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公共場景搭建對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的挑戰與應對

戚笑雨 王崇敏

［摘要］在網絡虛擬空間發展初期，利用數字化技術復刻真實世界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用以搭建公共場景是必然選擇，然而，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并不能直接認定此種利用行為構成合理使用。在網絡虛擬空間搭建公共場景時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利用行為構成“轉換性使用”，可以借鑒更為靈活的“四要素標準”進行合理使用檢驗。在我國現行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框架下，應將“數字化”利用行為納入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條款，借鑒“四要素標準”來認定“合理的方式和范圍”，彌補實踐中我國合理使用制度適用上的不足，更準確地認定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合理使用問題。

［關鍵詞］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元宇宙；轉換性使用；合理使用；數字化

［中圖分類號］ D920.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3-7608（2023）05-00129-08

網絡虛擬空間是用科技手段進行鏈接與創造的。與現實世界映射與交互的虛擬世界，被認為是“平行于現實世界的人類第二空間”^［1］。作為人們活動空間的拓展和延伸，網絡虛擬空間加速了現實世界的數字化轉型，也對著作權保護提出了新的挑戰。目前，網絡虛擬空間發展處于初級階段，其典型表現形式就是元宇宙。雖然元宇宙的實際體驗遠未達到人們理想中的水平，但支撐其發展的各項科學技術，包括數據采集技術、VR技術、電子游戲技術、直播技術等，對作品進行數字化利用時已發生許多著作權糾紛，如“夢幻西游直播侵權案”“華彩光影公司訴時光夢幻公司侵害著作權案”等。科技水平的發展，使得這些技術的使用門檻愈來愈低，普及程度愈來愈高，為在虛擬空間中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搭建公共場景提供了便利的技術條件。隨著支撐網絡虛擬空間發展的技術不斷進步，用戶數量不斷增加，現實世界中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出現在虛擬空間中的情況將變得普遍。對于公共場所藝術作品來說，網絡虛擬空間提供了能使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公益價值得到延伸的空間。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認定規則在虛擬空間中無法直接適用。本文擬通過使用“轉換性使用”理論和“四要素標準”厘清虛擬空間公共場所作品利用行為的本質，并在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框架下，探尋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認定路徑。

一、網絡虛擬空間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利用的現實需求

在網絡虛擬空間的發展中，最引人關注的就是元宇宙。根據元宇宙發展研究報告的預測，元宇宙將歷經三個階段：數字孿生、虛擬原生、虛實融生，不同構建階段與現實世界的關系呈現出不同的特征^［2］。數字孿生階段的典型特征，就是將真實世界復刻至元宇宙，如搭建公共場景、創建人物虛擬化身、構建異質空間的IP映射等。

目前，網絡虛擬空間的構建正處于數字孿生階段，此階段用戶會將大量真實世界的元素引入虛擬空間，其中包括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在虛擬公共場景的搭建中，開發者和用戶會將現實世界元素置入其設計的場景，包括現實中的建筑、道路、自然風景、雕塑等基礎設施以及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等人造事物。例如，電影《無敵破壞王2：大鬧互聯網》中，主角拉爾夫與云妮洛普為尋找對游戲《甜蜜沖刺》進行修復所需的組件而來到網絡世界，進而沉浸式地在互聯網中進行了一系列活動，其中網絡世界中的元素和現實世界高度相似，現實世界中大量的雕塑和建筑出現在網絡世界中。虛擬世界同現實世界發生連接的方式是在兩者之間建立廣泛的交互性，實體物品與虛擬物品可以通過某種形式在兩個世界間自由地進行轉換與呈現^［3］。這體現出人們在現有認知范圍內對虛擬世界進行的想象和設計，是在虛擬空間中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利用實踐。

與在現實世界中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利用情況有所不同，若想在虛擬世界中呈現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首先，要將現實世界的作品通過技術手段，通常是“數字化”手段轉換成數據格式，然后根據虛擬世界的具體環境搭建場景。其次，現階段在虛擬世界中對原本處于現實世界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進行使用的主要目的并非純粹展示被引用作品本身的美學價值，使用者往往出于提高虛擬世界的真實性，營造貼近現實世界的氛圍，增加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傳遞情感和文化等目的進行使用。再次，在虛擬世界中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可以使其通過數字形式保存下來，進而保護這些作品之上承載的藝術思想和藝術價值。因此，數字性、情境性和永久性是虛擬世界中公共場所藝術作品不同于現實世界的特性。

