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歷史規律　汲取前行力量

李劼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華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如果不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性來認識中國，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國，也不可能理解現代中國，更不可能理解未來中國。”歷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未來的歷史，習近平總書記的重要論述為中國版權歷史文化的研究工作提供了根本遵循。作為世界上唯一擁有幾千年不間斷歷史記錄的國家，我國浩如煙海的歷史典籍記錄了中華民族在創造歷史中積累的各種版權知識、經驗和智慧。對版權的歷史應當多一份尊重、多一份思考，不斷從中汲取有益的人文精神養分。

一、研究中國版權史可以增進國人對中國文化史內容豐富性的認識，同時糾正西方文化中心論對中國文化史的偏見和定勢思維

在過去的許多年代里，西方的版權學術專著和知識產權論述或者把古登堡在歐洲應用金屬活字印刷術看作版權保護的起點，或者以1709年英國議會頒布的世界上第一部具有現代意義的版權法即《安娜女王法令》作為全球版權保護的開端。不少國內當代知識產權學者亦持此觀念，認為我國真正意義上的版權保護始于清末，以1910年清政府頒布《大清著作權律》為標志，比《安娜女王法令》晚兩百余年。

誠然，在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我國的版權保護逐漸經歷了從思想啟蒙到制度完善的演進過程，但“版權”實際上是一個綜合性的概念，所有“旨在阻止他人未經許可實施利用作品（或相關客體）的特定行為”的實踐活動都應列入“版權保護”這個范疇。通過制定和實施專門的版權法律固然是最重要的方式，然而，當執政者在特定時期基于主觀原因沒有制定版權立法并不等于完全不存在版權保護。權利主體在國家確定的范圍內實施（或許可他人實施）利用作品并獲得經濟收益的行為，也是版權“專有性”特征的一種印證和體現。比如，中國古代社會曾通過公權管制（如榜文昭告）、私人救濟（如牌記明示）等方式開展的反盜版運動，無論其保護動機為何，均在客觀上實現了文字作品保護和正版書籍的普及推廣效果，那么按照唯物史觀的研究方法，就不應該被人為地忽略或嫌棄，特別是在這已成為古代社會作者和刻印出版者保護自身權益的慣常方式的情勢下。

以宋代為例，畢昇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與宋版書用紙的普及使得書籍印制時間大幅減少，印制成本大為降低，掌握書籍的不再是少數人，大量作品得以廣泛傳播。但相應地，亦為盜用他人智力成果非法牟利提供了便利。大量錯誤的著述流向民間，損害了作品的完整性，歪曲、篡改了作者的思想和觀點，未經許可的刻印出版者擅自印制、出版相同的圖書更是變得日益猖獗，各地的反盜版官司不斷。古代的反盜版存證遠遠不像現代技術這樣成熟，榜文和牌記的明示作用很快凸顯了出來。比如，宋代的最高學府兼官辦“出版社”國子監就曾發布過對盜印者施以“追板劈毀，斷罪施刑”的榜文公告。所謂“追板劈毀”，指的是把用于印刷盜版圖書的母板劈開銷毀，類似于今天的查禁盜版光碟生產線，將用于制作盜版的母碟集中銷毀。又如，南宋時期的《東都事略》一書在牌記中寫道，“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許覆板”。古代的“板”和近代的“版”是通用字，覆板就是翻版，實際上就是未經作者許可盜版的意思。該牌記通過報告上司申請版權保護，明確地昭示作者的刻印出版權利，防止作品被隨意翻刻和篡改。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國古代社會的作者和刻印出版者對版權保護已有深刻認識！

二、堅持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看待中國版權歷史，從外因與內因的辯證關聯中尋找中國版權文化發展的歷史規律

有人說，使用“深刻”一詞，多少有點拔高了。其實不然！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告訴我們，歷史文化的場景是具體的、發展的。不同歷史階段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應該有其特定的適用語境，沒必要也不可能完全用現代認知去衡量或生搬硬套古時問題，而是須以其所處的具體的經濟基礎和社會環境為坐標或判斷依據。好比1896年首屆雅典奧運會百米短跑決賽的冠軍成績，放到現在可能連奧運會小組賽都進不去，但誰會否認歷史上首屆奧運會運動員的參賽價值？正如“更快、更高、更強、更團結”的奧林匹克精神由一代代奧林匹克運動員傳承而來，專門的版權立法之所以能夠破土，也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而是建立在一輩輩先人“肩膀”上經“量變向質變”實踐探索得來。

