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駛在哈瓦那的老爺車,基本產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當卡斯特羅在1958年推翻巴蒂斯塔政權后,富裕的古巴人和外國人望風出逃;資金可以輕松地越過海峽,而車輛和房產則被遺留在了身后的島嶼上。
70年間,這些逐漸步入高齡的古董車幾經轉手,駛過哈瓦那老城的石板路、城郊的甘蔗田,在颶風中破損,在海風里老去。汽車工業的缺失和零部件的缺乏,把不少古巴人培養成了修理古董車的技師。
落日前的海濱大道,是我在哈瓦那最愛去的消遣之處。比起老城內狹窄的街道和擁擠的人群,海濱大道倒有種好萊塢的氛圍,金色的日光可以遮蓋一切陳舊和破敗,寬闊的海洋也能讓人的心情豁然開朗。在普拉多大道的盡頭和23街的路口,余暉從左側的新城灑下,海濱大道會呈現黃金一般的色彩,這讓行駛其間的老爺車更增添了一些歷史的滄桑。
游客們可以花上60美元,挑選一輛老爺車沿海濱大道游覽一小時,這是古巴人三個月的薪水。這些作為出租車使用的古董車,大部分是雪佛蘭的英帕拉(Impala),無論在外觀還是內飾上,都保存得要遠遠好于古巴人的自用車輛——普通民眾如果擁有自用車輛,基本是來自蘇聯時期的拉達。
在這樣一座小島上,古巴人似乎從來不為外來事物而感到自豪。和我接觸的古巴人中,每次聊到神采飛揚時,話題往往與那些自然的饋贈有關:雪茄、朗姆酒、蔗糖和龍蝦。在一個近乎封閉的國度,哈瓦那海濱大道有著不同尋常的開放姿態,這條占據圍繞老城海岸線將近一半的濱海之路,如同一條細細的分割線,在地面上清晰地隔開了大陸和海洋、文明和自然,而后向外部世界敞開了胸懷。
在靠近莫羅堡壘的一側,海灣變得狹窄,無風無浪使得這里更容易海釣。我看到每天從午后到日落,這里都會聚集眾多的漁夫。垂釣者既有十一二歲的兒童,也有耄耋老人,他們沒有漁船,沒有漁網,一根魚竿已經是他們所能獲取的最好工具。即使是簡單的魚竿,也并非人人都有機會獲得。絕大部分的垂釣工具僅僅是一團漁線。
他們站在石墻上,靜止不動,一手握著成團的漁線,一手緩慢地釋放漁線讓其滑入水中。漁夫們拿捏魚線的雙手極為優雅靈巧,就如哈瓦那成名的芭蕾舞者。在漁夫的身旁,躺著幾條海魚,這是釣龍蝦的誘餌——因為相比龍蝦,海魚在市場上的價值太低,所以一般只會將其作為龍蝦的誘餌或者家人的晚餐。
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對于龍蝦的需求極大,剛剛出海的活龍蝦是硬通貨,餐廳的收購價最高可達5美元,這對于人均月收入只有20美元的古巴人而言,是個不菲的價格,也驅動著男女老少投身于追逐龍蝦的事業中。
清晨的哈瓦那有著恬靜而蓬勃的氣氛,海島在棕櫚樹的庇護下一夜好眠,海洋的潮氣蒸發在東方的第一縷陽光中。古巴人會在此時涌入狹窄的老城街道,就如新注入血管的血液,整個城市瞬間煥發出生機。我也會在每天的這時候走上街頭,因為尋常的古巴生活往往會在這個時候最具有戲劇性。人們都忙著采購,老城街頭的國營商店門口,有大量的居民在排隊,人人手里都拿著食品供應證。在正常情況下,只要排隊,每個人都能根據家庭的人口數以低廉價格買到固定數額的食品,例如一家四口可以每個月買到12枚雞蛋。古巴的計劃經濟和食物配給制度,誕生于“平等”的初衷。
如果在國營商店購買不到食物,古巴人也可以選擇去往街頭農民的自由市場,這些以生產隊為單位的市場,其實就是一個個小三輪的攤位,攤位前掛上一塊小黑板,上面清楚寫著蔬菜瓜果的價格。常見的果蔬有洋蔥、大蔥、西紅柿、青菜、大蒜、黃瓜、香蕉等。