二、我國現行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應對虛擬公共場景搭建的困境

（一）我國現行合理使用認定規則

《著作權法》賦予權利人對其作品享有專有權利，其他人未經著作權人的許可不得復制、發行、出租、展覽等，除非有法律規定的特殊情形，這種特殊情形包括合理使用。《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規定了合理使用的十二種情形以及“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情形”，其中規定允許“對設置或者陳列在公共場所的藝術作品進行臨摹、繪畫、攝影、錄像”。例如，對公共場所的雕塑進行拍照或者繪制素描，無須經過權利人許可或向其付費。《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規定，對設置或者陳列在室外公共場所的立體美術作品進行臨摹、繪畫、攝影和錄像所得成果，還可以進行包含商業性目的在內的后續利用，如將拍攝雕塑所得照片用作手機自帶的壁紙等^［4］。從《著作權法》列舉的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利用的四個行為來看，“臨摹、繪畫、攝影、錄像”多數情況下為復制行為，并未涵蓋將作品從現實世界轉移到虛擬世界中所體現的數字化利用行為。我國著作權制度中合理使用的認定通常采用“三步檢驗法”。通過“三步檢驗法”認定合理使用則必須經過三個步驟：第一，限于特定情形；第二，使用行為不與作品的正常使用相沖突；第三，使用行為不會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利益，三步遞加，缺一不可^［5］。在《著作權法》規定的合理使用的情形中，沒有規定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數字化利用，所以在網絡虛擬空間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首先就不滿足“三步檢驗法”的第一步。

（二）現行合理使用認定規則應對網絡虛擬空間的局限

將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從現實世界轉移到虛擬世界的手段，主要是利用數字化技術將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有形載體通過數字化復制后，轉化為計算機可讀的數字格式進行儲存和傳播，從而在虛擬空間呈現。將作品數字化的技術多種多樣，包括影像化技術、掃描技術、3D建模技術等，無論采用何種技術，最終獲取的都是可被計算機讀取或識別的文件。例如，元宇宙在應用方式上是依托計算機搭建起來的虛擬世界，作品的載體只有從傳統的實物載體轉換為計算機可識別的形式后才可在元宇宙中進行利用并通過VR、AR或其他顯示技術展示出來。換言之，數字化是在虛擬空間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直接手段和技術。

《解釋》第十八條雖然對合理使用成果的再行使用問題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規定，即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臨摹、繪畫、攝影、錄像人，可以對其成果以合理的方式和范圍再行使用，不構成侵權，但最高人民法院并沒有就“合理的方式和范圍”給出更詳細的解釋，一般理解為對作品“跨維度”的使用。虛擬空間中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進行利用，主要是利用經過數字化處理后所得的成果，“合理的方式”是否包含前述“數字化行為”，“合理的范圍”是否包括在虛擬空間中的利用，現行的法律解釋并不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這使得在虛擬世界利用現實世界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行為處于一種不確定狀態，如果該行為不屬于合理使用，那么需要征得著作權人的許可并向其支付報酬。顯然，在虛擬世界發展的數字孿生階段，復刻真實世界至虛擬世界，搭建虛擬公共場景的活動會因此受到影響。

三、網絡虛擬空間中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認定的理論依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充分發揮知識產權審判職能作用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和促進經濟自主協調發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中提出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判斷標準主要結合了“轉換性使用”理論以及“四要素標準”。面對實踐中我國合理使用制度在適用上存在的不足，最高人民法院倡導引入更靈活的合理使用判定標準進行彌補。鑒于此，通過“轉換性使用”理論和“四要素標準”對虛擬空間中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利用行為進行分析，找出該利用行為的性質，挖掘該利用行為構成合理使用的認定機理。

