土地所有者獲得，重新訂立租約時，土地所有者往往提出更高的地租。因此租地農場主往往想要延長租期以獲得級差地租Ⅱ，而土地所有者往往想要縮短租期以盡早占有級差地租Ⅱ，圍繞著租約期限和級差地租Ⅱ，土地所有者和租地農場主之間存在斗爭。

其次是針對農業工人/雇農的壓迫。正如資本家的利益和工人的利益敵對一樣，租地農場主和雇農/農業工人之間也存在斗爭關系，租地農場主本來就具有延長雇農勞動時間、增加雇農勞動強度進而剝削雇農、榨取更多剩余價值的傾向，當土地所有者提出更高租金要求時，租地農場主為了維持和過去相同的利潤，則會把雇農的工資進一步壓低，只有支付更少的工資，才能在土地租金提高的條件下，保持利潤不變甚至提高。如果土地所有者還進一步索要更高的租金，租地農場主還進一步索求更高的利潤，自利到貪婪的程度，則只有繼續把雇農的工資壓到最低限度以下，使本來就貧困的雇農變得更加赤貧。

對此，馬克思明確指出“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同社會的利益完全不一致” [2]。而且土地所有者、租地農場主、雇農三者之間的利益相互敵對，存在斗爭關系。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廣大勞苦人民受到深重壓迫，只有奮起反抗，與壓迫者進行英勇斗爭，才能爭取到自身的真正利益。工人階級與資本家的利益并不一致，也不會憑空得來，只有靠斗爭才能獲取。

四、土地私有不利于經濟社會的穩定發展

從土地方面，則更容易看出土地私有的弊端。帝俄時代在農奴制改革和斯托雷平改革后，盡管農奴擺脫了對領主的人身依附，也可以擁有土地并進行買賣，即通過土地私有化，使“自由”農民獲得原公社份地的土地所有權并可以進行土地買賣。但這種改革沒有遵循公平的原則，較大比重的土地被少數原領主和富農占有（改革帶有贖買的性質），大量的普通農民和貧農只能去劃分較少比重的土地。如果農戶家庭中小孩、老人人口多，而其所有的土地面積狹?。ú蛔阋责B活眾多家口），則他只能通過賣出土地、充當雇農以維持生計，但此時的大土地所有者只是作為資本家對農業工人進行剝削，并不承擔原封建領主對農奴的社會保障責任，雇農、貧農進一步向貧困的深淵滑落。

俄國民粹派認為農奴制時代的農民淳樸善良，代表俄羅斯人的傳統好品質，如果依據資本主義原則進行市場交易，人們就會日趨狡詐，喪失原有的倫理美德，主張退回到農奴制的封建老路上。改革后雖然出現了農業產出的提高和效率的提升，但并沒有實現“在沒有人情況變得更壞的條件下，一部分人情況變得更好”這種帕累托改進，現實是改革后絕大多數農民的現實境況并沒有比改革前的農奴時代有所好轉，現實的窘迫也使不少人懷念過去，進而傾向于民粹派的觀點。

如果民粹派的觀點在現實中獲得某種程度的落實，對此傾向列寧指出俄國整個國家的土地制度將在“長時期內還保持著農奴制特點” [5]，而如果“粉碎農奴制的一切殘余”，使絕大多數自由的農民獲得初始面積相對均等的土地所有權，并依據資本主義原則進行土地私有權的買賣，則雖然在此過程中小農經濟能夠獲得一定程度的發展，但通過買賣導致土地兼并和大地產的集中將不可避免，最終的結果仍然是農民之間的貧富分化，而且“農奴制的痕跡消滅得越徹底，農民的分化就進行得愈迅速”。

正如馬克思在《手稿》指出“進行地產分割的地方”，總是“回到具有更加丑惡形態的壟斷” [2]，“對壟斷的最初揚棄總是使壟斷普遍化，也就是使它的存在范圍擴大?！睂Ψ饨I主土地壟斷的最初揚棄，經過土地所有權買賣的普遍交易，最終的結果還是大地產的集中壟斷。如果說封建制下領主有關所有權的“荒謬的神秘主義”對土地集中還構成某些限制（土地帶有人格性，這種人格性/家族屬性不可改變，構成了土地兼并難以逾越的障礙），那么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單純金錢的力量更容易沖破土地的界限，更大范圍的土地集中愈發容易。

馬克思的上述分析在印度得到了驗證，由于印度實行土地產權私有的制度，土地所有權長期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只占不到2%的少數富有農戶擁有14%的土地，占總數50%的眾多小農只擁有1%的土地，23%的農戶是佃農與半自耕農的混合，無地農戶比重占到35%。產權私有的農地制度，導致“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惡性競爭，處于不利競爭地位的小農，一旦遇到風險，為了維持基本生存，也只能將其少量耕地賣掉，被迫加入到無地農民的行列。大量無地農民擁擠在孟買那樣的“貧民窟”中，以“景觀”的方式現實的呈現了資本主義私有制所造成的極端貧富分化。盡管印度耕地多，氣候條件良好，但也只是少數大土地、大資本的富有所有者，多數農民的生計舉步維艱，甚至還掙扎在溫飽線上。

五、結語

革命導師列寧明確指出“私有制關系……，它就必然要腐爛，——它可能在腐爛狀態中保持一個比較長的時期，……但還是必然要被消滅的?！?[3]進一步明確了“消滅私有制”。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是共產黨，消滅私產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從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角度來看，私有制的消滅不是立即就能完成的，也不是所有財富的私有產權能夠被同時廢除，消滅私有制有一個歷史過程，有些財富（如土地）可以率先完成，有些則靠后。恩格斯認為革命不能“以一次簡單的突然襲擊來實現社會改造”，汪亭友（2012）認為消滅私有制，不是要立刻消滅私有制?！跋麥缢接兄啤笔强隙ǖ模绻接兄啤霸诟癄€狀態中保持一個比較長的時期”，那么在這一時期中，也應當充分發揮其促進生產力的積極作用。

參考文獻：

[1]馬克思.資本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2]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3]列寧.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4]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

[5]列寧.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西省優秀博士來晉工作2019項目，項目名稱：“農村土地金融體制創新研究——在鄉村振興背景下”（項目編號K271999065）

作者簡介：侯凱（1986.11-），男，漢族，山西壽陽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