在中國版權歷史文化溯源的過程中，經史料分析和文獻比照，可以發現目前中國版權史學界的三個立論：一是古代版權保護的觀念至少在宋代就產生了，隨著造紙術和印刷術的普及而出現，古代版（板）權保護的主體主要是出版者，客體則是圖書，近現代版權保護的主體則逐漸向作者過渡，客體范圍也不再局限于書籍本身，而是涵蓋了更多類型的獨創性作品；二是古代版權保護的法益主要在于維護封建政治倫理文化意識形態的合法性，現代版權保護的法益則是在憲法基礎上維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及其文化意識形態的先進性、純潔性與正當性；三是古代版權保護的內容側重于與作品有關的人身權利，如保護作品完整、不被歪曲和篡改等，與作品有關的財產權保護則是近代商品經濟發展的產物，由專門的立法通過賦予權利主體對于一定行為的控制力來實現。

以上觀念代表一定階段人們對古今版權文化史研究的認識水平，具有一定的共識性與合理性。然而，隨著社會發展，特別是知識經濟、信息產業、版權文化的發展及人們對其社會作用認識的深化，以往版權研究的某些觀念、視域、方法、思路就難免顯得有些狹窄、片面。要把中國版權歷史文化研究引向深入，增強國人版權文化的歷史主動和文化自信，迫切需要走進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層結構，深刻洞察制約古代版權文化發展的各種因素，從外因與內因的辯證關聯中尋找中國版權文化發展的歷史規律。

三、實事求是、解放思想，放開眼界，把中國版權史放在廣義的中國文化史、經濟史、制度史、科技史的開闊視域中開展多向度的探索研究

其一，從文化史的視角看，中國古代的版權保護意識最早出現在書籍刻印領域具有歷史的必然性。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從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到西漢時期獨尊儒術，儒家思想成為歷代王朝的正統思想，一代代學術大儒勤謹治學、著書立說、講學興教、傳道育英，努力捍衛著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然而，在信息保存和傳播技術尚不發達的古代社會，口傳心授的影響范圍畢竟有限，逐漸地，手抄書和印刷書成為社會教化的主要載體。封建時期，以文言文為表達方式的經典儒家著述需要正確的書面解讀，從而規避盜版書里的錯誤注解和文字紕漏。為了確保作品的完整性、思想的正統性乃至政府恩科取士的公允性，“查禁盜版書籍”成為封建王朝必須考慮的事情。到了宋代，皇帝出于對晚唐和五代十國藩鎮割據勢力的歷史忌憚，采取“釋兵權、制將帥、立兵制”的政策進行中央集權，同時開始重視文官體系建設，大量讀書人得以通過科舉制度入朝為官。諸如學術著作、詩詞歌賦、繪畫書法等優秀作品的創作在此時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辨偽（即揭穿盜版）運動隨之興起。鑒于辨偽工作需要很強的專業鑒定能力和財力、物力支持，官府主動承擔了這一任務，古代文官主導的版（板）權保護由此而來。此外，面對外邦的侵擾及滅（復）國壓力（如南宋對金、西夏和蒙古，明對北元、瓦剌和后金），查處違禁出版物也是古代官府的重任之一，因為軍心、民心的動搖往往是從各國探子攜帶“小冊子”非法入境傳播開始的。時至清末，西方殖民主義給中華民族帶來了沉重的災難，在“認知外來文化、反思本土文化”的精神陣痛中，朝廷部分有識之士體認到改革的重要，在這一時期組織翻譯了大量的西方著作，變法與圖強的呼聲日漲。或許是為了彰顯皇室內閣的誠意，抑或是真切感受到西方版權制度對西方社會發展的重要作用，清廷在立憲預備期間頒布了《大清著作權律》（1910年）。可惜這一改革和借鑒的產物，隨著兩年后清朝的滅亡而逐漸走入歷史。