（一）以“轉換性使用”視角界定虛擬空間中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利用行為

“轉換性使用”，并不是我國《著作權法》中的概念，其常見于美國版權制度，是美國法官為解決合理使用在解釋力上的缺陷而形成的理論。引入“轉換性使用”，體現了我國法律對判定要件價值取向和解釋重點的重塑^［6］。“轉換性使用”的含義是，新作品并未取代原作品的功能，而是被賦予新的意義或目的，使其功能或目的得以轉變，并具有新信息、新表達、新含義。英國1741年的Gyles v. Wilcox案是“轉換性使用”的思想起源。該案中，法官認為，對作品進行縮略處理從而形成全新的版本的情況是合理使用的范疇，并不涉及侵權的問題。1841年，美國法官Joseph Story在Folsom訴Marsh案中引用英國的判例，進而對“轉換性使用”的問題進行區分，總結歸納出合理使用的基礎原則，并將該原則運用于美國版權法。

從《意見》第八條的規定可以看出，構成“轉換性使用”與行為具有商業性之間并不互斥，在商業行為轉換性程度滿足一定要求的情況下，仍不影響構成合理使用。商業性目的在美國過往合理使用判斷中占據極高比例的原因主要在于，商業性目的要素旨在保護作品的潛在市場，基于商業性目的對作品進行使用將被法官們普遍視為對原作品市場產生替代作用。但商業性使用行為的轉換性程度提高，實現的社會公共利益價值能夠抵消對原作品市場造成的損害^［7］，仍有可能被法院認定為合理使用。因此，具有商業性使用行為，不能一概否定構成合理使用，應結合具體行為和影響進行判斷^［8］。

在虛擬空間中對原本處于現實世界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進行使用的主要目的并非純粹展示被使用作品本身的美學價值，而是提高虛擬世界的真實性，營造貼近現實世界的氛圍，增加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傳遞情感和傳播文化等。在這種使用場景下，可以認為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具有了新的價值、意義和功能，其原有的藝術價值功能在虛擬空間中發生了轉換，構成“轉換性使用”，在符合其他條件的情況下能夠被認定為合理使用。若將現實世界中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在虛擬世界中的非公共場所陳列，如將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做成虛擬模型并在虛擬世界中進行售賣，那么這類陳列行為指向的是現實世界的作品，虛擬空間僅僅是人們接觸現實世界作品的介質。換言之，在這種情況下，虛擬空間只是傳播渠道，使用者的目的仍為利用作品原本的美學價值，未向原作品加入新的內容而使其功能或目的得以轉變并具有新表達、新含義、新信息，未達到“轉換性使用”的“目的性”轉換的要求，不能被認定為合理使用。

（二）“四要素標準”下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認定的檢驗

與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認定規則采取的“三步檢驗法”的三步遞加、缺一不可的認定模式不同，“四要素標準”是一種開放式的認定模式，將合理使用的判斷標準總結為一般性判斷要素，在適用中具備更多的靈活度和包容度。四個判斷要素不是累積適用，也不是缺一不可。美國是采用“四要素標準”的典型國家，在司法審判中，法官需要根據美國版權法中給出的四要素（使用的目的與性質、被使用作品的性質、使用的程度、對被使用作品造成的影響）進行區分，結合每個案件的具體情況進行綜合判斷，從而得出相關行為是否可以構成合理使用的結論。

美國版權法中所規定的“四要素標準”和司法實踐中的“轉換性使用”理論對解決虛擬空間中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認定問題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雖然“轉換性使用”在是否構成合理使用的判斷中占據重要地位，但構成“轉換性使用”并不能與構成合理使用簡單地畫等號。“轉換性使用”在合理使用“四要素標準”中起主導作用，但從體系結構上看，其僅為子要素之一，符合“轉換性使用”并不一定能構成合理使用^［9］，并且“四要素標準”非常靈活，各要素所占權重沒有固定比例^［10］，在進行合理使用判斷時其余各要素在是否構成合理使用的判斷中仍具有重要作用。

1.虛擬空間使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目的和性質

從使用作品的性質來看，虛擬空間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使用主要為附帶使用和非實質性使用。附帶使用是指公共場所藝術作品被使用人視為其所處公共環境或空間的組成部分，對相關作品的使用是基于整體使用下的附帶性質的使用。非實質性使用則是指“再行使用人”為表達其創意、構思等將作品作為整個場景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非突出性的使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本身從整體上講并不是主要使用的對象^［11］。就此方面來看，創作者“再行使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時也將自己的構思、創意等新的東西加入被使用作品，使再創作后的作品有了新的意義、表達或功能，但這種新內涵又不同于對作品的演繹，這種新內涵更多的是由虛擬空間的環境和場景與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相結合而產生的。一般而言，在影視作品中出現的地標性建筑、雕塑等，都具備這種性質。以提高虛擬空間的真實性、營造貼近現實世界的氛圍、增加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傳遞情感和文化等為目的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進行使用的性質可以認定為附帶使用。