在近來開設的外匯商店,游客和居民可以用手頭的外匯購買進口商品。這些商品主要是食品、家電和五金,以美元或者歐元計價,價格高昂。在外面世界被視為日常的用品,對于很多普通古巴人而言卻是奢侈品,游客和外國使館工作人員成了外匯商店最主要的消費者。
我常去的武器廣場是一個游客聚集地,綠樹掩映之下,當地老人和各國游客坐在長椅上休憩,一名彈吉他的老人吸引了不少傾聽者。
武器廣場中央豎立著塞斯佩德斯的雕像,無論是高度還是知名度,這都不是哈瓦那城內會有游客慕名而來的區域,但在我腦海中所有關于哈瓦那曾經的喧鬧,都得益于這座雕像所刻畫的英雄。1868年,古巴地主塞斯佩德斯在自己的德米哈瓜莊園起義,釋放了自己的奴隸,并發給他們武器,用以反抗西班牙的殖民統治,塞斯佩德斯也被選為戰時共和國的首任總統。
在他執政的十年中,古巴廢除了奴隸制,宣揚宗教信仰自由,解放了東部的多個省份。在一個幾乎基于奴隸制而建立的島嶼之上,黑奴重新獲得了人生的選擇權,他們成為革命者,成為作家,成為音樂家,成為最早點燃古巴文化的先驅者。
如果沒有塞斯佩德斯,古巴如今或許就不會擁有唱響卡耐基音樂廳的國寶級樂隊好景俱樂部,也不會擁有世界著名舞蹈藝術家阿莉西亞·阿隆索閃耀世界舞臺的機會。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老漁夫在《老人與海》中的這一句獨白,不經意間成了形容古巴人最好的描述。
海明威一生中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都給了哈瓦那,古巴的海洋和朗姆酒翻倒在紙頁上,成了《老人與海》和《海流中的島嶼》。城市和作家的互相成全往往會給一個地方帶來更多神秘的浪漫,讀者在閱讀文字,其實也是在探訪城市,即使自己從未親身踏足這片土地。行走于字里行間,需要更專注地在段落里感受城市的情緒。
走在哈瓦那街頭,我總感覺這是海明威用混凝土和石頭寫就的一本書。哈瓦那的街道和酒吧,繁華和破敗,都在書中有自己的韻律和節奏,都與海明威的暢飲、病痛、驚恐和寧靜聯系在一起。
沒有人能忽略老城內的五分錢酒吧,以及小佛羅里達餐廳,這是海明威在哈瓦那為自己構建的混亂和歡樂,如今也是游客們重建想象的必去之地。在每個傍晚,當哈瓦那城用霓虹燈代替刺眼的日光時,我依舊會為所見而感動——小佛羅里達的招牌霓虹燈,周邊已經沒有其他任何建筑和它一起熠熠生輝,它獨自閃耀在黑暗之中,就像孤獨的老漁夫在深夜的大海追逐那條發光的大魚。建筑可以倒塌,人可以死去,城市可以被抹平,但是人的精神和意識則永駐書中。海明威的作品,可以稱得上是哈瓦那城市精神的延伸。
離開哈瓦那的前一天,我坐在老城廣場一個咖啡館的戶外,聽著街頭的一支父子樂隊演奏。父親負責吉他和演唱,兒子演奏小提琴。和其他的街頭樂隊相比,他們更能滿足我想象中的古巴樂隊——優雅也憂郁,沒有花哨的樂器,僅僅是沙啞的嗓音就能重現古巴爵士第一次震驚世界的感覺。我點了一首《兩朵梔子花》,老人非常驚訝,這應該不屬于游客喜愛的哈瓦那熱門曲目,老人對我說:“這是一首很悲傷的歌,你確定嗎?”
“當然。”這是我在哈瓦那唯一想聽的歌曲。
這是一首悲傷的歌曲,但最好的藝術不一定都來自快樂和幸福。古巴人對此理解得更為深刻。我喜歡的古巴歌手奧瑪拉·波圖敦多在歌曲《二十年》中唱過一句:“我們看起來如此悲傷,因為這里就是我們的人生。”《二十年》在拉美世界被反復傳唱,享譽世界的古巴樂隊好景俱樂部,也曾無數次在國際舞臺用這首歌向世界展示失去和渴望的意義。
我感動于這些發自生命的熱情聲音,唏噓于他們的藝術生命在這片島嶼似乎顯得那么渺小,很不合時宜。但在離別之際,對于這片我戀慕已久的土地,我依舊想說:愿你不要傷懷,愿你不再留有遺憾,愿你永遠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