其二，從經濟史的視角看，版權可以為權利人獲得不菲收益嗎？在近代翻譯家、思想家嚴復先生引入版稅的概念之后是有可能的，但在古代卻很難或者說只有少數創作者才能做到。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古代創作者對作品的收入主要依托皇家和各級官府的賞賜，賣書的錢主要被刻印出版商人賺得（古代商家賣書也只能掙個糊口錢，這與千百年來重農抑商政策的延續以及商賈作為“士農工商”底層需要承擔過多稅賦有關）；另一方面是古時作品的創收方式很像當代的“發表權一次用盡”規則，如中國古代的御用畫家、樂師或詩人在某次皇家宴會期間獲得皇室的賞賜，西方文藝復興時代的羅馬教廷于教會活動前夕邀請米開朗琪羅在教堂墻壁上作畫并支付不菲傭金等。即使如此，創作者想保持穩定的優秀作品產量也是很難的，不可避免地受到政策波動性和產出有限性的影響。版權的財產屬性得以真正彰顯是在全球進入商品經濟時代以后，各國通過專門的立法確認作品（及相關客體）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的控制范圍、適用條件以及權利限制等。這種通過版權法賦予權利人以阻止他人未經許可而實施特定行為的權利運行機制以及由此形成的版權經濟利益構成版權產業的經濟基礎與前提。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定義，版權產業專指版權和作品發揮基礎性作用的產業，是圍繞版權和作品而形成的創作、制作、表演、廣播、傳播以及展覽、發行、銷售等一系列經濟活動的集合。版權產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價值、精神價值和思想價值，那些重視版權保護的個人、企業和組織更容易在全球產業分工和經貿合作中嶄露頭角，獲得豐厚的收益回報。

其三，從制度史的視角看，版權（法律）制度是指因調整版權的歸屬、行使、管理、保護和服務等活動中產生的社會關系的（法律）規范的總稱，屬于上層建筑范疇。法制是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長期發展的產物，必須具有聯系、發展的思維，不能孤立地就法條看法條。脫離時代歷史背景意義，單純地開展比較法學的研究，是一種形而上學。仍以業內熟悉的1709年英國《安娜女王法令》為例，誠然，該法在“將保護的重點從出版商轉向作者；賦予作者對其作品的印刷和重印權；規定作者或出版商通過注冊取得版權并得到14年的保護期；確立現代版權制度的雛形”等方面具有開拓性意義，但我們更愿意從那個時代的歷史現實中尋找解題思路和法史規律。17世紀，英國資產階級和新貴族在經濟上日益強大，他們以議會為基礎，向專制王權發起挑戰。1640年，英國爆發革命。經過兩次內戰，議會獲勝，處死國王。隨后英國經歷了共和國、軍事獨裁和王朝復辟時期的反復斗爭，1688年，發生“光榮革命”，革命成果獲得鞏固。1689年，英國議會通過《權利法案》，擴大議會權利，限制王權；1701年又通過《王位繼承法》，規定此后國王不得為天主教徒，也不能與天主教徒結婚。“光榮革命”后，英國的君主立憲制逐步形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臺的《安娜女王法令》，全名叫《為鼓勵知識創作而授予作者及購買者就其已印刷成冊的圖書在一定時期內之權利的法》，其立法目的真如目前很多教科書所言是為了充分保護作者權利么？筆者持保留觀點。英國議會在十八世紀初制定《安娜女王法令》的政治初衷，與推崇所謂“出版自由”、宣傳資產階級思想、防止封建王權復辟、鞏固以占有生產資料和雇傭勞動為基礎的資本主義制度不無關系，本質上和同時期其他資產階級立法相似，都是為了保護當時尚處于弱小且不穩定階段的資產階級政權，以及為十九世紀、二十世紀資本主義對外擴張和在全球范圍內開展殖民掠奪所做的制度準備。所以，不建議過度拔高這部西方立法的歷史價值，即使其在法律名稱上使用了諸如“作者”“權利”等表述。