2.被使用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性質

首先，從公共利益的角度出發，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獨特性在于其作為公共環境的一部分，對社會公眾是免費開放的，其藝術價值、知名度與當地的公共環境緊密相連。同時，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還肩負著文化交流的使命，社會公眾與作者的思想以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為橋梁產生了溝通和碰撞。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權利人在將作品放置在公共環境中時，就將其權利部分放棄并讓渡給了公眾。在面對文化保護、傳播和交流以及公眾自由模仿創作等涉及公共利益等方面，著作權人要有所讓步。

其次，從文化保護、傳播和交流的角度出發，在虛擬空間中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進行利用，有助于保護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藝術價值并可促進其傳播和交流。例如，在哈薩克斯坦城市阿拉木圖中，當地藝術家曾創作了很多馬賽克、壁畫和涂鴉作品，這些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隨著時間的流逝，伴隨著建筑的摧毀、修繕與翻新，或被圍板所遮擋，或被水泥板所掩蓋，或與建筑物一同被摧毀^［12］。如果能在虛擬世界中對這些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進行利用，則可以使其通過數字形式保存下來，進而保護這些作品之上承載的藝術思想和藝術價值。除此之外，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通常還與公眾的思想、情感、記憶和當地的文化相聯系。在虛擬世界中，不同地域的地標建筑一定會出現在相應地域，可以想象，虛擬世界中將會出現“上海東方之光”“羅丹的思想者”等。創作者通過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向大眾傳遞了自己的思想，而大眾則向公共場所藝術作品賦予了自己的情感與記憶，兩者相互結合成為當地文化的組成部分。在文化傳播和交流的過程中，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使用這些作品，也是在虛擬空間中呈現這些作品蘊含的文化。公共場所藝術作品早已不是單純的作品，而是公眾生活的一部分，更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我們不能拒絕公眾將自己的生活和記憶在虛擬世界中自由展示出來，這些行為不僅滿足了公眾的需要，也促進了文化在虛擬世界中的傳播和交流。更重要的是，虛擬世界沒有現實世界中存在的諸多限制，文化在虛擬世界將以更快的速度傳播到極廣的范圍，因而更需要放開一定的限制以促進文化的繁榮昌盛。

再次，從促進創作的角度出發，模仿自由的實現與作品的創作休戚相關，創作往往開始于模仿。一方面，虛擬空間不同于現實世界，沒有物理法則的限制，并且在技術手段和機器強大運算能力的加持下，虛擬空間參與者將擁有多種多樣的創作手段。這將會吸引和支持參與者在虛擬空間進行創作。另一方面，在虛擬空間初步構建的時期，人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還不能脫離現實世界的約束，用戶將在現實世界作品的基礎上進行模仿創作。如在游戲《我的世界》中，部分中國玩家正構建一個內容為“用游戲里數千億個方塊還原中國”的項目，在該項目已公開的成果中可以看到項目組成員對中國多個城市的地標性建筑進行了還原^［13］。電子游戲所營造的虛擬世界與元宇宙營造的虛擬世界雖不能完全等同，但《俠盜獵車手》《我的世界》和《使命召喚》等游戲為我們呈現了未來元宇宙空間構建的可能性。可以預見，在元宇宙發展的過程中，會有更多的用戶參與元宇宙并在其中進行創作，大量的創作素材將來自現實世界。基于這種發展的趨勢，并結合對公共利益的考量，在虛擬空間應當對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模仿創作的行為采取寬容的態度，如果作為元宇宙創作第一步的模仿停滯不前，必將影響整個元宇宙創作生態鏈條，并最終阻礙元宇宙文化產品的生產。《著作權法》以利益平衡作為基本原則，不僅需要保護創作者的私人利益，也需要對著作權作出一定限制，即在虛擬空間保留一個適當的公有領域供用戶自由使用。

3.使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程度

在合理使用的判定問題上，還涉及一個十分關鍵的因素，即對于作品的使用程度。對于這個問題，應具體在數量與質量兩個層面進行分析，即將新作品與被使用的部分作品的數量和實質性內容進行比對，進行定量與定性綜合分析。被使用部分的質量和數量占原作整體的比重不是決定是否合理的標準，使用的“數量”與使用的“目的”兩者之間的比例是否適當才是問題的關鍵。例如，在Harper＆Row案中，被告在20萬字的作品中僅僅直接運用了300個字，就被視為不滿足合理使用條件，因為這幾百個字屬于核心內容。在“谷歌圖書數字化案”中，雖然谷歌公司對涉案圖書進行了全文掃描，但法院還是認定谷歌公司的全文復制僅是獲得查找性能的基礎，如果谷歌在技術等方面做好工作，就不會讓作者的基礎權利遭到侵犯，所以，即使大量運用了作品，仍然不會對合理使用的認定造成影響。也就是說，只要在虛擬空間對作品進行使用的“目的”和使用的“數量”之間的比例是恰當的，就可以認定為是合理的。

在虛擬空間使用現實世界作品的方式有多種，涉及被使用部分的質量和數量也有差異。使用者可以將現實世界中的作品足夠精確地復制到虛擬空間中，將建筑物的每一塊瓦片、雕塑的每一處紋理、繪畫的每一處細節在虛擬空間完美地還原。如在游戲作品《俠盜獵車手》中，其中的建筑表現出的精細度和還原度與現實世界非常接近，甚至部分建筑的內部結構也被精細地還原。除此之外，也可以放置精細度較低的3D模型或通過制作粗糙的貼圖的方式利用作品。因此，對使用的“數量”與使用的“目的”之間的比例是否恰當進行判斷時，要綜合使用者的意圖和使用場景進行個案分析。

4.對被使用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造成的影響

德國著作權法將作品的獨創性表達區分為“外在形式”和“內在形式”兩類，“外在形式”就是作品的外在表達形式，而“內在形式”是指存在于構思論證及描述中的連續性和發展過程等作品的內在結構中的綜合性成分，如小說中的具體情節、主要人物關系及設置等^［14］。根據這種分類，可以將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利用分為兩種情形，從而進行個案認定。

如果被使用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獨創性表達偏重于其“外在形式”，則在虛擬空間的利用對其潛在市場和價值的影響程度較小。這類作品通常有固定的外形，能迅速地被用戶辨認出來進而讓用戶產生熟悉感，故而較多地被虛擬空間開發者使用，主要包含的作品類型有美術作品、雕塑作品、建筑作品等。總的來說，在虛擬空間的利用對這類作品潛在市場和價值的影響有限。

如果被使用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獨創性表達偏重于“內在形式”，那么，在虛擬空間對其利用的潛在市場和價值的影響較大。這類作品具體表現為文字作品、口述作品、視聽作品等。一方面，此類作品很少能成為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另一方面，對此類作品的使用即使符合“轉換性使用”，然而基于何種目的進行利用都不可避免展示其本身所具有的藝術價值。無論我們是在現實世界還是元宇宙，都會被《茶花女》的故事而感動，被美妙絕倫的舞蹈所吸引，被氣勢磅礴的演講所征服。而此類作品的藝術價值被展示后，將不可避免地喪失其對受眾的吸引力，對原作品形成市場性替代，故即使滿足“轉換性使用”的要求，也不宜認定為合理使用。

四、網絡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認定規則

合理使用制度的初衷是通過對著作財產權進行一定限制以平衡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推動作品的繁榮和創新^［15］。在虛擬空間利用現實世界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有利于其發展，符合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可以被認定為合理使用。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已有借鑒“四要素法”中判斷要素進行案件審判的先例，或與具體案情結合進行說理，或在無法使用具體條款時作為裁判原則^［16］。 可通過在“三步檢驗法”的第一步“僅限于特殊情形”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條款中加入“數字化”，在進行第二步和第三步檢驗時借鑒“四要素標準”的部分優勢作為判斷標準來認定^［17］。

（一）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行為中加入“數字化”

“數字化”屬于復制行為的一種，復制權是著作權保護的重要內容。作品的數字化是網絡環境構成的基礎，也是網絡環境下著作權保護的前提條件^［20］。根據《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第九條第一款的規定，復制允許“以任何方式和采取任何形式”進行，當然也包括“數字化”的方式。這一問題在《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條約》（WCT）中表述得更加明確。所以，在電子媒體中以數字形式存儲受著作權保護的作品，構成《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第九條意義下的復制。