研究法史特別是西方歷史，不妨多把重心放在二十世紀全球經歷自由放任經濟弊病（1929—1933年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及第二次世界大戰（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生死存亡考驗后對西方版權觀念的反思上：個別強權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在包括版權在內的知識產權問題上的指責和干預，真如其所說是為了幫助后者健全法制體系、提升全民意識嗎？還是因為忌憚其他國家的文化創意產業和科技創新企業追趕上來，動了他們的“奶酪”后的有意說辭？西方的財閥集團常年不遺余力地施壓游說本國政府延長作品的保護期限（如美國國會曾數次出臺延長“米奇”版權保護期的法案），到底是為了讓本國人民共享創新之惠，還是出于資本利益的考量，希望可以更長時間地實現“躺贏”？可以說，上述以“資本”為中心的物化邏輯，是導致全球文明沖突、貧富分化等一系列發展困局的根源之一。認識到這一點并且進行獨立的思考和判斷，或許比單純地宣傳和研究《安娜女王法令》條款中的各種“歷史意義”更有意義。也有人會講，《安娜女王法令》等立法是為了推翻封建舊秩序而制定的新法案，應看到其曾經在歷史上發揮的積極作用，不必過于苛責。那么，為何談起中國的版權保護起源時，還是同樣一批人，卻不太愿意提及其曾經在歷史上發揮的積極作用，相反倒很愿意以“中國古代保護封建出版特權而非作者權利”，抑或以“古代版權保護的法益在于維護封建政治倫理文化意識形態而非保護社會個體”的觀點，來否定國人千百年來形成的樸素的版權保護意識呢？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

其四，從科技史的視角看，版權與信息傳播技術的掌握、運用與轉化有著極其密切的聯系。正如鄭成思先生所言，“版權只是隨著印刷術的發明及廣泛使用才可能產生，因為只有印刷術才首次大大提高了作品的復制與傳播的效率。”事實上，歷史上多次重要的科學技術創新，最終都實現了作品復制和傳播效率的升華，而每次因“提速”產生的對創作者的便利、對社會發展的便利以及對盜版侵權人的“便利”，則總是在更高維度上的重復與再現。比如，隨著制圖工藝、攝影技術、影視制作技術和計算機技術的出現，地圖、攝影作品、視聽作品和計算機軟件等逐漸被納入版權保護的范疇，而錄音技術、有線和無線廣播技術、衛星傳播技術和（移動）互聯網技術的運用又使得機械表演權、廣播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等成為權利人的法定權利，并由此得以在一定范圍內主張經濟上的報酬。當代社會，人類文明進入了全新的發展軌道，新知識、新理論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累計和傳播，層出不窮的新生事物讓人應接不暇。ChatGPT的飛速進化甚至讓一些國內外學術機構呼吁暫停AI研發，原因是高級AI可能意味著地球生命史上的深刻變化，理應投入相應的考量對其進行有序規劃。誠然，科學技術的爆炸式發展讓我們的生活日新月異，但隨之而來的復雜性也將整個社會置于沒有先例可循的彷徨中。不少事實證明，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科技發展在推進人類文明以及給人類帶來巨大福祉的同時，也給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生活、生命及其道德倫理帶來幾多憂患。問題的關鍵不在科技本身，而在于對科學技術的善的利用。研究版權文化史與科技發展的關聯影響，也理應注入對技術發展的辯證思考。

四、結語

中國版權史與國家文化史、經濟史、制度史、科技史密不可分，研究中國版權史可以增進國人對中國文化史內容豐富性的認識，同時糾正西方文化中心論對中國文化史的偏見和定勢思維，版權史研究成果的鼓舞教育作用，亦對于振奮民族精神、陶冶民族情操具有深遠影響。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新的起點上繼續推動文化繁榮、建設文化強國、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我們在新時代新的文化使命?！毙抡鞒讨?，中國版權保護中心高度重視中國版權歷史文化的研究工作，成立專門的課題組，由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版權保護中心黨委書記、主任孫寶林擔任組長，黨委委員、副主任范繼紅擔任副組長，組織了一批國內專家學者和青年骨干，系統地開展《中國版權史——宋元明清專篇》課題研究。堅持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看待中國版權歷史，通過社會大眾耳熟能詳的語言和喜聞樂見的形式，把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發展版權文化緊密結合起來，洞察歷史規律，講好中國故事，汲取前行力量！

（作者單位：中國版權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