如前文所述，我國《著作權法》列舉的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利用的“臨摹、繪畫、攝影、錄像”四種行為多數情況下為復制行為，并未涵蓋將作品從現實世界轉移到虛擬空間所利用的“數字化”行為。《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時，在復制權的定義中加入了“數字化”，這說明“數字化”也是復制行為的一種。故而，可將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條款修改為：對設置或者陳列在公共場所的藝術作品進行臨摹、繪畫、攝影、錄像、數字化。將“數字化”作為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情形之一，以滿足認定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利用適用合理使用“三步檢驗法”第一步的需要。

（二）在認定“合理的方式和范圍”時借鑒“四要素標準”

在根據“三步檢驗法”繼續進行第二步和第三步判斷時，前述《解釋》中“合理的方式和范圍”即考慮了使用行為是否與作品的正常利用相沖突以及是否會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權益。最高人民法院并未對“合理的方式和范圍”進行進一步的解釋，在實踐中很難對該行為進行準確判斷。例如，元宇宙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新興產物，作品在元宇宙中的利用方式也不可能被完全地預測并提前予以法律上的規制，有些利用方式可能形式上構成了上文所述的“數字化”情形，但實質上侵犯了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因此，一方面，為了滿足虛擬空間場景搭建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需要；另一方面，要給予著作權人應有的保護。故應當在“三步檢驗法”框架中借鑒“四要素標準”的部分優勢，對“合理的方式和范圍”這一模糊的標準進行解釋。

在進行第二步“使用行為不會與作品的正常利用相沖突”判斷時，可以借鑒“四要素標準”中的“使用行為對作品市場價值的影響程度”。針對以元宇宙為代表的虛擬空間而言，元宇宙指虛擬世界，而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則處于現實世界，兩者面向的用戶群體不同，元宇宙中的使用不會影響現實世界中的正常利用。但元宇宙仍構建在現實世界之上，兩者之間有可能出現一定的重合，當出現重合時，判斷元宇宙中的利用行為是否會影響作品的正常使用時，就可以引入“使用行為對作品市場價值的影響程度”作為判斷的要素。比較多地被元宇宙開發者使用的作品類型有美術作品、雕塑作品、建筑作品等。一方面，站在模擬真實世界的角度，使用者的目的在于構建虛擬世界的真實性，模擬真實世界的場景，為用戶提供接近現實世界的體驗感，而不是出于銷售復制品用于謀利或提供復制品供公眾欣賞的目的^［19］；另一方面，這些作品在元宇宙中，能被更多人接觸到，提升了作品的知名度，進而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傳播價值。總的來說，在虛擬空間進行的利用對這類作品潛在市場和價值的影響有限，這類利用行為通常不會過多影響由作品正常使用所能獲得的市場價值。如果虛擬空間的使用行為對作品市場的價值程度造成較大影響，可以認為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被使用作品的正常使用。

在進行第三步“使用行為不會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利益”判斷時，借鑒“四要素標準”里的其他三個標準作為“合理與否”的參考。對于虛擬空間對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利用行為而言，“作品的使用行為是否構成轉換性使用”“被使用作品是否為公共場所藝術作品”“被使用部分的質量和數量及其與原作整體的關系是否與使用者的使用目的和場景相允”這三個方面中，最重要的是“行為是否構成轉換性使用”。首先，使用者使用作品的目的不得為展示被使用作品所具有的藝術價值或美學價值，而是需要向原作品加入新的東西而使其功能或目的得以轉變并具有新表達、新含義、新信息，使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在虛擬空間得到價值延伸。其次，“被使用作品是公共場所藝術作品”，這是行為構成合理使用的一個重要基礎。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相較于其他作品具有公共性和公益性，如果作品不具有上述性質，在虛擬空間進行使用則侵犯了作者的著作權。再次，“被使用部分的質量和數量及其與原作整體的關系是否與使用者的使用目的和場景相允”作為一個參考因素，其重要性在第三步的判斷中低于前兩者，但需要注意的是，要考慮虛擬空間所使用的技術具有的特點，可能使作品呈現出與現實世界不一樣的表現形式，進而在對“被使用部分的質量和數量及其與原作整體的關系”進行分析時產生一定的困難。

綜上所述，網絡虛擬空間提供了能使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公益價值得到延伸的空間。根據虛擬空間的特點和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特殊性，分析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認定的理論依據，可以找出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認定路徑。引入“數字化”作為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情形，將“三步檢驗法”和“四要素標準”結合使用作為判斷標準，在優化傳統合理使用判斷模式的同時，又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四要素標準”的靈活、包容的特點，增加解釋路徑，擴大適用范圍，彌補了我國著作權合理使用規則適用僵硬的缺陷。

五、結語

《著作權法》規定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情形，已經無法解釋網絡虛擬空間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利用行為和利用場景。當下，虛擬空間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行為規模較小，且大多集中于游戲世界中。隨著支撐元宇宙發展的技術不斷進步升級，元宇宙用戶數量不斷增加，現實世界中的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出現在元宇宙中的情況將變得普遍，而且與較為封閉的游戲世界不同，元宇宙實現真正的互聯互通，在元宇宙世界中見到現實中的作品可能會成為常態。對于公共場所藝術作品來說，其公益價值并非都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實現，網絡虛擬空間提供了能使其公益價值得到延伸的空間。將網絡虛擬空間利用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行為納入合理使用的框架，降低了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在虛擬空間利用的成本，將激勵虛擬空間的開發進而推動相關的文化傳播和發展，同時也使公共場所藝術作品的生命延伸至虛擬世界中，更好地發揮其價值作用。

［參考文獻］

［1］中國工程院院士譚建榮：元宇宙將成為平行現實世界的第二空間［EB/OL］.https：//baijiahao. baidu. com/s？id=1719479429374942520&wfr=spider&for=pc.

［2］吳江，等.元宇宙視域下的用戶信息行為：框架與展望［J］.信息資源管理學報， 2022（1）：4-20.

［3］方凌智.虛擬世界的再升級［J］.未來傳播， 2022， 29（1）： 10-18.

［4］王遷.《著作權法》修改：關鍵條款的解讀與分析（上）［J］.知識產權， 2021（1）：20-35.

［5］李萍.作品后續使用研究：兼評《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42條第（十）項［J］.河北法學， 2014， 32（2）：101-109.

［6］熊琦.著作權轉換性使用的本土法釋義［J］.法學家， 2019（2）：124-134.

［7］袁鋒.論新技術環境下合理使用的判斷方法［J］.中國出版， 2020（15）：29-32.

［8］華劼.美國轉換性使用規則研究及對我國的啟示：以大規模數字化與數字圖書館建設為視角［J］.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8， 29（3）：117-124.

［9］黃匯， 尹鵬旭.作品轉換性使用的規則重構及其適用邏輯［J］.社會科學研究， 2021（5）：95-104.

［10］劉宇暉.論著作權合理使用擴張適用的路徑選擇［J］.知識產權， 2018（10）：59-65.

［11］謝瓊， 徐真.室外公共場所藝術作品合理使用的認定［N］. 人民法院報， 2017-01-26.

［12］消亡中的蘇聯公共藝術［EB/OL］.https：//www. sohu. com/a/517599836_121119269.

［13］游戲里數千億個方塊還原中國［EB/OL］.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A411J7CK/？spm_id_from=333.788.recommend_more_video.0.

［14］袁峰.元宇宙空間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的困境與出路：以轉換性使用的界定與適用為視角［J］.東方法學，2022（2）：44-57.

［15］李虹.從相關案例看室外藝術作品著作權的限制與保護［J］.電子知識產權， 2007（6）：41-44.

［16］秦儉.創新驅動背景下我國互聯網合理使用制度研究：兼論《著作權法》第24條修訂建議［J］.科技與法律（中英文）， 2022（5）：76-122.

［17］張陳果.解讀“三步檢驗法”與“合理使用”：《著作權法（修訂送審稿）》第43條研究［J］.環球法律評論， 2016， 38（5）：5-24.

［18］李順德.館藏文獻數字化與復制權保護問題［J］.國家圖書館學刊， 2004（4）：51-55.

［19］于曉白.陳列在室外公共場所的藝術作品的合理使用［J］.人民司法， 2005（5）：100-103.

［責任編輯：向長艷］